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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恋后(短篇小说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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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出声,妹妹也略觉内疚。 

  父亲叹口气,“好了,我要出去。”他站起来走开。 

  我推妹妹,“是不是?” 

  “开头我确是很感激她,后来她过火,那一点点恩典被她的诸多需索磨灭,我不隐瞒我讨厌她。” 

  “她总归是阿姨。” 

  “谁像你那么圆滑懂事?”她睹气,挽起沙滩袋与同学们玩风帆去了。 

  阿姨来的时候,就我一个人在家。 

  “怎么,”她又表不满,“一个个似游牧民族,这么大的家要来做什么?一天到晚没有人!” 

  两个女佣人斟茶之后全部躲进房内看电视去。 

  “你父亲呢?”阿姨问。 

  “我不知道,约了朋友吧。” 

  “你也不问他。” 

  我笑,“父亲的行踪再也没向女儿报导的理由。” 

  阿姨颓然坐下。 

  我客观的打量她。 

  她很瘦很小,本来秀美的轮廓现在很乾涩,薄嘴唇紧紧振著,像是永远跟人过不去似。 

  多可惜,我知道有许多三十岁的女人还很出锋头很时髦,完全不是阿姨这个样子。 

  我坐在她身边,同情地问:“阿姨,你为什么不穿得鲜一点?” 

  她没好气,“我哪儿来的时间去挑时装?” 

  “我觉得你有全世界的时间。”我讶异的说。 

  “什么?我一离开店就来这里,离开你们又回家休息,你还说我有时间?”她的声音提高。 

  我坦白的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花那么多时间在我们家中。” 

  “什么?我要照顾你们呀。”她站起来同我理论。 

  “阿姨,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三个人都不需要你照顾,爸爸一直有应酬,近年晚饭也很少回来吃。而妹妹,她是一匹野马,谁也管不了她。至于我,我已十八岁了,明年要到波士顿去读建筑,名都报下了。” 

  我没想到这番话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浪,这实在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事实,我们并不需要她。 

  但是阿姨一听到这个话整个人却簌簌的抖起来,她捏紧拳头,脸色发青。 

  她自齿缝间并出来,“你好没良心,是谁叫你这么说的?”她似要扑过来。 

  我退后一步,“没有呀,我心中这么想,嘴巴使这么说,我已十八岁,说几句话还得要人教不行?” 

  她含著眼泪,“现在你们两个长大了就不要我用开我?当初我可最为你们牺牲来著……” 

  她不但歇斯底里,而且又扯上十年前那一笔,简直不可言喻,就暗暗替父亲担心。 

  我举起双手投降,躲到房间去。 

  以往十年中,父亲好几次劝她不必太为我们若想,都被她驳回,硬说“你们需要我”。其实呢,是她需要我们才真。 

  我知道,父亲是为了去世的母亲,始终给阿姨留著三分面子。没料到这样一来,害了阿姨,也害了自己。 

  我躲在房内听音乐,直至外头传来争吵声。 

  我彷佛听见是妹妹的声音。 

  不得了,这俩位碰在一起,大事不妙。 

  我连忙自床上跳起来赶出去。 

  只见妹妹已经涨红面孔站在大门,阿姨则挡在她面前不准她出们。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 

  “同学失约!”妹妹说。 

  乖乖,两个人都心情不好。 

  “现在又干么?” 

  妹妹说:“换了衣裳去看电影,这个阿姨无端端不给我出门。” 

  “你看看她那件低胸衣裳,像个吧女。” 

  我想主持公道,客观地一看,领子是低一点,但也不似阿姨所说那样。 

  我正要开口作鲁仲连,只听得妹妹说:“你这个老姑婆,我穿什么关你屁事。”她推开阿姨,去开门。 

  阿姨还想去阻挡妹妹,她得理不饶人,指著阿姨说:“趁好收吧,我爸爸快要结婚了,我就不信他新太太会随得你在这里疯疯颠颠,神经兮兮!” 

  妹妹说完拉开门走得影子都没有。 

  不得了不得了,打击上加打击,我很想避开阿姨,但她顶住大门,我出不去。 

  只见她大惊失色,两行眼泪簌簌流下来。 

  我实在不忍,“阿姨,来坐下,快别这么著。” 

  “你同我说老实话,”她紧紧抓看我的手,“你父亲外头有人?” 

  我劝说:“阿姨,他现在是单身汉,有结交异性朋友的权利,什么外头里头的。” 

  “你们好,串通来欺侮我。” 

  我不耐烦起来,她用字全部属三十年前流行术语,她那么大一个人,竟然控诉亲戚欺侮她。 

  “他真要结婚了?” 

  “我不知道,”我说:“你何不问他?” 

  “你妹妹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她说什么都不肯放过我。 

  “阿姨,我父亲的事,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我的嗓子也拔高。 

  “他不要同我说话,他冷淡我……”阿姨掩面哭泣。 

  “那是因为你要求得太多了。”我说:“他只是你的姐夫。” 

  阿姨忽然抹乾眼泪,“你懂什么,我自己同他说。” 

  阿姨抓起手袋要走。 

  我问:“你往哪儿去?” 

  “到他公司去找他。” 

  “即使他在公司,你也不能在他工作的地方打扰他。” 

  “怕什么,他是老板。” 

  阿姨这个人,她失败就在这种地方,完全不懂事,像个小孩子似的,也不会得看人面色做人,有什么事叭叭的叫出来,也不看看对象是谁,人家面色转了没有,终究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 

  “阿姨,不要去。” 

  “你们都蛇鼠一窝,我非去评理不可。” 

  “阿姨,”我拚命把她按住!“不要这样做,想想后果,别太冲动,你凭什么跑上他公司去吵?即使是妈妈在生,也不能这样!家事在家里谈,天经地义。” 

  经我死劝,仿佛有些生效,她怔怔中下来,还在滴眼泪。 

  我觉得阿姨根本不是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这十年来她替自己创造一个神话世界,住进去,把父亲拉著做她的男主角。 

  这个梦该醒了。我不认为父亲会陪她玩这个幼稚的游戏。 

  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答应过她任何东西,但是她不要相信事实,她有她一手。 

  照说像她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到其中诀巧。 

  “阿姨,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在这里等他。” 

  我再也没有办法,只得出门到图书馆去中。 

  我在傍晚才回家,只听得书房内有人哭。 

  从下午哭到晚上,阿姨敢情是有毛病。 

  没到一会儿父亲推开门出来,见到我他叹口气说:“劝劝阿姨。” 

  “劝得唇焦舌枯。”我耸耸肩。 

  “叫司机送她回家。” 

  阿姨仍然鸣鸣的流泪,我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她益发哭得伤心,在后辈面前大失面子。 

  “阿姨阿姨。”我说。 

  她不出声。 

  “你还那么年轻,不要独门心思。” 

  “他真的要结婚了。”阿姨溃不成军。 

  她整个人伏在书桌上,浑身瘫痪如一堆泥。 

  “是的。”我喃喃说。 

  忽然之间,阿姨站起来,回家去了。 

  一整夜我为她担心,辗转反侧。 

  妹妹则拍手称好,“活该”,她说:“把我比作吧女,现在她可不敢上门来了吧。” 

  妹妹把阿姨的毅力估价太低。 

  第二天一早,她就逼著佣人做早餐,谁该吃什么,她全部有数。 

  但我最不爱吃火腿蛋,妹妹最恨白粥,爸爸胃不好,不适合吃烤面包,她全没注意到。 

  从没有见过这么失败的人。 

  我很为她悲凉。 

  在早餐桌子上,爸爸向我们宣布:“今天晚上有客人来吃饭。” 

  我立刻觉察到是谁。 

  妹妹问:“是辜小姐吧?” 

  爸爸说:“是。” 

  妹妹欢呼,眼睛却看著阿姨。 

  “就是我们一家子,”爸爸犹疑,“三个人。” 

  阿姨立刻抢说:“我也是一家人。” 

  父亲很坚决,“不,我是指,姓丁的一家人。” 

  阿姨嘴唇都白了。 

  我轻说:“阿姨,改天再请你。” 

  “我不走。”阿姨撒赖。 

  爸爸说:“我们之间一切话已经说得很清楚,自己人不必伤和气,你终究是孩子们的阿姨。” 

  “你还记得孩子们的母亲?”阿姨声音颤抖。 

  “自然记得,”父亲也很厉害,“所以才说你是孩子们的阿姨。” 

  他站起来取过公事包去办公。 

  此刻连妹妹都同情阿姨。 

  阿姨握紧拳头,对我们说:“这个女人进了门你们就知道!” 

  我微笑。 

  妹妹却留下了神。 

  “她正是生育时期,养下弟弟,你们就完了。” 

  是该这样的,阿姨做人真是一套一套,活脱脱是老式女人的陈腐思想,后母良心个个墨黑,而我与妹妹很快会成为可怜的白雪公主。 

  抑或她想联同我与妹妹的力量来对付辜小姐? 

  我说:“我快毕业,要离开这个家。” 

  阿姨问:“那么你呢?”她看著妹妹。 

  妹妹有点紧张。她一向是个冲动的女孩子。 

  她说:“我也快走了。” 

  “哼!这两年就够你受的。还有你,别以为你一走了之,没你的事,将来你的学费什么的,有后母从中作梗,怕不会那么顺利,你还做梦呢,那么庆幸有个陌生女人进门,你真像白痴一般!” 

  我默默然,她并不是危言耸听,这些事都是有可能的,有几个后母会得对前妻生的孩子真有感情? 

  当然,我们会得很客气,客气数十载,直至老死,绝无问题。但百分之一百,我们会同父亲生疏,因为他将有他自己的家庭,有妻子,更可能有孩子。 

  于是我说:“阿姨,有很多事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可以做的,也不过是替父亲高兴,做子女无法不成熟一点,如果他现在不结婚,失去这个机会,以后便寂寞了。” 

  “你们父亲若果娶我,就不怕有这种事发生。”来来去去,她是为了自己。 

  我说:“但是阿姨,他不爱你。” 

  阿姨厉声说:“什么?到这种时候,他还有资格说这个话?他要对他的孩子负责。” 

  “但我们已不是小孩子了。”我笑,“阿姨,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 

  我避到厨房去,问佣人今晚做什么菜请客,然后拉著妹妹去买水果。 

  妹妹聪明面孔笨肚肠,成熟身型小孩心思。 

  她害怕的问:“辜小姐会对我们怎么样?” 

  我没好气,“会把我们的头割下来挂墙上当标本。” 

  她尖叫。 

  “见鬼了你。”我白她一眼。 

  “大家都是在一只船上,你少骂我。” 

  “你几时见过十六岁的女儿还放不开爹爹的?” 

  她又不好驳我。 

  我挑很大的蜜瓜、杨桃、草莓,与妹妹两人扛回家去,发觉阿姨已经离去。 

  但她把母亲的相片自我们房中拿出来,挂在客厅中央,我笑著去把它除下。 

  妹妹说:“为什么除下它?” 

  “因为它应该挂在它原来的地方。” 

  “我还以为你怕辜小姐。” 

  “我为什么要怕她?但我也不会同她作对。”我说。 

  妹妹点点头。 

  “为爸,什么都为爸爸。”我拍拍她的背。 

  那天晚上辜小姐一到,我第一眼就喜欢她。 

  她很会打扮,很会穿衣服,神情有点累,但大致上看去并不见憔悴。 

  我招呼她,妹妹则坐在我身边。 

  父亲见我们这么客气,也放下心。 

  辜小姐并没有说很多话,亦无故意讨好我们,她只自顾自坐著,带一个温文的微笑,听我们对话。 

  我不反对这种气氛,一家子,谁都不用讨好谁,大家自然平和。 

  我看得出来,父亲很尊重她,他对她的爱不是那种炽热的疯狂的爱,但足够一辈子温温馨馨的生活。 

  父亲已寂寞长久,这次渴望获得归宿的肯定是他不是辜小姐。 

  看到辜小姐这样的风度,我知道一切已成事实,阿姨再叹息也无谓。 

  两个女人实在差得天同地,最主要人家有智慧,而阿姨没有,略遇一些小事,她便应付不来,只会得吵。这样子找什么对象? 

  我很惋惜阿姨的遭遇。 

  吃完饭父亲送辜小姐回去。 

  我与妹妹开始讨论这件事。 

  “你觉得如何?”我问妹妹。 

  “看样子阿姨说得对,我们将要失去我们的父亲。” 

  我苦笑,“很能干大方漂亮得体聪明深沉的一位小姐。”我说。 

  “阿姨只配同我们斗罢了,她哪儿是人家的手脚?”连妹妹也同情阿姨。 

  “辜小姐不会刻薄我们,但也不能妄想她会把我们视如己出。”我说。 

  “我们会不会成为朋友?”妹妹问。 

  我摇摇头,“有这么显著的利害关系,我们怎么可能成为朋友。你别担心,我们会维持一种很客气的关系。” 

  “可以吗?” 

  “当然可以,她不会同你吵,你同她吵,她假装听不见,那还不是不了了之。” 

  妹妹很落寞。 

  “你想念阿姨是不是?要别人对你认真,还真不容易呢,除了她,还有谁会同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计较?” 

  妹妹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她问:“阿姨会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恢复一个阿姨的身份,而不是女主人。” 

  “辜小姐会不会同她争执?” 

  “当然不会。” 

  “她会怎么样对阿姨?” 

  “当她透明。”换了是我,我也会那样做。 

  两个女人终于见面。 

  阿姨那日也刻意打扮,但完全不是那回事,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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