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第5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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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们了。咱们王家可是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人家。”大清早的,就有京师百姓在说嘴了。说话之人是个少妇,她怀抱小婴儿,长相颇美,立于陋巷之中,垂眼低目,冷冷说教。
美妇开口说嘴,四下立时议论纷纷,只见陋巷里挤着大批乡民,全是北京街坊,瞧来模样也不大寻常,只见一名大婶低声道:“妹子,你们……你们王家也是鞑子么?”
听得这个“也”字,众乡民心下一凛,纷纷回头急望,只见那大婶眼圆眉粗,虎面虎威,宛然便是图画里的忽必烈。那大婶见众人瞄着自己,悚然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说溜嘴了,忙缩入了人群,不敢再吭一个气儿。
北京历经异族三朝统治,黑契丹、熟女真,应有尽有。眼看鞑子逃了,众乡亲便又回过头来,道:“妹子,到底你们王家有何来历,莫非是王莽之后么?”
姓王的古来没有皇帝命,就只“王莽”一人称雄,乃是有名的阴险角色。那少妇脸上一红,道:“不是,咱们王家并非帝皇之后,仅是寻常百姓儿。”众乡亲笑道:“妹子啊,那你还说什么嘴?要说祖上是名流大官,咱们铜锣胡同里还嫌少了么?”
这话确实不错,北京旧称“蓟都”、“燕京”、“中都”,名字多,皇帝也多,什么金海陵王完颜亮,元顺帝贴木耳,到处留种,便天上一块石头砸下来,也要压死三五尾小龙王,至于文人名将,更是数之不尽,看巷口写春联的赵大哥,一手瘦金体,街边卖羊肉的苏五叔,专能牧羊,想来身世也有些典故。
少妇仰望朝霞,哄了哄怀中宝贝,微笑道:“别老是帝王将相上战场……人生又不单是做官发财,想点别的。”众乡民微微蹙眉,纷纷打量起少妇的样貌。但见清晨朝阳,昨晚下了大雪,看这少妇立于晨霞之中,香腮微赤,肤光胜雪,却似天生带着胭脂来投胎的,再听她自称姓“王”,猛听一人吼道:“我知道了!你是王昭君的玄孙女!”
那少妇嫣然一笑,掠了掠秀发,道:“我夫家姓王,娘家却姓孔。”众乡民骇然震惊:“姓孔?你……你祖上是……是……”
“好吧,别猜了,我自己说吧。”那少妇哄了哄怀中儿子,含笑道:“我怀里的孩子,单名一个坤字,乃是北京王家第七世嫡子,他生来有一个使命,便是守护全天下。”
“守护天下?”众乡民目有惊骇,纷纷惶恐:“他……他是天神投胎么?”
“差相彷佛吧。”那少妇怀抱婴儿,掠了掠秀发,淡然道:“我儿子王坤的先考太祖呢,便是永乐天师姚广孝门下第六弟子,王大人讳严是也。姚天师归隐后,便吩咐先祖定居北京,无论发生什么事,咱们家都不能离开京城,否则天下便要大乱……”
四下邻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料到王家望似平凡,居然还背负着天下气运。
“王……王大嫂,这……这么说来……”一名少年低头畏缩,寒声道:“你们王家老小世居北京,是为了保护天下人了?”
“你说对了。”少妇闭眼沈静,道:“这北京皇城呢,乃是姚天师、刘国师连手所造。当年太祖严公曾留下祖训,他说我王家子孙与天下气运相连,倘有破败死伤、迁徙流放,只要一远离祖地,天下江山立刻动摇,百姓流离祸亡之日,也在眼前。”
众街坊惊疑不定,万没料到世间还有这等怪事,面面相觑间,猛听一声怪吼响起。
“放屁!”一片寂静中,一名小老头儿越众而出,戟指大怒:“什么七世祖、八世祖?叫你家六世祖出来!我有话问他!”
“六世祖不在。”少妇别开了头,冷冷地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他出门办事去了。”
“不在?”那小老头儿怒道:“我偏不信邪。”说着从少妇身边挤过,朝门里大吼道:“王一通!他妈的给老子滚出来!少叫你老婆呼拢我!滚出来!”那老汉口不择言,那少妇也气了,红着眼睛骂人:“跟你说了!我夫君不在!你再死赖着不走,小心我报官!”
“报官?”那小老头微微一愣,随即怒火中烧:“好啊!居然要报官了?你老公欠我三个月房钱,现下又躲着我,这算个什么道理?走!咱们这就上官府去!让青天大老爷评评理,看谁理亏!”说着说,便拉着少妇的玉臂,喝道:“走!”那少妇哭道:“不走!”
大清早的,众街坊枯站了半个时辰,听那少妇说了半天,总算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收房银的来了。至于什么“六世祖”、“八世祖”,通篇只在一句话,大爷不想搬。
双方吵得凶,一名好心大婶行了过来,低声道:“老丈,一通哥欠了你多少钱?”
“三两银!”老汉怒吼咆哮,厉声覆述:“听到了么?三——两——银!”
三两银,多了三两不保命,少了三两要人命,众街坊闻言一惊,顿时向后急退,鸦雀无声。那老丈气焰更张,拉扯更紧,厉声道:“快付钱!不然把房子还我!”
“不行!”那少妇急得眼泪直打转,哭道:“姚天师有命,要我王家子孙永不离京,否则天下要有大祸!”
“祸你妈个头!”那老汉骂道:“你今日不把三两房钱给我,老子便要你大祸临头!”
正拉扯叫骂间,突然一名女童直窜而出,喊道:“娘!”抱住那老汉的腿,狠咬一口。
啊呀一声,那老汉痛声大喊。都说虎父无犬女,看王一通的女儿牙尖嘴利,咬得那老汉呼爹叫娘,凄惨无状,正啃间,那老汉提起手掌,暴吼道:“他妈的小刁妇!跟你娘一个模样!”耳光搧出,直望那女童脸上掴去,正要打得她号啕大哭,忽然手上一紧,竟给人拉住了。
大侠来了!众街坊微微一惊,回头急看,只见一名男丁身披棉袄,昂立街中,已将老汉的手掌抓住,听他森然道:“老头儿,人家不过欠你个三两银,值得这般大呼小叫的?”
那老汉定睛一看,惊见面前好一张丑脸,嘴歪鼻子斜,眯眼冷冷斜觑,不觉大吃一惊,颤声道:“董老五?”
众乡亲大惊道:“董老五!”董老五三字一出,众街坊闻声急退,如见凶神,那少妇也是俏脸惨白,浑身发抖,唯有那小女童不识好歹,兀自仰头来问:“娘,谁是董老五?”
天下老五何其多,有王老五、赵老五、钱老五,其中最狠的那个住在花猫巷里,他姓董,行五,人称“歪嘴邪神”董老五便是。
董老五好吃懒做,装死卖乖,偏又生有一生蛮力,日常拉帮结党,称霸整条花猫巷,近日魔爪渐渐探向铜锣胡同,直朝绿竹巷而来。眼看众乡亲盯着自己,董老五冷笑道:“看什么?没见过坏人么?”众乡亲惶惶害怕,急忙低头望地,不敢多看一眼。董老五嗤之以鼻,斜觑那名老头儿,森然道:“老狗,这女人欠了你多少钱?”
那老汉干笑道:“三……三两银……”董老五扭了扭鼻子,道:“这么点钱,值得犯冲?这样吧,为了街坊安宁,不如我来出这个钱吧,怎么样啊?”那老汉颤声道:“你……你有钱么?”
“钱?”董老五轻蔑一笑,把手一抖,洒下了大把碎银,道:“十两银……赏你吃饭。”
那老汉欢喜捧起银两,笑容打心坎里出来,道:“谢恩公。”正要告辞离去,却给一把揪住,听得董老五道:“别急着走,来来来,先给人家赔个不是,再走不迟。”
众乡亲咦了一声,看这董老五平时无恶不作,今日却天良发现了,居然替人家付起了房银?那老汉哪管这许多,有钱收就成,忙向那母女哈哈陪笑:“对不住啊,大嫂,适才一时情急,得罪莫怪。”那少妇低声道:“不……不打紧……我也有不是之处。”她陪了几句话,便朝董老五捡衽万福,道:“多谢大哥仗义援手。来日待我们手头一宽,必当致谢奉答。”
董老五道:“奉答就不必了,致谢倒是要的。”说着把手攀在那女人的肩上,道:“走吧。”
“走?”那少妇愕然道:“走去哪儿?”董老五笑道:“进屋子里啊,你不是要谢我么?我这就让你谢个够。”搂着那女人的纤腰,便要将她拖进屋去,那少妇骇然道:“放手!放手!”
董老五把手放开了,皱眉道:“怎么?还没谢上一句,又不肯了?”那少妇大声道:“把你的臭钱拿回去!你敢触我的身子!小心我向我丈夫说去!让他找你算帐!”
“算帐?”董老五笑了起来,道:“怎么?你还不知道那事么?”那少妇怒道:“什么事?”董老五笑道:“嫂子,跟你说吧,你夫君坐牢啦。”那少妇大惊道:“什么?”
董老五笑道:“我昨晚亲眼目睹,这小子发了失心疯,居然在红螺寺里当强盗,现下已给押入刑部大牢,等着问斩啦。”听得此言,众乡亲全都呆了,不知董老五所言是真是假,那女童害怕惊惶,已然放声大哭起来。那少妇张大了嘴,寒声道:“你骗人……”
董老五笑道:“嫂子不信是么?来来来,咱们进屋子里去,我细细说与你听。”那少妇让董老五伸手一拉,不由尖叫起来:“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众乡亲傻住了,万没料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公然调戏妇女。一名少年越众而出,喝道:“董老五!你放手!”
有人见义勇为,董老五也不敢放肆了,松开了手,悻悻地道:“放啦,你待要如何?”
那少年喝道:“董老五!你想来绿竹巷逞威,那是打错了算盘,告诉你,某姓荆,祖上正是天下第一豪侠,名叫荆……”轲字一出,董老五反手一耳光摔出,打得那少年直滚了出去,淡淡地道:“废话连篇。你是荆轲,老子便是秦始皇。告诉你,我可是练过的。”
想当个地痞,第一要紧处便是练武强身。否则要是弱不禁风,哪能干坏事?
董老五哈哈一笑,眼看乡民们怕了,便抱住那少妇的肩头,笑道:“嫂子,咱们走吧。”
正说嘴间,忽然肩头给人重重一拍,董老五回头一瞄,背后却来了一条壮汉,正是巷口杀猪的黄姓屠夫。听他嘿嘿笑道:“董老五?你可知黄某祖上是谁?”
“黄猫黄狗、黄毛丫头……”董老五蔑笑道:“我怎么知道?”
“黄巢……”黄姓屠夫目露凶光,森然道:“黄家后人在此,你练过什么,赶紧说说吧。”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这古来第一凶神,便是黄巢,相传此人大闹江南十余省,杀人八百万,果然后人也是胸长黑毛,肩宽臂粗,年屠八十几头毛猪,若要硬拼董老五,恰是刚好。眼看黄巢后人现身,众乡亲全都喝起采来了,董老五也不禁软下口气,陪笑道:“黄老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话好说啊。”
“有话好说?”黄姓屠夫嘿嘿笑道:“同你这种人说话,我只一个字。”俯身附耳,举起大醋钵拳,对着肚子便是一记,狠笑道:“操!”一声闷哼过后,董老五摔跌在地,捂着肚子打滚,黄姓屠夫冷笑道:“怎么样?还舒服吧?”
董老五干笑喘息:“舒服、舒服。”黄姓屠夫笑道:“舒服就好,咱俩再打过。”董老五喘道:“不、不了,我得找帮手了。”黄姓屠夫嘿嘿笑道:“想找兄弟啦?你想找谁?羊市街的猫老大?北城郊的狗腿帮?”董老五摇头道:“别猜啦,咱要去东直门。”
“东直门?”黄姓屠夫眼珠儿一转,骇然道:“等等!你……你要上衙门?”董老五叹道:“废话,你没听说过么?小人报仇、君子报案,咱又不是流氓地痞,挨了打,当然得找差大哥帮忙啦。”
以暴易暴、万万不可,天下最大的门派,便在东直门。天下官差最痛恨的人,便是私下报仇的侠客,专抢他们的饭碗。董老五拍了拍屠夫的肩头,淡然道:“赶紧回家交代遗言,一会儿官差就到啦。”想起这几年潼关前线极缺人手,黄姓屠夫骇然变色,急急向后退开,再也不敢出头了。
“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放声大笑,拖着那名少妇,便又望门里走去了。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董老五整得垮文秀少年,却打不过黑脸屠夫,然则黑脸屠夫拳头再大,又如何赢得了铁面官差?一会儿几十人登门造访,脚镣手铐,捆手缚脚,还不是成了个大花粽?
想当个坏人,诀窍便是报官。千百名官差让你靠着,却还怕谁?董老五放声狂笑,正得意间,突然一名老妇奔出,厉声道:“董老五!给老娘站住!”
董老五微微一惊,随即释然而笑:“我道是谁,原来是王伯母来了。”王一通的老母现身了,戟指大骂:“姓董的!你能上官府告人家,别人就不能告你?告诉你!你的狗爪子敢触到我儿媳妇一根手指,休怪青天大老爷砍掉你的狗脑袋!”
听得此言,众乡亲全都喝起彩来了,看这王老太昏庸无能,平日只懂吃喝傻笑,此刻脑袋却是明明白白,官府既不姓王、也不姓董,他董老五能告官,岂难道别人不能告?
正统朝律法森严,官员若是收贿被捕,往往一刀划破背脊,从颈至股,当众剥皮,董老五要想勾结京官,不妨连贪官一起告。一片叫好声中,王老太向前一站,戟指大骂:“董老五!你眼里若还有王法,便快快放开我儿媳妇!否则要你死!”
“王法?”董老五眨了眨眼,道:“什么王法?你们姓”王“的家法?”王老妇怒道:“装什么傻?王法就是朝廷律法!听不懂么?”董老五哦了一长声,道:“原来是这个啊。”
他点了点头,叹息道:“老夫人,你开口王法、闭口王法,可知”王法“叫什么名字?”
王老太茫然半晌,没想王法还有名字。正嚅嚅啮啮间,董老五便打开了随身包袱,取出一本典籍,昭示乡人。
好厚的书,重重一大册,董老五指著书名,眯眼道:“来,看仔细,这就是王法。你们读读看,瞧瞧王法叫什么名字?”老太婆眯起昏花老眼,只见书皮上依稀有字,从上至下,应该有六个。勉强读起第一字,喃喃地道:“太…太……”
董老五笑道:“了不起,还认得个”太“字,再来,第二字怎生念法?”
众乡亲吞了口唾沫,瞪眼狐疑,应当都只认得一个“丁”字。董老五哈哈笑道:“好啦好啦,这叫太祖刑律要典,不为难你了,来来来……”打开随身包裹,取出纸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