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第4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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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颖超心下一醒,已知黑衣人与自己定下了约会,看这地方既是个乐府戏坊,什么“曲终人不散”,定是要自己赴约等候、不见不散。可那什么“哀宗不哀”,却又是何意思呢?
哀宗……哀宗……末代之君低头细想,骤然之间,他浑身发抖,已然跪倒下来。
“不是……”苏颖超紧紧怀抱那本三达剑谱,惊慌说道:“不是……我不是……我才不是哀宗……”彷徨恐惧中,他仿佛要求在这什么,只在跪地啜泣。蓦然间,他用力仰起头来,悲愤狂叫:“师父!你告诉我!你为何要选我做掌门?
为什么?为什么啊?”
“喔喔喔喔!”华山末代之君握紧了双拳,向着天边远处纵情哭嚎。
黑沉的夜空里,没人回答自己,黑衣人走了,连小黑犬也吓得躲到了床下。
苏颖超抱着头喘着气,陡然间他牙关紧咬,抓起“三达剑谱”,奋力塞入了行囊,旋即从窗口扑将出去。
今夜此时,苏颖超选择了不归路,在小黑犬的见证下,“大眼猫”从此投身壮阔怒海,永不回头……
二、人之初
每年到了元宵前后,杨绍奇的头就会无端痛起来。
“叔叔,我要去提灯。”马车前行,踏出了一片清脆蹄声,伴随踏踏声响得,则是一片儿童吵嚷:“叔叔,你听到了么?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你醒醒啊叔叔。”
“叔……叔!”身子猛烈摇晃,后座儿童攀上爬下,拉死尸般的揪住杨绍奇,暴吼道:“叔叔!你死了么?叔叔!叔叔!你活过来啊!”一片吵嚷中,杨绍奇苦苦死睡,任凭天雷打落、女鬼缠身,也是唤他不醒。却在此时,驾座上的管家不甘寂寞,竟也加入战团,开始叫起了“叔!”。
“二爷啊……”前座的管家回头过来,问道:“淑琴小姐明早要到家里玩,您要是有空,那便带她去香山走走吧?”
“呕……”杨绍奇梦中忽有痛苦之色,看他全身隐隐发抖,八成是要吐了。
时近午夜,马车徐徐前来,看驾座上喋喋不休的是杨府老管家老蔡,活蹦乱跳的则是小霸王阿秀,至于后座那个昏睡不醒的,自是二爷绍奇无疑了。
好像没例外过吧,每年祈雨法会全家出门,杨府老小从没一起回家过。先看杨老太君体弱多病,每回和尚才开始念经,她老人家必然自行哮喘病发,便早早由家丁护送回家,之后和尚才拿起木鱼一敲,杨大学士便也想起了公事缠身,随即跟进开溜,最后连阿秀的娘亲也去了布庄,却把杨绍奇一个人扔在这里,任那一老—小苦纠缠、祈雨法会无聊透顶,每年阿秀听完整夜佛法后,不免睡得太饱,看他浑身精力弥漫,竟尔趴到杨绍奇的头上,竭力怪吼:“叔叔!你到底听到了没?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
“二爷啊……”管家晓得二爷装睡的毛病,便又自顾自地叹道:“您再不做声,那就算答应了。老朽已经答应了舅老爷,明早给您俩驾车,听说淑琴小姐为了这趟香山之旅,兴奋得不得了,非但买了新衣裳,还亲手做了卤菜点心,打算和您路上一块儿品尝,您这回要再次逃走,那可天理不容????
呼呼……杨绍奇安详过世了,看他歪头流涎,死后不忘梦呓几声,八成是在偷骂粗口。
每年都这样,只消到了元宵前后、百花盛开时节,杨太君的娘家便会遣出大批适婚淑女,不绝上杨府溜达。从早年的淑林、淑宁,乃至于近年的淑琴、淑怡,前仆后继,成堆地住家里倒,可怜杨绍奇再不来个昏迷不醒,却该如何是好?
管家一辈子帮着杨夫人打理家务,什么淑林淑宁、淑姊淑妹,他早年也曾帮着出力叫卖,奈何大少爷肃观警觉心强,一见苗头不对、便赶紧找了对象,自行成亲完婚,老夫人无奈之余,便把毕生心血灌注在小儿子身上,不替他讨房好媳妇,决不善罢甘休。
车向前行,杨绍奇总算也给吵醒了,他懒懒倚在车边,右手支着脑袋,一双俊眼半开半闭,颇有几分贵公子的忧郁。管家怕他想不开,便又劝道:“二爷啊,您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非老夫人把您生得这般俊俏,您哪来这许多麻烦?您可安份些吧。”
“行了。”杨绍奇掩面叹息:“你这话跟杨大说去。我可不是什么”风流司郎中“。”
天下最漂亮的一对兄弟,他俩都姓杨。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都是昂藏七尺之躯,杨肃观还是个练家子,可这对兄弟却都有双桃花眼,据说是从妈妈于夫人身上得来的,再看他俩一身白肤,五官俊秀,当真比姑娘家还美貌几分了。
听得管家的称赞,阿秀自也拼命瞻仰叔叔的英姿,他越瞧越是仰慕,忍不住道:“叔叔,你觉得自己很淫秽吧?”杨绍奇本在打着哈欠,乍听这句怪话,一张嘴便合不起来了,他猛朝阿秀脑袋挥下一拳,怒道:“你才淫秽!”
耳听管家窃窃低笑,阿秀抱着脑袋,叫疼道:“叔叔,你……你想歪了,我说得是”隐讳“啊。”阿秀还只十岁,每回学堂里习来新词,必往叔叔身上造句,杨绍奇俊脸微红,便道:“什么隐不隐讳?是谁教你这两个怪字的?”阿秀道:“是我娘啊。
她说你这人说话喜欢拐弯抹角,一句话藏了十七八个意思,非常淫秽。“杨绍奇大喝一声:”隐讳!“
马车颠簸,那管家强忍着笑,一辆车自是驾得东扭西歪。杨绍奇俊眼斜横,拎着阿秀的耳朵,道:“小子,别老是胡乱嚼舌,你娘真这样说我?”阿秀拼命颔首:“是啊,娘说你聪明绝顶、才高阿斗、比我爹爹还多了两斗,可惜就是玩世不恭,整日里没半点正经,谁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娘说要找机会劝劝你呢。”
“一个人若是天资过了头,往往干不了正事,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杨绍奇便是个中范例。想此人从小过目不忘,常人要背十来遍的东西,他少则一次、多则三回,便能牢牢记住。
不论多稀奇的八股考题到他手底,他总能默出一篇钦选正文范例,真如书上拓下来似的,仗着这份本领,他十九岁便已荣登金榜,当朝并无第二人能及。
只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杨二爷应试本领一流,当官才干却不济了。
好容易在兵部占了缺,心思却全不在公事上,镇日里点卯瞎混,须臾度日。私底下更是花钱如流水,自己的俸禄用尽了不说,还把脑筋动到祖业上,日常里几千两、几千两往外搬,任凭大哥怎么往家里攒,总赶不上他花得快。
杨远精明干练,杨肃观老成持重,父兄两代辛苦经营,没想家里却出了如此败类,眼见管家转过头来,频频叹息,阿秀也是没口子的乱骂,杨绍奇烦得很了,便道:“行了,你少管叔叔的闲事,倒是你明日下午不是要开学了么?书本子收好了吧?”
阿秀原本傲然说嘴,乍听学堂开课在即,一张笑脸忽地僵住,只见他双眼渐渐眯起、脸色慢慢发白,最后蠕蠕倒在后座上,宛如死尸一般,这会儿便轮杨绍奇骂人了:“别老是这般怪模怪样。你娘出身书香世家,你爹又是当朝大学士,你将来要弄到江大清那鬼模样,那咱们可没脸见人了。”
“江大清?”阿秀双眼一亮,喜道:“那是谁啊?”
都说物以类聚,兽好群居,果然阿秀听得先贤之名,便已兴高采烈,杨绍奇呸了一声,训道:“少问两句!记得睡前把书本子收好,不然明日下午掉东落西,还不是得劳你娘送去?”阿秀张开了嘴,狠狠打了个大哈欠,正要闭眼睡觉,忽然间想起一事,不由得双眼大睁,急急坐了起来,惊道:“叔叔,你……你房里有没有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自末代以后,这“三字经”便是孩童启蒙的读本,与“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合称“三百千千”。只消读过书的,莫不能朗朗上口。杨绍奇皱眉道:“叔叔当然有三字经,怎么?你可是想借么?”阿秀忙道:“是啊,我那本旧的被人偷了,得找本新的替上。”
阿秀自称书本被偷,杨绍奇却是半信半疑,他斜目打量侄子,沉吟道:“等等,你们孟夫子不是教列史记了么?什么时候又要重读三字经了?”阿秀叹道:“还不是给华妹害的?孟夫子说她根底太差,什么字都认不得。过年前便把咱们臭骂了一顿,说开课后全要重读三字经呢。”
华妹勤奋向学,大有父风,想来阿秀定是把话掉反了来说,杨绍奇骂道:“你这小子除了张嘴吹牛,还有什么本领?行了,叔叔房里还有本三字经,明日一早拿给你。”阿秀不急着道谢,只怯怯地道:“叔叔,你那本三字经……可是手抄的么?”
“手抄的?”杨绍奇愣了,当时经书多为印制,分作活版、雕版两种,甚少有手抄珍本。他心下纳闷,便道:“好端端地,为何要读手抄本?”阿秀道:“手抄的看来亲切,读来格外有劲。”
说着死缠着叔叔,恳求道:“叔叔,你亲手抄一本给我吧,拜托嘛!叔叔!
叔叔!”
小孩子常有古怪风俗,有时风行左手写字,有时盛行倒退走路,隔一阵子便有新花头,每使父母不胜其扰。杨绍奇不愿溺爱儿童,摇手便道:“没法想,叔叔这本是雕版印的,你爱要不要,随你便吧。”阿秀听他说得冷,竟尔哼了一声,道:“那就免了,你自个儿留着用吧。”
阿秀目无尊长,竟敢如此顶撞叔叔,杨绍奇心头火起,正要狠狠教训一番,前座的管家却把脑袋转了回来,笑道:“神秀少爷别发愁,您要读手抄本,那有啥难的?我记得书房里还有几本三字经,全是你爹爹亲手抄的。”
阿秀原本嘟着嘴,乍闻此书,却不禁双眼发光,大喜道:“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管家驾着车,笑眯眯地道:“你爹爹孩提时勤奋用功、最爱抄书,单是三字经一样,他便抄了三本之多呢。”
阿秀啊呀一声,扼腕道:“才三本而已,不够用啊。”
“什么!”杨绍奇愕然道:“三本还嫌少?那几本才算足?”
阿秀不假思索,迳自道:“十本。”话才出口,好似晓得说溜了嘴,一时张口大哈哈,闭眼小眯眯,自管冬眠起来了。
阿秀似有图谋,杨绍奇不免疑心大起,那管家却是个老糊涂,兀自笑说往事:“唉,说起大少爷啊,老朽最是佩服了。他打小一丝不苟,专爱抄书,不只三字经、古文选,连什么大藏经、法华经,长阿含经,他也是边抄边默,慢慢都记熟了。”说着说,不忘训诫后座那个不长进的:“二爷啊,您要有大少爷的一半用功,老早就升任侍郎罗。”无论谁有了杨肃观这等大哥,都只有哼哼哈哈的份儿,果然杨绍奇一听数落,霎时脑袋一歪,便也冬眠起来了。眼看叔叔装死,这会儿阿秀便又复活了,他凑到了前座,笑道:“管家伯伯,大藏经不是佛经么,我爹爹小时为何要抄啊?”管家笑道:“小少爷可忘得快了,你爹爹是哪个门派出身啊?”阿秀一声惊呼,大喊道:“对啊,他是少林寺的。”
杨肃观出身少室,又文又武,满朝进士中就他一人身怀绝世武艺。管家满面生辉,傲然道:“没错,少林武功,天下正宗。那时你爹爹投身嵩山,白日里练功习武,夜间便来凿壁借光,用功之勤,合寺长老都赞叹呢。”说着说,不忘勉励阿秀一句:“神秀少爷,古人说见贤思齐,见不贤内自省,你平日里多学你爹爹,少学你叔叔,知道么?”
“知道!”阿秀大声答应,不忘摇了摇身边那个废物,告诫道:“叔叔,你要振作啊。”
杨绍奇早已满肚子恼火,一听奚落,不觉怪叫一声,叔侄俩人登时相互扭打、状如稚童,管家早已见怪不怪,一时笑眯眯地驾着车,自朝杨府而去。
杨家早年住在大明门一带,正统年间搬回老家,只在东城一带住居。时近午夜,车子经过了天桥一带,但见街坊人山人海,有猜谜的、喝酒的、看戏的,沿道的“冰灯”、“纱灯”、“佛经说法连环灯”美仑美奂,满是元宵欢庆之气。
阿秀怔怔看着,直想下车去玩,便道:“叔叔,你小时候常提灯吧?”
杨绍奇心情还坏着,一时头也不抬,冷泠便道:“这个自然。我小时候你爷爷最是疼我,每逢元宵,他定会抱着我四下夜游。”
阿秀讶道:“我爷爷?有这个人么?”杨绍奇大怒道:“不许没大没小!我是你叔叔,你给我说说,你叔叔的爹是你的谁?”眼看阿秀小嘴大张,一脸茫然,杨绍奇只得自行道出答案:“爷爷,知道了么?”
“知道了。”阿秀俨然而笑,不忘拍拍叔叔的肩膀,赞道:“好乖。”还想多占便宜,却见叔叔的拳头高高抡起,随时都要重重捶下,直吓得阿秀惊慌改口:“等等!我……我没见过爷爷啊,他……他和我外公很好么?”
想起了顾嗣源,杨绍奇不觉叹了口气,便道:“孩子,想起你外公了么?”
顾嗣源死时阿秀还不到四岁,哪里知道什么了,只得干笑胡诌:“是啊,每天都在想着呢。他……他以前的官很大吧?”杨绍奇颔首道:“这个自然。你外公以前是兵部尚书,恰好管着你爹爹,那时你爷爷是内阁大学士,咱们杨顾两家公私往返,算得是世交。”阿秀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拜把兄弟啊,那爷爷和外公定也常一块提灯了?”
阿秀猛敲边鼓,一个念头就是要提灯夜游,杨绍奇识破了他的伎俩,不由噗嗤一笑:“他俩年纪老,不时兴提灯。”阿秀叹道:“这般无趣啊。那你和爹爹呢?你俩小时候定常一块提灯吧?”
杨绍奇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你爹爹小时候不住家里。咱兄弟俩很少一块玩。”
阿秀茫然道:“他不住家里……那……那他住哪啊?”正茫然间,猛听管家—声轻咳,不觉(炫)恍(书)然(网)大悟:“对了,他住在少林寺!”他遥想爹爹幼年的苦日子,眼前浮起儿童打坐、小孩念经之状,颇觉不寒而栗,忙道:“叔叔,你真好命了,你小时候怎没一起去少林寺?”
杨绍奇摇头道:“说来是缘份吧。那年天绝大师上家里来选弟子,原本是挑我的,可后来你爷爷说我身子骨虚,不宜练武,便让大哥跟他走了。”阿秀讶道:“天绝大师,这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