剑气严霜-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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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他手头已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白布包,而且都必须在同一时间将它掷进厅中,纵然他疑团满腹,却也不好背着人家打开包袱瞧个究竟。
从透着昏黄色灯光的窗隙望进去,那老态龙钟的掌柜老头首先映人赵子原的眼帘——
那店掌柜断续的声音道:
“……要等到真相大白,委实渺茫得紧,况且我这老头一大把年纪,还有多少年好活?你们知道老夫是当年目击者之一,想来亦不会让我安安静静度过余生……”
他说话时,眼睛眉毛都挤在一起,额上及眼角的皱纹条条可数,流露出一种难言的苍老意味。
甄定远冷笑道:
“你有此自知之明最好。”
店掌柜默默忖思一下,视线落到司马迁武身上,道:
“这少年乃司马道远之后,当年那一桩公案,他虽则浑然不晓,将来若与姓谢的敌对时,极有可能与你等站在同一阵线上,现在你可以先让他走吧?”
甄定远犹未作答,那黑衣人已自摇头道:
“不行”
店掌柜道:
“谢金印有意替司马一门留下这个后人,难道你倒要赶尽杀绝么?”
黑衣人阴阴道:
“正因姓谢的是有意留下这个活口,老夫才要将他留下。”
司马迁武插口道:
“未将事情始未弄个明白之前,区区亦决计不走,阁下大可放心。”
黑衣人嘿然冷笑一声,未尝置答。
店掌柜道:
“看来今夜尔等就不会放过我了,是也不是?”
甄定远道:
“嘿嘿,你自问能与咱们三人相抗么?”
店掌柜哈哈大笑道:
“二十年前在翠湖堤岸,甄堡主当着谢金印面前,说的也正是这句话,想不到姓谢的倒还是个人物,当场就回敬了尊驾一句,你可还记得?”
甄定远道:
“你的记性太好了,记性太好跟指甲过长一样,有时会惹麻烦的,老头你在活一辈子,竟不能省得这个道理,老夫真为你惋惜。”
店掌柜直若未闻,淡淡道:
“姓谢的一字一语的说:‘天下若有人能与你们三个相抗,那就只有谢金印一人了!’哈哈,我引述得不错吧?可惜我没有他那等豪气,自然也没有他的实力……”
黑衣人道:
“你还是爽快些将所见所闻,全都说出来吧——”
店掌柜脸色变得沉重无比,仰首望着屋顶,负起双手在厅中来回踱着方步,似乎在有心回忆一件往事。
未了,他停下足步缓缓说道:
“这是一件绝世秘密,其中牵涉甚广,若全部抖露,只怕天下武林情势,甚至国事都将为之改观,而且今世上也只有老夫洞悉此中最大阴谋……”
窗外的赵子原听他说得如斯严重,心中不觉一阵狂跳。
店掌柜道:
“老夫一生为此事,曾走遍大江南北,甚至北出塞外,远适异国,为的便是要查访真相,将其公诸天下——”
说时情绪甚为激动,好一会才逐渐恢复平静。黑衣人冷笑道:
“如今你终于如愿以偿,死也可以瞑目了吧?”
店掌柜不答,迳道:
“那时职业剑手谢金印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人人对他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老夫更不耻他的为人,一日,我因事星夜路过翠湖,不期瞧见湖中一只画舫上,掠起一条人影……”
他顿了顿,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接道:
“那人几个起落便纵到湖边堤岸,老夫与他打了个照面,脱口叫道:
“麦大侠!”
“此人正是枪法独步天下、望重一时的金翎十字枪麦斫,他神色颇为仓惶,只对老夫拱了拱手,一语不发绕了过去。
“这时天空闪电交击,老夫一眼瞥见他怀中抱着一个稚龄婴儿,正自错愕间,忽闻一道沉重有力的声音传至:“呔!那厮慢走一步!”
“麦斫闻声头也不回,蓦地解下背上所系的十字枪,拾起枪尖往怀抱中的婴孩刺去——
“老夫目睹他居然向一个无知幼儿下此毒,一怔之下,忍不住冲口大吼一声,说道:
“麦大侠,你——你作什么?”
“我一步跃前,手起掌落,麦斫为了招架老夫一掌,枪势缓了一缓,这会子,一人如飞赶将过来,麦斫匆匆将婴儿往地上一放,往西堤直奔而去……”
赵子原听到这里,渐起狐疑之念,暗忖:
“这事怎地把麦斫也扯进去,如店掌柜所言属实,麦斫定必是个问题人物无疑。”
黑衣人冷笑道:
“你生性喜欢多管闲事,终必要自尝恶果。”
店掌柜没有答理,续道:
“是时我尚不知那后来出现之人便是谢金印,他打量了老夫一眼,道:
“有烦足下代为照顾这婴儿……”
“话未说完,人已走得不见踪影,老夫穷极一生,几曾见过这等高明的轻功,不觉俯首沉思此人的来历,忽然近处又是一阵轻风吹起,一抹黑影在眼前一掠而逝,那身形快得简直使人无丝毫捉摸的余地。
“老夫大惊之余,顺手推出一掌,孰料掌劲却有若泥牛人海,全无动静,再一定眼瞧时,只见地上空荡荡的,那犹在襁褓中的婴儿,竟于顾盼之间,自老夫眼前消失了……
“一连串的变故,登时使我惊得呆了,老夫在周围转了数转,始终未再见到那婴儿的踪迹。
“天色黑如浓墨,老夫满腹疑虑往前疾奔,突然一阵马嘶声响起,回首一望,一辆篷车直驰近来,车头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肩上披着一件大氅的驾车人,两道冷电般的眸子正紧紧盯在老夫身上。
“我骇讶交集,暗道这辆篷车仿佛自天而降,车厢四周紧扣着的灰色篷布,透个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可怖气氛!
“那驾车人一扬马鞭,冷冷道:
“老儿,你在湖边盘桓不去,莫非在寻找什么?”
“老夫呆了一呆,道:
“老朽找一个稚龄婴儿——”
那车夫冷笑道:
“很好,你试着到阴间地府去找寻吧!”
“老夫听他语气不怀善意,正自提神戒备,车帘不知何时已掀起一角,露出一张披散着长发,幽灵似的苍白面庞!”
“这是一张惨白毫无血色,只有在梦中才能出现的面孔,老夫一瞥之下,立时为之倒抽一口寒气——
“那幽灵似的脸庞开口道:
“万老,你下去对付此人如何?”车厢中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时候紧迫,老夫行动不便,还是你下手吧。”
那幽灵般的女子叹一口气,道:
“女人的心肠是最软的,我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弄死,怎能亲自动手?”
“她自怀中掏出一条罗绢,轻轻抖了抖,一股异样的香气扑鼻而至,老夫察觉有异,厉声吼道:
“你——你竟然用毒!”
“才喊出这么一句,我已直挺挺躺在地上,其实那罗帕所散发的香粉虽然有毒,我依旧了然无事,只因我早年曾误服蝎血,已成百毒不侵之躯,但当时情势却迫得我不得不如许装作。
老夫闭目装死,耳闻足步声起,一人走到切近。
那女子的声音道:
“婴孩除去了没有?”
“一道沙哑的嗓子支吾道:
“老夫不及下手,姓谢的已追了上来,奇怪,姓谢的剑下连杀十七人,却留下了这个活口,真不知用意何在?”
“先时那低沉的声音道:
“谢金印一生杀人无数,总不会忽然起了恻隐之心吧?此举岂非大是有违职业剑手的本性?”
那沙哑的嗓子道:
“天色黑沉,眼看大雨将倾盆而降,形势对咱们颇为有利,饶有姓谢的功力盖世,势必落在网中,嘿,他刚杀了十数人,绝对料不到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那女子道:
“那金日,繁星,寒月三把剑,你可都带了?”
“那沙哑的嗓子道:
“三只宝剑都在我身上,麦某这就设法上前将姓谢引到西岸,他一生在剑类打滚,这三把剑子正好让他送终。”
那女子道:
“事不宜迟,你得抄小径走在谢金印前头才行,按照预订计划,甄定远和武啸秋也该等在那里了,此外还有一人……”0
话说到中途,突听那车夫高声道:
“这老头是在诈死!”
“原来老夫窃听他们谈话,心中凛然骇,不禁形诸于色,如此一来可大露出破绽,那车夫喝声才出,老夫猛可躬身弹起,拼命向右边竹林掠去,等到对方数人发觉时,我已奔出十丈有远。
“老夫情知对方绝非易与之辈,既然让我得晓他们的阴谋,势必要杀我灭口,遂一味狂奔,只望能进入前方竹林,或有一线生机。
“耳旁车声辘辘,那车夫竟驾着马车直追上来,眼看逃进竹林无望,只得沿着湖岸奔掠,最后篷车追近,索性投身路旁湖中,我原来深谙水性,这一人水,但觉冰凉沁骨,身子直沉湖底……”
“也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朦胧中仿佛有根竹篙在我身上移动,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叶小舟上。
“一个唱工打扮的女人婷婷立在老夫和身旁,那唱工姣美宛如天仙,但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幽怨与凄哀。
那唱工见老夫醒来,启齿道:
“不妨事了,老丈是如何跌落湖心的?”
“老夫一是时答不上口,只有信口撒了个小谎:
“我,我在湖边漫步,不慎失足坠湖,真是人老不中用了,适才是姑娘救起老朽的么?”
那唱工缓缓道:
“贱妾所瞧见的情景却非如此,老丈沿湖狂奔,后面紧追着一辆篷车,后来只听得扑通一声,你已跃身入水,那车夫驻马观望了一阵子,大约以为老丈已沉入湖底,掉转车头而去,贱妾遂摇舟过来,将你捞起……”
“老夫试着爬将起来,道:
“老朽投水并非被逼处此,其实老朽与那追赶之人动起手来,胜负犹未可知呢,一心想脱离他们的视线,想不到反而因此几乎送掉一条老命,有谢姑娘搭救……’
那唱工美目中忽然籁籁流下眼泪,道:
“我能够救得你的性命,却无法使外子死而复生。”
“老朽望着她双目泪光莹然,不由怔了一怔,直到此际我才注意到船板上仰躺着一人,周遭血渍斑斑,怵目心惊。
“那人僵直地躺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分明死去多时。
“我视线掠过死者的脸孔,失声道:
“这个人不是号称关中第一剑手的乔如山?他是你的夫君?”
“那唱工无言点一点头,移步坐到死者身旁,只是不断地用着抖颤的玉手,轻轻爱抚着乔如山冰冷僵硬的脸颊。
“乔如山双目虽然圆睁着,但他自然再也不会有任何知觉感受了。
老夫呐道:
“江湖盛传乔如山与前太昭堡主赵飞星爱女芒兰结为连理,然则姑娘竟是赵堡主的千金了?令夫君怎会被杀于此?”
“那唱工芳容惨变,喃喃自语道:
“如山不会死的……没有人能够杀……杀死他……如若他要取得职业剑手的资格,还有谁……能够阻……”
“老夫直听得有若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当对方身遭惨变,哀励过度,故此会语无伦次。
赵芷兰面向我厉声又道:
“老丈你可见过这么一个人,他刻薄寡情,喜怒哀乐丝毫不形于色,既不懂得什么是人性,也不知晓什么是感情,他杀人之后无精打采,只因他是为了银两杀人,认为那是无聊的事,而不是因为有任何感受或者悲哀,这种人你可见过?”
我摇摇头,道:
“姑娘刺激过甚,还是休歇一会再说话罢。”
“赵芒兰默然不语,老朽见她脸色可怕,不知如何出口慰藉,当下不再则声,两人就这样面默默坐着,中间横躺着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对老夫在而言,此等遭遇真真奇特不过。不顷,赵芒兰美目一转,低道:
“那辆篷车又转回头了,老丈若欲避开他们耳目,暂且进船舱里头躲一躲吧——”
“老朽不暇多虑,快步走进舱中,将灯光吹熄。
芒兰抱起木琴,调弄几下,纤指一拨一弹,叮叮声起,她随着悠扬的琴音,低低的唱出一段慢板:
“伤感似昭君思汉主,哀怨似作歌露哭田横,凄枪惟和半夜楚歌声,悲切似唱三叠阳关令。……”
“夜风在湖上呼啸,琴音在舟中绦绕,芷兰口中唱出的歌声透露出外界的寒冷和凄凉。
“琴声嘎然而止,寂静了片刻,她继续用着一种悲怨已极的低音唱道:
“……不比那雕梁燕语,不比那绵树鸳啼。……郎君离妾远去,知他在何处愁呼?……”
“唱完这一段,早已哽咽不能成声。
“半晌过后,琴声又“叮咚”地响起来,音调却是愈发低沉,老朽听着听着,一颗心子仿佛也随之沉了下去。
我心中想道:
“这位赵姑娘对她的夫君一片痴情,什么人竟将乔如山击杀于此,下手未免太狠了!’
“正忖间,远方岸上一道粗哑的嗓子喝道:
“冒黑岂可撑舟,姑娘请将小舟靠岸边来——”
“老夫自矮窗望出去,但见那辆灰篷马车停在西岸,喊话者正是那头戴竹笠,态度横蛮的车夫。
“‘唉乃’一声,芒兰点起竹篙,小舟朝湖岸荡去,老夫无法洞测她心中所想,不觉大是紧张。
“靠岸后,那车大上上下下打量了芒兰好一忽,道:
“姑娘怀抱木琴,敢情是个唱工,刻前你有无见到一年约半百的老头投身跃人湖中?’芷兰轻摇螓首道:
‘没有啊。’
“那车夫视线落到舟上的尸身,皱眉道:
“‘这死者是什么人?’
“芒兰低道:
‘先夫才遇害不久,若无他事,我要将船摇开料理丧事去了。’
竹篙一点,正待将小舟荡开,那车夫喊道:
‘慢着——’
“他身随声起,双腿一纵,拨离车台直往小舟射来,势子极为迅速,在身子未落到舟里之前,手臂一舒已自疾探而下。
“主兰抱着木琴急退两步,舟身一阵摇晃。
“那车夫一抓这势全无阻滞,直若苍鹰抓小鸟一般,芷兰一退再退,最后退到船头边缘,手腕已被对方五指牢牢扣住。
“车夫不料自己会如此轻易得手,错愕道:“‘你,你不会武功?’芷兰冷冷道:
“‘足下乃堂堂大丈夫,居然向一介弱女下手,传开出去不怕贻人笑柄么?……’
“车夫冷笑一声,道:
“‘这话也许难得倒那些自命侠义的人士,可惜我却不吃一套。’
“手上五指一紧,芒兰血脉顿时滞而不畅,似若万蚁啃啮,霎时之时,香汗自额上涔涔浇下。
“蓝兰一咬银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