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第4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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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那一天……屋中静了下来,只见苏颖超红着眼睛,一边低头画图,一边擦拭眼角,傅元影望着自己的师侄,不能不隐隐为他感到心疼。
面前的苏颖超看来岂止二十八岁?他看来简直比自己还老。
身为天下第一的徒弟,他其实比别人更辛苦,他的师父走得太早,这让他的处境活像个孤儿,可偏偏他师父的名气又太响,不免又让徒弟成为世人眼中的纨绔子。可无论如何,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天下第一”注定要有个传人,而这个传人也注定了他的不肖,说到底,只有一句话……因为他的师父是这整个天下的第一啊。
眼见苏颖超把脑袋埋入纸堆,料来又要混上一整晚了。傅元影叹了口气,他慢慢坐到师侄身边,柔声道:“颖超,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要找你师父回来?”
苏颖超咬住了牙,只管低头疯狂化圆,傅元影轻声又道:“你病了很久,大家都好担心你,南下贵州前,吕师伯还特意捎信给我,要我务必找到你师父,好来帮助你破解此关。可我回信告诉他,我这趟去寻你师父回来,绝不是让他来教你剑法的……”
傅元影满面怜悯,他凝视着师侄,轻轻地道:“有些话,师叔不方便说,只能请你师父来告诉你……”他搂住苏颖超的肩头,柔声道:“够了,别再练下去了。你再练,只会毁了你自己。”
咚地一声,苏颖超的笔坠了下来,他愕然望着傅元影,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句话。屋中静了下来,傅元影抚着师侄的面颊,轻声叹道:“颖超,别这样。
师叔要你自己说,你究竟是为什么练剑的?”陡听此言,苏颖超慢慢的张开了嘴,好像很惊讶的看着师叔。
对啊?这真的是个好问题,自己是为什么练剑的?当年自己可以读书考试,也可以学做生意,却为何会把一切赌在剑上呢?
为什么?为什么?是为了男女情、兄弟义,还是为了官禄钱财田宅子女加孝悌……
苏颖超呆呆望着屋梁,往事如云烟,皆从眼前过,他看到了好多好多,可就是答不上来。
“别慌……别慌……”傅元影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忘了就算了……不打紧的。来,师叔再问你一句……咱们练剑的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先天资质、还是后天努力?”
武林门户各有所宗,有的重资质、有的重悟性,更多的是讲究后天努力,正所谓“一分聪明、二分运气,七成用功来努力”。
只是这些话应属空谈居多,毕竟武林人物百万千,有的资质好,有的修行佳,可真正能练到绝顶地位的,世上却能有几人?
“颖超……”傅元影幽幽又道:“要想把剑法练好,资质努力,都是缺一不可。倘能再加些机缘巧合,更能造就出一位一流高手。只是啊孩子,师叔要提醒你,你若想成为真正的一代宗师,便不能没有那两个字。”他目视师侄的双眸,柔声道:“颖超……你觉得练剑还快乐么?”
床边传来喀喀声响,小黑犬吓了一跳,它抬头看着大眼猫,只见他张着嘴、发着抖,几番想要咬紧牙关,却都使不出气力,那模样岂止是难受,简直是痛苦之至。
练剑快乐么?这话要是娟儿在场来答,定是一声暴吼:“苦啊!”,随即弃剑鼓掌、嬉戏而去。只是这当口答话之人却是苏颖超,一个把命交在剑上的人,却要他如何来答?
练剑快乐么?倘若一个人日夜苦练、勤奋不懈,便能保证练到“天下第一”,自此娇妻美妾,不可一世,纵使练剑千苦万难,谁不兴冲冲去做?相反的,要是一个人练剑须得抛妻弃子,万般皆舍,可投入毕生心血后,却很可能落得一场空,任凭练剑再好玩,怕也无人愿意去做。
身为华山门户之长,苏颖超早已忘记自己是因何练剑了。剑之于他,并非爱憎好恶而已。剑,就是他的一切。
四下悄然无声,苏颖超眼睛湿了、喉头哽了,他垂首无言,久久说不出话来,傅元影轻声道:“练剑快乐么?孩子,很难回答吧?因为练剑是很苦很苦的……
当个赢家固然风光,可沦为输家却是很惨很惨的……尤其是对那些……”他拍了拍苏颖超的背心,怜声道:“真正努力过的输家……”
骤然之间,苏颖超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直从双颊滚落下来,傅元影叹了口气,他望着他那可怜的师侄,他知道自己好想安慰他,可他不能这般做,今夜此时,他必须代替宁不凡,把该说的话一次说完。
“颖超……你心里应该明白,刀枪棍戟、弓弩斧矛,这十八般武艺里,样样都可以勉强硬学,只有一样东西是勉强不来的,颖超,请你告诉师叔,那东西叫做什么?”
苏颖超低头哽咽,双肩颤抖,什么都说不出口,傅元影却没有住口的意思,他搂着师侄的肩头,继续述说:“别逃避……真的,你一定知道那句话的,乖…
…快说出来,我以前常听你挂在嘴上的……”不要不要,苏颖超害怕了,他掩住口耳,他不要说,他也不要听,他知道自己如果听见那句话,他一定会垮……不…
…
他不会垮,他会死……他会死……
“孩子,你不肯说,那师叔只能替你说了……”这一刻还是来了,苏颖超仰起脸来,大口呼吸,浑身发抖中,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师叔牢牢紧握,然后耳中听到自己从小到大、耳热能详的那句话:“剑……”傅元影的声音是如此的轻,却如雷轰电闪:“是天才的武道!”
来了,苏颖超放声哭了起来,如同过去百代千年的无数剑客,人人都会来到自己的界限,看到自己的天命,如今终于轮到他了。
当此无情一刻,苏颖超痛哭流涕,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三达剑,已然跪倒在地。
世上唯一不能勉强的东西,就是剑,剑比任何兵器都需要那两个字,资质、资质,多么残忍的两个字啊……即使聪明如苏颖超,来到这无情的两个字前,他也不得不低头。傅元影慢慢伸手过来,拿住师侄怀里的三达剑谱,低声说道:“颖超,来,放手,把剑谱还给师叔,你已经尽力了……”
不要不要……苏颖超哭泣挣扎,他紧紧抱住三达剑,死也不放手。
“放手吧,颖超……把手放开……真的……再练下去,你会死的……放手,快放手……”
不能放,真的不能放啊……今夜此时,苏颖超哭得好伤心,他真的好伤心啊,为了练剑,他舍弃得比谁都多,可是过去几十载的晨昏苦练,如今却成了一场空……只因为“剑”这个东西,它是“天才”的武道啊!
无情的天命,打击过华山的每一个人,眼见师侄伤心欲绝,傅元影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他当然明白苏颖超的痛苦,因为此间的点滴血泪,他自己也都经历过。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华山里只消是练剑的,谁不想练成“天下第一”?宁不凡、古梦翔、吕若林,人人前仆后继,都在追逐这个美梦。傅元影也不例外,他也想练成无敌剑法,成为举世共仰的“天下第一”,而他也明白,完成这个美梦的不二捷径,就在那三句话:“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这就是华山无上至宝:“三达之秘”。
第一次获准翻阅剑谱的那一天,傅元影还只有二十八岁,当他听说自己终于可以修炼三达时,他几乎热泪盈眶了,他抛下了所有俗事,由紫云轩兼程回山,从此展开了艰苦的修炼生涯。
在那段日子里,傅元影作息如常,一样下山帮办、一样洒扫庭厨,只是他看似脑袋清醒,实则早已魂不守舍,无论是吃饭喝酒、抑或走路挑水,他心里挂念的只有图谱上的剑招,他知道自己定得抢先一步,比师兄弟们更早完成三达,唯独如此,他才可能成为“天下第—”。
有一天,傅元影笑了,他突破了第十三页,也完成了此生绝技“飞红遁影”,他兴冲冲去找师兄弟们比试,可当他蓦然回首之时,却惊觉古梦翔早已走了,吕若林也已弃剑从政了,自己则从一个二十八岁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四十一岁的中年人。
十三年过去,华山早已找到了真主,天下也找到了他们的第一。傅元影却已经老了,长老们接见他,问他是否有意再练下去。
傅元影没有同答,因为下头还有八十六页,他还能挥霍几个十三年?
于是傅元影合上了剑谱,毅然决然辞别本山,从此娶妻生子,教授剑法,成了大家眼里庸庸碌碌的“傅师范”。
今夜此时,蓦然回首,傅元影再次见到那本“三达剑”,他不禁想再一次拷问自己的内心,他选错了么?如果重来一回,他会否继续苦熬下去,赌上自己的一生?或者是说,他是否会祈求上天,让他此生根本不要见到“三达”?
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傅元影还是找不到答案。在那昏暗的烛光下,“三达”依旧是“三达”,少年却已不再是少年,所差者,不过是“知天命”而已。
在这无情的天命前,叔侄俩相对无言,但见苏颖超泪流满面,傅元影也是唏嘘不已,他虽想安慰师侄,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也许……这就是他想找回宁不凡的原因,他希望是宁不凡自己来告诉徒弟,放弃吧,因为“剑”这个东西啊,它是天才的武道啊!
良久良久,傅元影终于定下了神,他替师侄擦去了泪水,轻声道:“颖超,别难过,你看似失去了—些东西,其实你拿回的更多。人生不是只有剑而已,还有好多好多值得珍爱的东西,等着你去珍惜,知道么?”
眼见苏颖超趴在地下,身子微微抽搐,压根儿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傅元影自知对牛弹琴,只得叹道:“你先静一静,师叔这就去替你去找琼芳回来。到时你俩可别再吵了,知道么?”他说了半天,眼看师侄状如死尸,只得拍了拍他的背心,安慰道:“珍惜当下吧……颖超,只要珍惜当下,你就能保有一切。”
四下一片寂静,傅元影走了,苏颖超却仍死抱着那本三达剑谱,浑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眼前的情势很明白,傅师叔替他点出了活路,称作“珍惜当下”,只要懂得珍惜,他虽然练不成“仁剑”,却还能保有“智剑”,仗着“智剑平八方”的大威力,他虽非天下第一,可终究也是武林里的一号人物。感情的事也一样,琼芳已经说过了,她虽然喜欢了别的男子,可她没和人家胡来,更没因此抛下自己,只消自己敞开心胸,潇洒一笑,两人自也能白头偕老、携手共渡一生。
珍惜当下……珍惜已有的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骤然之间,苏颖超仰天狂笑,他直直冲到桌前,将满桌纸张抛上天去,看着它们飘然而降。
一张张白纸,绘满了无数圈圈儿,有的大、有的小,却都如天上的满月儿,浑圆端正,毫厘不差。苏颖超仰头看着自己的一生,忍不住泪如雨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可爱小偷叫做苏颖超,他会唱歌跳舞,也能读书写字,他还会提着棍子打架。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个人,叫做宁不凡,他学了不该学的东西、碰了不该碰的女人,最后……
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慢慢滚跌在地,和小黑犬躺在一块儿,动也不动了。
小黑犬很好心,它站了起来,朝“大眼猫”脸上舔了舔,略作安慰。
四十年前,武林里凭空崛起一位大人物,他中兴华山,威震宇内,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四十年后,他的徒弟倒在地下,废然若死,因为他心里明白,自他以后,华山一脉即将衰微,而后世武林也会因此赠给他一个封号……
“末代之君”苏颖超……听说华山的镇山之宝,便是在这蠢才手里失传的…
…
心死了、剑也折了,十年磨剑,磨成这个德行,苏颖超默默垂泪,倒地不起,在这人生谷底的一刻,他真不知自己该如何站起来。
浑浑噩噩中,忽然间,窗外传来了低响,它如斯呼唤着末代之君。
“苏君……快起来……”小黑犬大吃一惊,急忙奔到了窗前,呜呜低吼,窗外那个嗓音继续召唤:“别怕……来,快把窗子推开,向外看……”
是谁呢?是谁在呼唤自己呢?苏颖超恍恍惚惚,他呆呆起身,来到了窗边,骤然问凄厉北风猛力吹开了窗扉,寒风冷雾扑面而来,却也让苏颖超看到了窗外的苍茫世界。
今夜雪云漫天,远处树梢传来猿鸣,那是个洪沱人间。苏颖超打着寒噤,他茫茫然地望向天边,寻找着声音来处。陡然间,他张大了眼,因为他再次瞧见了那个人!
黑衣人!远处松涛如海,有个人傲立松枝之上,他身穿黑衣,头罩黑套,那个是黑衣人!他的身形随着树涛上下起伏,那是不得了的轻功!
来了……又照面了……此生之所以沦落到如此凄凉,全是给这人害的,大敌当前,苏颖超咬牙切齿,想起太医院之战,他满身沸血焚烧,正要返身去找长剑,却见松树上的黑衣人举起右掌,竖指向天,竟朝自己打了个远讯。
双方一在屋里,一在窗外,苏颖超眼里瞧得明白,只见黑衣人左腿屈膝,右臂高举,食指更已直直竖起,那是个“一”字。
“一”?苏颖超握住了剑柄,错愕中居然忘了自己的满腔悲愤,只在怔怔忖想对方的意思。
黑衣人想说什么呢?这个“一”字是示威?是挑衅?莫非他要昭告众生,他即将“一统武林、一飞冲天”?抑或他在暗笑三达传人“一筹莫展”,何妨早些“一死了之”?
一……他到底要说什么?这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还是“一石两鸟、一败涂地”……
“天下第一”!
三达传人大声惊呼,如中雷击,也总算明白对方的意思。黑衣人点了点头,彷佛意甚嘉许,他左手承天、右掌抚地,陡然间掌心扑出,一阵紫电加力,他的掌里飞出了一枚纸团,来势汹涌,宛如镖刀。
嗤地一声,苏颖超接住了纸团,却给硬生生震退了三步。他撞到了桌上,喘息中急急解开纸团,却见手上拿的是张戏票,正面印了两行宇:“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其下戏码处一片空白,只用炭笔潦潦潦写了几个宇:“哀宗不哀、曲终人不散”。
苏颖超心下一醒,已知黑衣人与自己定下了约会,看这地方既是个乐府戏坊,什么“曲终人不散”,定是要自己赴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