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欢如梦短篇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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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小姐斜斜躺在沙发上,正在搽指甲油呢,一边竖着十指尖尖的手,一边笑着跟她母亲说话,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约莫廿四、五岁,穿一条极短的短裤,一件毛巾衫,那脸上的明媚,是很难得的。
婆婆把我带进她的房间,坐下来说:“是不是?我早说了,没什么事的。”
可是那位少爷呢?
婆婆很忙,连忙准备起晚饭来,忽然说少了葱,没办法蒸鱼,连声嚷死。我笑:“哪里就死了呢,我去替你买。”
婆婆说:“你不晓得,这里半山,卖菜市场在山下,绕石级下去,来回都半小时,怎么好叫你走?”
我说:“没关系的,我走一次好了。”
婆婆说:“既然去了,再买点其它的东西,见了水果,无论什么,越多越好。”她一边把钱塞给我,一边吩咐着这些那些。
我出了大门,向山下走去。婆婆年纪大了,自然要走半小时,我廿分钟就回转来了,况且太阳业已下山,虽然还是蒸蒸的,也不十分热。回到赵宅,客厅一个人也没有,我依婆婆嘱咐,把水果放在玻璃盘内,只见饭桌上放着一副筷子。
我愕住了,不是说很忙、客人很多吗?怎么只得一个人吃饭?
婆婆解释:“本来有人请吃饭、一家子都请去的,就是少爷,说不要见人,不肯去,所以独自在家,他爱吃鱼,所以非蒸鱼不可,这位少爷,每次回来,脾气都怪了一点,饭后你跟他泡一杯茶,就没事了,看看什么要收拾的,就收拾。”
我点点头,这份差使倒也容易。
摆上了饭菜,少爷自露台进来,向婆婆道谢,看了我一眼,我立再他身后,他吃完了一晚饭,我伸手去接碗,他说:“我自己会盛饭,你别站我后面,我吃饭叫人看着,还怎么吃呢?你走开。”他皱着眉头。
我吓老大一跳,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好退到婆婆房里去看震视。看来婆婆做这份工也不简单,多多少少受人气,由此可知吃人家一口饭,终究是难的。
婆婆问:“他不准你替他盛饭?”
我说是。
“他跟太太说:‘最看不惯是家里请佣人,待得人家不是人,谁没手没脚呢?偏偏要人侍候,看妹妹,连床铺都不理了,像什么样子!’这位少爷,是个怪人。”
我微笑,原来是这样呀。
赵家很晚才回来,我与婆婆早睡下了。第二天清早,我收拾了客厅,安排早点,待他们一家出去了,又收拾房间,婆婆下去买菜,你别说,琐琐碎碎的干起来,也很多事,一会儿送花的来了,一会儿又来收牛奶钱,我在少爷床边见到两双脏皮鞋,便趁着空当,替他拿到后面去擦。
才在太阳下面干着,就有人问:“你在做什么?”那声音没有昨日那般激动,却也很不高兴。
我抬头,是少爷,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少爷,你等鞋穿?”我急问。
“你干吗替我擦娃?”他蹲下来,拿了布,自己抹了起来。
“我是来帮工的。”我说。
“你服侍小姐去。”他看我一眼,“别管我。”
我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又看我一眼,“你几岁了?”
“十八。”我只好答。
“不念书,跑出来做工干什么?快跟你父母说去,要读书,人不读书是没有用的。
婆婆提着菜篮回来了,听见这话,就笑:“少爷,你真是,玉桂就快嫁人了,女孩子,念什么书?”
少爷白婆婆一眼,“我小时候看你,倒很好,如今年纪大了,反而糟得很,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婆婆放下菜篮,坐在小凳上说;“少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每次回来,总不高兴,害得太太老爷担心事,干吗不听听他们话呢?留在家中,娶房媳妇——”
“得了得了!”少爷说:“你懂什么?也帮着说口。”
婆婆笑,“我不懂,难道老爷也不懂?”
“他也不懂!”少爷霍地站起来。
他瞪我一眼,“你站在太阳底下干什么?昨天为了一条葱,奔了半日还不够?”
我真呆住了,没见过这样的人呢。
婆婆把他推出去,“你去干你的正经事!难道你又不是在太阳底下,你别理咱们下人的事!”
“下人,”他喃喃的说:“谁是上人?”
我笑了,婆婆也笑了。
这少爷,真是怪怪的,长得好清秀,怎么这种脾性。
又过一天,小姐带了几个女朋友回来,那相貌那装扮,真正花团锦簇,我看女明星也未必有这么美呢,看样子是特地为少爷介绍来的。但是少爷独个儿呆在录音机边,用耳机听着音乐,四大皆空,和尚似的,我都见惯了,不以为奇,只是为这些小姐们派着点心、水果、茶。
忽然少爷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把杯子给我,说:“麻烦你,替我泡个茶,要昨天那龙井,你泡得好。”
我点点头。
“谢谢你。”
我刚说不用,他已把耳机又套上了。我只好替他泡茶。
婆婆做了七个人吃的饭菜,真亏了她的。一大群女孩子嘻嘻哈哈拥上来就吃,个个小姐似的,一动也不动,等着我们侍候,这一顿饭,把我与婆婆走得脚底都磨簿了——一会儿要毛巾,一会儿要橘子水,一个要可乐,一个问有没有葡萄酒,虽然是个热闹的场面,但是弄得杯盏狼藉,我与婆婆看了只好摇摇头,慢慢的收拾。她们退到书房去吃水果了,只有少爷一人,还在听音乐,他根本没有吃饭,只喝着我泡的那杯茶。
没多久小姐出来说:“小妹,你跟我们泡一壶咖啡,牛奶要热的,可是不要滚,快点!”
少爷忽然脱了耳机,向着他妹妹喝道:“你自己不会弄?你的手断了?”
小姐一怔,我傻在那里,也忘了收拾碗筷。
小姐说:“大哥,你发神经?回来就找我的碴,没一刻停,我吩咐佣人做事,你当着这么人面嚷嚷干什么?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看不惯你们那些好吃懒做的德性!一会儿全给我出去!我不要看着这些女的!烦都烦死了。”
我连忙躲到厨房去做咖啡,吓得半死,他们两兄妹犹自在客厅吵闹,等我捧着咖啡出去的时候,小姐与那班女朋友,已经全走了。
婆婆看我一眼,“不喝了,收拾了吧。”
我莫名其妙,只好闷声不响的又把杯子、瓶子、壶子拿回厨房,这一家人真怪,叫我们怎么做好呢?
我用湿布抹桌子,婆婆又在劝少爷了。婆婆因在赵家做久了,很有一点力量,少爷也颇不出声。
婆婆说:“妹妹是妹妹,都嫁了,她是掌上明珠,千金小姐,自幼惯了的,她又不知道咖啡放哪儿,你把她轰出去,这可也是她的家啊。”
少爷说:“让她们出去喝个够,带了群胭粉妖怪来,真受不了,借故赶走她们也好。”
婆婆说:“那都是为你介绍的对象。”
“要命了!”少爷忽然笑了起来。那笑脸是很漂亮的。
婆婆转头说:“玉桂!别呆耽着,去煮碗面给少爷,他还没吃饭呢。”
“唤!”我应了一声。
没想到少爷跟了进厨房,自己弄了起来,倒头头是道,我与婆婆只有看的份儿。
少爷说:“掌上明珠,嘿!谁不是谁父母的掌上明珠,有几个钱,就可以呼么呼么吆六了?最看不过眼!”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青菜虾仁放在面中,一下子香喷喷的弄好了面,捧出去吃了。
我与婆婆对笑一番,我们肚子也饿了,于是也吃起饭来。
婆婆说:“少爷真是好,老爷也一样,据说老爷白手兴家,开了一家小小的厂,与太太熬到今日的,少爷事事亲力亲为,品格好,相貌好,学问好,真正难得的一个男孩子,谁要是嫁了他,福气。”
我笑了。是的,这位少爷,与众不同。其实小姐也不算过分,不过少爷实在太好了。
每天他不是看书就是打字,穿一件旧的白色布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拖鞋,他很少上街,要不就听音乐。小姐常常喃喃笑着咒骂他,他不以为意。少爷不吸烟不喝酒,从来不见他有不规矩的行为,除了跟他妹妹抬杠之外,一点不良嗜好也没有。
日子过得快,渐渐我们熟了,我发觉他真是个值得倾慕的人。他无论对谁,都和蔼可亲。
一日在家闲坐,他帮我们包饺子,婆婆赶他不走。
他说;“暑假过后,回去包给同学吃,哈!”他用手擦擦鼻子,很得意的样子,鼻子上沾了面粉还不知道。
婆婆说:“老爷太太见了,我这份差使就丢了。”
我默默的笑。
他看我一眼,“你总不说话。”他说。
“我?”我一怔。
“是,你呀。又穿着唐装短衫裤,头发短短齐齐,一眼看上去,真象廿多卅年前的打扮,仿佛不是现代的人,是以前的人,闯到这里来了,一定不惯吧。”
婆婆说:“少爷说的话,我们听不懂。”
“玉桂,你懂吗?”他问我。
我说:“少爷说我是个过了时的人。”
他笑了,“还少爷少爷的,真过时了,我倒问你,你念书念到几时?”
“满中二。”我说:“不过是乡间中学,作不得准的。”
他笑,“妈呀,真对不起,我又走了眼了。”
婆婆瞪他,“你以为乡下人都不识字,好欺侮?”
“我可没欺侮你,婆婆。”少爷说。
“说出来可别脸红,十五年前我第一天上工,拿橡皮筋弹我的是谁?”婆婆笑。
少爷红了险,包的饺子益发歪七缠八了。
婆婆一手拍开他的手,“你别玩了,少爷,一会儿等着吃吧!都叫你弄坏了。”
他洗了手,还在厨房坐着。他说:“婆婆,这次回来,只觉你还可以谈谈话,其它的人,益发乏味了。”
婆婆说:“少爷,你娶了老婆.组织个小家庭,精神省了寄托,就不会这么慌慌张张了。”
少爷白她一眼,又是那句老话,“你懂什么!”
婆婆也气了,“你再说这话,我告诉太太去!”
他笑了,我转过身子,也笑。
婆婆使我去买姜花,他要开车送我去。
我连忙摆手不敢答应,他没好气了,他说:“我在外国,还跟店铺送汽水呢!谁又没做过这些工作,将来你嫁了去做老板娘,说不定我还来讨假期工做,那时候,又怎么说?”
我的脸红得像火烧似的。
婆婆摇头说:“这孩子越发疯了,跟他去吧,他们自外国回来的人,另有一套,没上没下,什么都不理的,没奈何。”
我于是跟他下楼取车,坐上他的车,我看看自己,象什么呢,身为乡下妹,也就像个乡下妹,穿着短衫裤,一双最老式的皮鞋。我的世界,不是少爷的世界,少爷的世界,又不同小姐的世界。
我的世界很浅很薄,但是我满足;小姐的世界很广很宽,她很快乐,少爷的世界太阴沉了,深不见底,我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高兴抑或不满意。
照规矩他做人好象是十全十美了,简直没有遗憾,应该是很开心的,读书读得这么多,地方又走得远,见识广……为什么他总还是看不过眼许多事呢?
车子向山下驶去。
他说:“你不说话啊,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说:“我不会说话,怕说错了,你见怪。”
“谁不说错几句话?真是!”他说:“你年纪小小,这么谨慎,有什么好?”
“少爷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一直训人啊。”我鼓起勇气说。
他笑了。
“嫁到外国去,你情愿啊。”
我点点头,“是我表哥,每个人都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呢?”
“这不是盲婚吗?”他笑问。
“盲婚?”我涨红了脸,“怎么会呢?我是见过他的。”
“没有了解的婚姻,都是盲婚。”他说。
“什么叫了解?”我糊涂的问。
“你知道他想什么,他也知道你想什么。”他说。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市场已经到了,但是我还是说:“少爷,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有什么好处呢?他自想他的事,我为什么要管他呢?我不要了解他。”我傻傻的说。
他忽然呆住了,一手把着车门,一动也不动,大热的太阳晒在他头上,他汗淌下来,然而浑然不觉,他就那么站着不动。
我急了,这次可说错话了,可是说错了什么呢?我说错了什么呢?
少爷忽然说:“玉桂,咱们回去了。”
我急说:“买花呢,来到此地,不买就回去了?”
“不买了,走。回家有话跟你说,咱们说话要紧。”
他上车,我也只好上车,他飞车到了家,婆婆见我俩空手回去,才去了那么一阵间,也不敢问,只是一脸的惊讶。少爷吩咐她做两个冰冻柠檬茶,然后他把我叫到露台上,叫我坐下。
露台上落着细竹帘,花盆里开着成球的香茉莉。竹帘一丝丝的影子落在少爷的脸上,衬衫上,身上。
家里也是这样,用竹帘的,将来我到了外国,总是会得想家的吧。
我看着少爷,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话。他是大学生,我是他家帮工的,有什么话可说?
婆婆捧来了茶,放下,稀奇的看了我们一眼,走开了。
少爷用手帕抹了抹汗,他说:“玉挂,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听了,不要想太久,就回答我,好不好?”
我怀疑的问:“是什么啊?是我答不出的呢?要你问我飞机是怎么飞上去的,我怎么知道?”
他笑了,“不,不是那些,那些我懂。”
“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置信地问。
“好,你听着了,我要问你了。”他一本正经的。
我倒没有什么紧张,我也很罕纳的看着他。婆婆说他有点怪怪的,我看不只怪呢,然而他必定有他的理由吧。
他问我:“你爱你未婚夫吗?”
我松口气,原来问这些,虽然很难为情,但少爷是个正经人,决不会讨我便宜,但答无妨。
于是我答:“现在还不知道,如果见了面,他是值得爱的,当然爱他。”
少爷问:“可是你一去就嫁他了,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如果错了,岂非太迟了?”
我摇头,“错不了的,我父母说他好。”
“你信你父母?”
我诧异:“少爷,父母不信,信谁?”
他又不响,隔了很久,他问:“父母能力有限,你信不信上帝?”
我笑,摇头,“信上帝的人不外想上天国,因为地狱可怕,我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