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的叹息(短篇小说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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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吧!咱们俩的性格、学历、年纪,都有很大的悬殊,我不致于会爱上他吧!
我只是欣赏地,并且与他谈得来。
正在胡思乱想,他却找上门来。
我到宿舍的会客室见到他,一呆。
他瘦很多,满脸于思,双目却尚炯炯有神,一只手受了伤,用绷带吊着。
我鼻子有点发酸,有很多的话要说,但说不出口,只得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很热情,“小天真,好久不见你,以为你有什么事,病了?转了校?也不通知我一声,怎么,没事吧?”
我摇摇头。
“一整个月不见你来喝啤酒。喂,怎么回事?”
我没精打采,不想回答。
“生我气?因为我把话说重了?小器鬼,三言两语就同我翻脸?”他逗我。
“老江,我已经廿一岁了,不是三岁。”
他有点尴尬。
“你的手怎么了?”我问。
“同卡门打架。”他不在乎的说。
我吃一惊,“怎么?动刀动枪?”
“不然也不叫雌老虎卡门了,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刀就刺我。”
我满怀希望,“你们又崩了?”
“小意思,”他哈哈笑,“小天真,你不会明白的。”
我追问:“她仍然在你店里?”
“是。有空来,别叫我牵挂你。”他站起来.预备结束采访。
“喂,你自己当心。”我眼睛红红。
他一怔,“我这么大一个人,当然会当心。”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走了。
他斗不过卡门,因为他有真感情,而卡门没有。
他能来探访我,与我说上这么多琐碎事,已经不容易,可是他岂不是对卡门更好?简直全心全意呢!我酸溜溜的想,就凭那副扭腰肢走路的腔调,就嬴得男人的心?
我很替老江担心。
那卡门简直是只野狐狸。
我与江氏酒馆还是绝了缘。
不知怎地,我不能忍受卡门坐在柜台后那种样子。
三个月之后的星期六,清晨,老江又来找我。
更瘦了,憔悴不堪。
我十分担心。
“老江,你怎么了?要减肥也慢慢来呵。”
“小天真,别再调侃我。”
“发生了什么事?”
“卡门。”
“她又怎么了?”我诧异,“你们不是好好的吗?”
“她故态复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说:“她如何了?你说。”
“她又勾搭别的男人。”
“又?她以前也是这样?”
老江不答,我知道他的脾气,没有追问下去。
“以前,”他缓缓说:“十年前我与她在一起,她带着我所有财产卷逃,跟我的对手共走天涯,我追上去,砍伤对手一只手臂,坐了两年牢……”
我吃惊,血案!
老江脸上露出狠恶的模样来。
随即他又低下头,“出狱后我到这个小城来,改过自新,从头开始,靠朋友的帮忙。总算找到口饭吃,谁知她又寻了上来。”他用手掩着脸。
“是你不好,”我说:“老江,你该拒绝她才是。”
“我……真是前世的冤孽。”
“怎么,又把所有的积蓄交往她手中?”我摇晃老江的双肩,“历史怎么可以重现?”
“我自己也糊涂了。”
“老江,”我镇静下来,“算了,钱是身外物,你一向豪爽,放开手算了,任她远走高飞,最好一辈子也别回来,一生人上她两次当,那还不够?”
“一生人上两次当。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我害怕起来,“老江,老江,你别这样。”
他摸我的头发,“小天真,你待我好。我是衷心感激的,但是你不会明白……”
“我为什么不明白?可是你不能自拔?”
“这是我前世欠她的。”
“你不要再做傻事,老江,答应我。”我急道:“你们千万不要再动刀动枪的。”
他颓然,“我还有那种勇气吗?”
“老江,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太迟了。”他说。
他说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好端端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竟会被一个女人折磨到这种地步。
他爱她?
唯一的解释是这样吧。爱错人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为了关心老江,我破例在星期三下午到他酒馆去探访他。
他正在为客人斟酒。
“老江。”我关切地叫他。
“唷,你来了,欢迎欢迎。”他热诚地招呼我,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你太好了?”我怀疑起来,“没事?”
“事?”他问:“什么事?”
我气,他倒是装得好,我瞪着他。
“哦,小天真,我喝醉了才找你的,说的话当不得真,我是不是很噜苏?”
我忽然之间觉得老江这个朋友不交也罢。
在门口碰见卡门,她伸出一只手,拦住出路,不让我过,“哟,可爱的小天真,大驾光临。”
我愤然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太天真了。”
“还生气了呢!”她妖娆地扭扭腰肢,甩甩长发。
“让她过去。”老江说。
卡门斜斜的看着我,我犯不着与她争,便说:“请你借一借。”
她一怔,没想到我会这样低声下气,使一缩手让我走过。
回到宿舍,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平时不轻易流的眼泪忽然之间流个一干二净,几乎没哭成一条河,哭完之后,肿着眼睛,我决定忘记“江湖客”这三个字,不管他的死活。
也许因为年轻吧,我很快真正的忘记了地。功课忙、活动多,认识新朋友,匆匆半年有余,偶然想起以前傻气地眷恋一个陌生的、身份暧昧的江湖客,不但有一份可笑,更觉危险,还好没卷入什么漩涡,这种事可大可小。
最后一年是毕业年,为了写论文,忙得不堪,更加将江氏酒吧那“一段情”抛在脑后。
就在这时候,报上刊出大页的新闻:
“江湖客手刃情妇
事发被捕法网难逃”
我看到首页如此惊心动魄的新闻,吓一大跳。
事主曾经有一段时期,与我走得很近呢!我有种反胃的感觉,立刻买了份报纸,偷偷读起来。
新闻很简单,江湖客终于无法忍受卡门,在一个晚上,两人大声争吵,据邻居说,内容涉及另一个男人及金钱,他便挥刀,毁了她的容,在取她的性命那千钧一发时刻,邻人涌入,夺下他手中之刀。
我看得惊肉动魄。
何苦来呢?这两个人互相折磨。
我留意着案情的发展,江湖客因犯过同样的案件,对他很不利,但是没有人会相信,在法庭上代他求情的竟是卡门本人。
这宗案件在小城中轰动之极,有人将江湖客与卡门的故事写成连载,绘形绘色。更有一说,这个故事将被拍成电影。
案子审了两个月,江湖客又被判入狱三年。
三年宝贵的日子,他又要在狱中渡过。
那时他若清醒一些,肯信任我的劝告,速战速决的离开卡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但感情的事是很难说的,男女间的纠缠无穷无尽地绵延下去,根本非常理可以推测,江湖客的最终命运如此,一切可以说是注定的。
我顺利的毕业,离开小城,改到一个比较大的地方发展,找到一份工作,也找到了男朋友。
生活还不错的样子,“童年”的一切更加淡了,只余下了朦胧胧的一个影子。
一日开会开得迟了,离开办公室恰逢大雨,我又忘了带伞,黄昏间车如流水人如龙,非常热闹,我独自在屋檐下避雨。
这种气氛令人顿生冷清之感,冷风夹着雨吹过来,我打一个寒噤。
正动念头要叫男朋友来接我,忽然之间有人叫道——
“小天真。”
我一呆。
多久没听到这种称呼了?我的记忆回去老远,但是想不起谁会这么叫我。
我转过身子。
江湖客!
我张大嘴巴,有一份惊有一份喜,矛盾半晌,终于说:“老江。”
“你还记得我!”他嚷。
他还是老样子,刚健、豪爽,只是头发灰白了。
忽然之间,我们之间的芥蒂一下子去得干干净净,我拍着他的手臂,“老江,我认得你不稀奇,你一下子能把我认出来,那才棒呢!”
“进来坐一会儿。”他拉我。
我一抬头,“什么,你还开酒吧?”
“是,不然做什么好呢?”
我坐下,他给我一杯啤酒。
“你近况怎么样,小天真,快快说给我听,毕了业?在哪里做事?有男朋友没有,几时结婚?”
一连串问题像发炮般。我以最快的速度一一作答。
我犹豫一刻,“你呢,老江,你好吗?”
“很好,我终于获得新生。”他呵呵笑,“你以为我是不可药牧了吧,是不是?”
我见他自己先提起,于是也跟着说:“卡门呢?”
他沉默一会儿,答:“不知道。”
“如果她再出现在你面前呢?”
他笑,“你一度妒忌她,是不是,小天真?”
我涨红了脸,“啐啐啐!”
“唉!这个女人,现在我可算完全脱离她的魔掌了。”江湖客搔搔头皮,“九死一生。”
“你为她,也可以说是仁尽义至。”
这时候有一个端庄的少妇走出来,“有客人嘛?”
我连忙问:“这位是——”
江湖客说:“这是我的妻子,也是我家的一条牛。”
我一呆,他结婚了。心中一阵惘然。
那少妇有一张很敦厚的脸,我很替老江放心。他结婚了,我想这也许是最佳结局。
我笑道:“江太太,把他好好看紧,很多女孩子仍然对他倾心呢!”
江太太与他交换一个眼色,两个人笑起来。
我再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外边的雨没有停,我不是没有唏嘘的。
我终于截了部街车回家,男朋友心焦的在家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碰到一位故人。”
“谁?”
“故事长得很呢!请你为我倒杯牛奶,取出巧克力饼干,我慢慢说给你听,一个关于江湖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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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玻璃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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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装店
他们说:在香港开小型时装精品店的女人,一半以上的资产来自男人津贴。
然而对我来说,这是不正确的,我开着一家小小的时装店,位置在大酒店商场中,占地四百尺,月租六千,却完全是我自己筹的资金,男人沾不到半点边。
为了这月店,我辛劳兼职达五年之久,忙得一额汗,终于节蓄到廿五万现款,放弃薪优的高贵职业,“投身”商界,为的是受气受够了,拿时间精力来做事不打紧,拿来忍气就可不必。
自立门户,店再小,也是自己的生意,多赚一点便阔绰点,少赚点就节衣缩食,人各有志,我不希望写一本“办公室内之荣辱”,于是便自己出来搞些事做。
生意也并不好做。
对年轻的老板娘,人们老是戴著有色眼镜,暧昧地说句:“真有办法。”
其实不是这样的,自己做老板辛苦得要命,单是办货就伤脑筋。店小,容货量少,有名气的牌子根本不屑交出十来件货,人家大店一张账单,抵得过我们一个月的生意,每听到顾客批评说:“没有新款。”我便心如刀割。
后来便壮士断腕,索性卖本地货。
我联络到本地工专毕业的两位服装设计学生,取他们的体裁,雇裁缝制作,过程似乎更复杂,但除笨有精,谁不喜欢独一无二的衣服呢?我可以做得到。
我们出品少,价钱适中,对象多数是些中环所谓“高薪”(六千到一万)女职员,她们泰半从事公关行业,需要不停换新装,不太计较料子牌子,但求看上去光鲜夺目。
两年间我使站稳脚步,有一批固定的客人。
我店里只请一个女职员,自己也负一半责任,日常工作大部份用来招呼客人,说得上沉闷万分,假期也走不开。
客人大部份很可爱合理,也有少部份很烦躁多事,一入门就得问候,每件衣服都需要修改,使我们应接不暇,然而也都应付下来了。
开着店,自然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有些女客带了付钞票的男人来买衣服,眉来眼去,数万元的账都有人结,像缪小姐便是。
缪小姐廿一、二岁年纪,是电影明星,年头到年尾,不时光顾,她衣架子好,人高挑身材,瘦得恰到好处,她自己也说:“我来你们时装店,你要付我广告费。”
不过她从来不自己付账,不是签信用卡,就是有同来的朋友开支票,都是大笔头。
“朋友”全属男性,有老有少。
其中一位邱先生,长得一表人材,三十上下,气质也好,不知怎地,也成为付账的动物,缪小姐挑衣物,他多数在一边阅杂志,女店员莎莉对他有好感。
莎莉说:“缪小姐不是好女人……”
我连忙道:“噤声,咱们做生意,管客人是好是坏,难道还得品学兼优才能上门光顾不成?当心你的嘴巴,别得罪人。”
莎莉这才不说了。
邱先生并不知道缪小姐的朋友很多,男人有时候痴心起来,真叫人扼腕而叹。
这一季的冬装刚出来,缪小姐就带着邱先生来了。我们自然殷勤招呼。
缪小姐照例挑一大堆,莎莉按计数机都按到手软,我讨好地说:“单做缪小姐这笔生意,敝店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