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欢如梦短篇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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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了很多,情绪开始好转,我微笑,觉得一切除死无大害,能够与司徒杰奇在一起,再痛苦也是值得的,人活着还不是为了这一点点虚荣心:每个人都想努力地与众不同,即使本身不能在江湖上闯下名堂,做过司徒杰奇的情妇也是一项殊荣。
我可没有爱上他,我自嘲的跟自己说:我跟他其它的女人并无分别,我爱的是他的锋头、金钱、英俊的面孔、美好的身型……
我靠在长沙发上,喝了又喝。
等到司徒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很醉了。
他笑:“比比,瞧你,太贪杯了。”
“我们回去吧。”
“拿你没折,唉,真没想到我会被你收服。”他扶起我。
我说:“杰奇,我并不爱你……我—”我在这个时候“咕冬”一声栽在地上。
以后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可以了解的是:我很明显的出了丑。
第二天早上在旅馆中醒来,我头痛得要裂开来。
杰奇在浴室剃胡子。
他看我一眼,“怎么,醒了?见我太太一次,就受那么大的刺激?”
我托着头说:“有没有止痛药?”
他问:“她说了些什么?”
“没见过那么高贵的女人,她什么也没说。”
“连你也堕入她壳中。”他冷笑。
我服了亚斯匹林。“我觉得你对她有偏见。”
“偏见?不如说这是长期的研究结果。”
“她为什么要做一场戏?”
“好让你内疚喝醉出丑。”
我微笑,“真奇怪,夫妻开头往往是相爱的。”我说。“爱恨其实只有一线之差。”
他看我一眼,抹干面孔,“你呢,你对我如何?”
“你可不可以改行?”我苦恼的问。
“改行,你真的要我改行?”他反问。
我点点头。
“我能做什么?现在我与公侯伯爵晚膳,周游全世界,赚漂亮的年薪,比比,世上一切都有牺牲有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事,我放弃这一切,就变成一个普通的人,你以为你还会爱我?”
我不出声。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将就一点好不好?”他笑,“至少赛完车,我可以与你在欧洲玩个够。”
也许司徒太太说得对,他并不需要爱,但是我自己也不十分肯定,如果他变为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我还会不会这么着迷于他。
“在想什么?”
“司徒,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才好。”
“想离开我?”他笑。
“你还笑得出?”
“你才不舍得离开我。”
“你太托大了。”我说:“但即使我离开你,你也毫无损失。”
“没有损失?”他冷笑,“没有损失?”
他紧紧的拥抱我。
我们随即到欧洲去了,游遍了湖光山色,我一生人中再也没有更畅意的假期。
司徒说得对,世界上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如果我真认为一切是不值得的话,我可以离开司徒。
但是他给我这么多的快乐……
我们一直在一起,每年他会出赛三数次,在那几天中,我简直痛不欲生,整个人浸溺在苦海中,但每当赛后,我又渐渐复苏。
在这一年中我没有再见过司徒太太,但是我已成为司徒的正式女友,很多人认得我知道我。
司徒曾经狡猾的说:“比比,再也没有人会要你,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就是这样。
我在矛盾心情下渡日,一时我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女人,一时我又是最痛苦的一名。
时间过得快,我已经失去我的工作,失去自我,依附在司徒的身上。
长此以往,我想离开他也不行,他把我照顾得那么好,车子、房子、衣服、首饰、要什么有什么,他只要我跟着他走,陪伴他。
平时他的心情很好很明快,是个最佳的伴侣:风趣、英度、豪爽、周到,而且专一——信不信由你,他没有旁的女人。
但是,他没提到结婚的问题。
以前他说是司徒太太不肯离开他,现在呢。
以我俩目前的关系,应该无话不说才足,但不知恁地,我比以前更矜持,他不开口我不出声,他不自动给我的我不会向他要。
连我都觉得自己僵。
廿八岁生日那天,他带我出去吃饭,将一条钻石项链系在我脖子上。
他说:“比比,对不起,浪费你的青春。”
我眼睛濡湿了,女人就是这么容易心软。我说:“没认识你之前就早没青春了。”
“要嫁个好的男人,生儿育女,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我说:“放弃了这些机会也不足惜。”
“嫁给我也可以,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寡妇。”
我一惊,手中的香槟倒翻了少许。
他说:“这是实话,我太太已答应离婚,我们已经办妥手续,但你会不会嫁我?”
我呆视他。
“哪一个赛车手不是死在跑道上?没有一个能及时退休。”
“不要说下去!”
“何必逃避现实?比比,你应当知道这是事实。”
我将头伏在桌子上不响。
“比比,你考虑考虑,想想与我结婚是否太差。”
我知道,在他来讲,这算是求婚了。
我低下头,“司徒太太——”
他打断我,“我们已经离婚。”
“好,我考虑。”
他又高兴起来,“比比,祝你生辰快乐。”
“谢谢。”我也勉强的笑。“干杯。”
“比比,我这个人不善表达感情,你应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我全知道。”
这么多生日,以这个过得最最难忘。我深爱司徒,嫁与不嫁根本无所谓,一张婚纸并不代表什么,我知道自己的心。
他说:“下个星期,我要到利曼去。”
我的心立刻抽搐。
“最后一次。”他说。
“最后?”我忽然听到最坏的兆头,“不!别这么说。”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你听了应该高兴才是呀,不老是叫我停止赛车吗?”
我回过神来,“怎么,你肯改行了?”
他耸耸肩,“没法子,想学做生意,若失败的话你注定没福享。”
我笑了。
“为什么还要到利曼去?为什么?”我问。
“女人真是贪得无厌。”他诧异的说。
我惭愧,便不再出声。
他的妻恳求他七年,他都不肯放弃赛车,而为了我,他一下子就下了决心,我不应再多言语。
这真是我最快乐的生辰。
到达利曼,当地的报纸照例大页大页地刊登着他的消息与照片,把他捧到天上去。
同时他也透露了将要退休的消息,更加引起轰动的反应。
记者访问他:“正当盛年,退休不可惜?”
他微笑答:“为了我所爱的女人,并不可惜。”
读了这样的报道,我落下泪来。
这是最后一次提心吊胆,以后再也不用彻夜不眠地等待他回来,听到车子引擎声不必心惊胆颤,我们可以到幽静的小镇去隐居,可以有时间生儿育女,细说过去,详谈将来。
他的优点并不单靠名气存在,我相信我们可以相处得很好很好。
如果司徒不反对,我们可以生很多孩子,柔软的、粉红色、天使般的孩子……想到这里,我心花怒放。
利曼大赛我破例坐在现场。
广播员对着看台的人山人海作出报导:“七号是司徒杰奇,稳操胜券,这是司徒退休的最后一次出赛,司徒是著名的长胜将军……”
有一个人的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抬起头,“司徒太太!”我诧异她还会出现。
“我不再是司徒太太,相信不久将来,你会做司徒太太。”
她坐在我身边。看上去仍然风华绝代。
我忍不住兴奋地同她说:“司徒决定退休了。”
“是吗。”她淡淡的说。
“怎么,你不相信?”我间她。
她淡淡一笑,“这话我每隔两三年总会听一次,他戒不了这个瘾。”
“什么?”我如堕在冰窖中,“以前他也说过要退休?”
“他对外也宣布过退休,我可以将剪报给你看。”她声音越来越冷,“这是他一贯的伎俩,于是你感动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我忽然对她起了反感,“如果他骗我,那也不过是为了讨我欢心,这是值得的——他不爱我的话,何必这么麻烦?况且我相信他,他一定会为我们的家庭退休。”
“你很有信心哇。”她讽刺的说。
我却柔和地答:“做人若没有信心,那就不是一个快乐的人。”
她的脸色苍白了,站起来离去。
可怜的女人,她至今还是这么爱司徒。他们到底是因什么分手的呢?不单是为了赛车吧,将来司徒总会告诉我。
赛事开始了。
奇形怪状,彩色缤纷的车子在跑道上排列好,助手们卖力地作最后检查,彩旗一挥,炮车呼啸而去。
我一颗心吊了起来。
司徒的七号车紧紧地被八号与三十七号紧跟,车子如子弹一般的咆吼而过,观众兴奋地发出呼叫,大部分站了起来。
报导员叫道:“这条赛程有三个死亡弯角,但司徒杰奇曾在此处出赛三次,其中两次荣获冠军,对司徒来说,不成问题……咦,怎么一回事?司徒的七号车滑肽——”
我霍地站起来,车子并不在我视程内,我的喉咙像是被一颗铅堵住了。
“七号车滑肽!”报导员狂叫“撞向三十七号!”
我听到一声撞击声,像是一颗小型炸弹爆炸,随即冒出一阵黑烟。
我吓得心撕肺裂,刹时间救火车与救护车立刻出动,报导员大叫:“意外,意外——”
我奔过去,司徒的助手一把将我拉上车,观众乱成一片。
我掩住脸哭了。
到了撞车的现场,救护人员正将一个焦炭似的人抬出来,我尖叫,“不!不!”崩溃下来。
助手刮打我的脸,“这不是他,这不是他,镇静一点。”
两辆车子在焚烧,司徒亦在担架上,救护人员将氧气面罩覆在他脸上。我趋向前去,瞪大了眼睛,手足无措。
助手拉起我,“一起到医院去,快。”
我们钻进救护车。呵天,我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我将脸埋在手中,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音。
助手说:“别这样,比比,控制你自己,他生命力强,不会有问题。”
我看到司徒一只手臂被炙烧得血肉模糊,更加不能控制地狂叫起来。
救护人员替我注射镇静剂。
司徒到达医院时昏迷不醒。
我反而静了下来,最后一次,他说是最后一次。如果他就此死了,那么真是最后一次,如果他逃得过这一关,我相信也是最后一次。
我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守在医院,眼泪已干,心脏也仿佛停止跳动。
到第三天早上,医生出来告诉我:“安小姐,回去吧。”
我瞪着他,完了,我想。
谁知医生微笑说;“他完全脱离危险期了,你明天可以来与他谈话。”
我抓紧医生的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浑身的细胞又一个又一个地活转过来,开始有知觉了,
只觉腰酸背痛,累得要摔倒在地。我回去睡了一整天。
司徒的生命虽然没有危险,却尚得留医一大段日子,灸伤部分要移肤治疗,断骨要驳回,又得怕他有并发症。
他还顶幽默,说道:“我如果毁了容,你会不会嫁别人?”
我板着脸:“没希望甩掉得我。”
“比比,你生日那天,我说要退休,是骗你的。”
我静静听着。
“但是现在,我决定真正履行诺言。”
我冷笑,“从死门关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自然怕了。”
“那倒不一定,聂奇劳达毁了容,戴住面罩也要再战。我是为了爱你。”
“谁相信。”
他笑,“不相信?我倒是相信你爱我,不然何必吓得瘦了一圈。”
我咬牙切齿,“司徒杰奇,当心我扼死你。”
护士推门进来,听见了掩住嘴,“他?扼死他?不好吧,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了他。”
我伏在司徒身上偷偷的笑。
最后的胜利者是我。
而司徒以后再也不会赛车了。
一张书桌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旧欢如梦》
我常与茜茜说:化妆台可以不要,镜子可以不要,书桌是一定要的,我们必定要买一张书桌。
茜茜说:“省着点吧。搬了家之后,只剩下五千元,还有很多东西要等着买,最低限度要买个冰箱,昨天那一瓶大橘子汁硬是坏了。”
我嬉皮笑脸的说:“天气都这么凉了,买一张书台吧。”
“随便你。”茜茜说。
她天天早上对着浴室镜子化妆,我们的新居只有一张床,厨房里办了一点零零碎碎的食物,衣服都堆在皮箱里,要穿什么取出来,穿完了又搁回去,懒得到家,茜茜仿佛是没有怨言的。
傍晚我们吃很简单的饭菜,然后去逛家具店。
茜茜说:“好的买不起,坏的又不想买。”
“我们去看书桌吧。”我说。
“得了,谁不知道你是大作家?”茜茜没好气,“几时红起来?一天到晚看书桌,我想去买一架电视机看电视。”
“电视顶不好看。”我不以为然。
“做你老婆顶难。”茜茜回我一句。
我们还是一家家家具店看着,书桌很贵,花梨木的书桌都要好几千块一张,买不下手。
“我们去看旧货如何?”我建议。
“我顶不喜欢旧东西。”茜茜皱皱眉头。
“只要老公不旧就行啦。”我贼嬉嬉的说。
真的到了售货店,茜茜的兴趣又来了,她东张西望的看着各式各样的售货,连一百年旧的地毯都拨开来看,店里的伙伴都认定了她是个羊牯,招待非常殷勤。我倒有空走到别的地方去看。
我看到一张书桌。
那是一整块白柚木雕出来的,作法国美术式,转弯末角处莫不是精心杰作,只是这张书桌非的大。
我找来一个店伙,“有多大?”
“六尺乘三尺。”他答:“好得不得了,先生,买下来吧。”
“这么大!搁什么地方?”我笑问:“现在的房子,七八十尺算是宽爽的了,这张书桌比单人床还大。”
“是呀,就是大才漂亮。”
“卖多少?”
“一千二。”
“不贵嘛。”我说。
“是不贵。这种书台,新的订做,这种木头,这种手工,恐怕要六七千元。”
“六七千元一张写字台?”我摇摇头,“我可以买一堂家具了,真是有钱人能花钱。”
“先生,你看看仔细,这张书台不能错过,可遇不可求呢,我把钢台移开你看看。”
那张柚木书台上面放着两只钢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