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的叹息(短篇小说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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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么早起来了。她昨夜有睡着吗?为什么她把这么薄的麻纱裙子穿出来了?
冷吗?
我终于问:「冷吗?」
「不冷,只是凉快,手臂上很久没吹风了。穿冬天衣服足足半年,闷得很,我
很傻把夏天的衣裳都带了来,哪有机会穿?」她说。
「再带回家去。」
「不带,回去买新的。」
「幸亏你回家去了,」我笑,「不然嫁给我,就惨得很,我哪来的钱买这么多
新衣服?一件恐怕得穿上十年八年。」
她转过头凝视我,我知道说话造次了。
我低下了头,看见玫瑰的长裙子有好长浸在水里,我高兴得很,替她抖了抖裙
脚,「湿了。」我说,她却不在意。我们走到公园的亭子下,我收了伞,燃了一枝
烟抽着。
「你怎么也这般吊儿郎当了?」玫瑰笑问。
「我一向是这样的,为了念书,没有时候玩这套。」我说:「我有一套奇怪的
哲学:读书管读书,如果没有本事分心去玩,就不玩。」
她的手圈在我的臂弯里,我们走出亭子的时候,雨更大了,我怕她伤风,把她
住家里拉。下雨天除了看电影,什么都不能干,我与她下棋。
我怕玫瑰那条湿裙子不舒服,给了她一条牛仔裤她是我见过少数真正聪明人之
一,奕棋是才学会不久的,但是却精得很,步子不记得清楚,一只炮常常会到我这
边来,但是她有本事看清楚我想走哪一步,就很不容易。
妈妈问我:「这位小姐,真的要走了?」
我点点头。
「可惜了,」妈妈说:「我很喜欢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不懂世故人情,
恭维虚伪,像个孩子似的,真是难得——如今的女孩子都太会做人,似她这样好多
了。」
妈妈也把她的好处看出来了,她没有怪玫瑰进进出出没有什么招呼,也不多说
话。
我们在房中下棋,开着一角窗门。这雨就下了一整天,恐怕第二天还得下。
到了下午,两个人都累得晃来晃去,我只好泡了咖啡提神。
然后我们挤在一张大安乐椅里看卡通,就结结实实的睡了一觉。这我才知道,
只有她在,我才觉得安全踏实,方才睡得了觉,她一走,恐怕我的睡眠就跟着她走
了。
她靠着我的肩膊睡,头发无处不是的撒在我的手臂上,胸前,她自己的脸上身
上。我看着她的脸,我不响。雨还是下着。
她睡了很久,我的手臂渐渐有点麻,但我倒是不想缩回来,这样的日子,也没
有多久了,还能有多久呢?我叹口气,处处提醒自己没有多久,也不能补救什么。
妈妈敲敲门说:「吃饭了。」
我轻轻的跟玫瑰说「吃饭了。」
她马上睁开了眼睛,睫毛闪了闪。
我指指她的鼻尖。
吃了饭她仍旧穿着我的衣服,我们到街市去走,一条街上都是泥泞,我买了热
甘蔗,热玉米给她吃,她一手拉我的衣角,一手吃得起劲。长发都压在帽子底下,
看上去就像个小子,我笑着摇摇头,近日来玫瑰不大仪态万千,我反而喜欢她这随
随便便的样子。
她指手画脚,「这条鱼好,在跳呢,我们买回家做菜去。」
「算了,看看还不算数,你真爱玩的!」
玫瑰忽然转身过来,她说:「我就喜欢你这样,一本正经的责备我,好象你是
大人,我是小人。」
我看着她的圆眼睛,实在忍不住了,凑上前去吻了她的嘴唇一下,她并没有避
开。我笑了。拉起她走,旁边有几个主妇,提着菜篮,十分不以为是的瞪着我,彷
佛在说:啊,真的世风日下了。
我们真的买了条鱼回去,妈妈说道:「菜场也能逛,千古奇闻!」
我告诉玫瑰:「我们中国人的鱼不是一条条的,是一尾尾的。记住了。」
她很冷静的说:「今天我打地铺在你这里睡,打个电话回家就行了。」
「不舒服的。」我说:「干么不回家?」
「我不怕。」
「我倒有一个睡袋,你睡床好了。」我笑,「幸亏我父母都很好,不然准有人
说话。」
「我不怕有人说话。」她说:「我只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看着她,这是任性吗?还是天真的一部份?我也不十分清楚,反正她是个相
当危险的女孩子。
爸妈早在十一点就睡了,我们坐着闲谈。她坚持睡地下,我让她,睡了没一会
儿,就说地下硬,我让她睡床,她起身,让睡袋绊了一交,重重的摔在地下。
「我的天!」我说:「怎么了?」
我把玫瑰扶起来一看,她膝上跌肿了一块。
「上床去吧。」我说。
她点点头,乖乖的睡了。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目前关系太好了,再做什么就破坏得一干二净,我是不肯
的,玫瑰也不肯,我们呼呼的睡到天亮,太平无事,廿四小时都在一起。
第二天父母都不在家,一早出去了,她用我的牙刷刷牙,用我的毛巾洗脸,这
个早上,她又像是我的妹妹。最后我帮她洗头。她一直叫:「水不要浸过我的耳朵
……」
我问:「你是怎么游泳的?」
她笑:「我一直没学好游泳。」
我说「你这个骗子,我还以为你游得有多好呢!」
跟她洗头是大功夫。洗完了得梳通,我索性帮她用吹风机烘干,搞了一上午。
雨还是下。
我们不打算出去了,整天在家。同学打了电话来,说有个测验,我叫他把题目
给我。奇怪,这几天来,我一点也不担心功课。
这雨一共下了三天。后两天晚上我把玫瑰送回家去睡,在我房间,到底不太好。
她乖乖的回去了。最后一天,我还是若无其事的陪着她逛,玫瑰反而无精打采起来。
她要到学校去看看,我陪她去。星期天,没有什么人。她一间间课室坐遍了,
就低下了头,整个脸埋在臂弯里,不肯走。
我坐在她旁边,跟她说:「你怎么了,不高兴?不高兴也是要抬起头来的,来,
走吧。」
她倒没有哭,跟我走了。我租了一辆脚踏车骑,她坐在我身后,我们兜几个圈
子。脚踏车是小时学的,现在还没有忘记,我拿出口琴来吹。
她说:「『很久很久之前』这首歌,你会不会吹?」
「谁都会。」我说完就吹起来。
她听着,一直在微笑,眼睛看得很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把她送回家,我问:「明天什么时候走?」
「下午两点去飞机常」她说。
「行李收拾好了?」
「他们替我收拾。」
「你自己也得回去看看。」我笑说。
玫瑰也微笑,「不用的了,他们会弄好的。」
「这几天来,还玩得高兴?」
「很高兴,谢谢你,明天你上学了吧?」
「明天送你,明天是星期日呢,怎么上学?星期一才去,那个时候,你就到家
了。」
「是的。」她说。
两个人的话都变得空洞得很,不着边际。
「我仍然一早来。」
「伟。」她叫住了我。
我看着她,她呆了很久,终于没有什么说话,转头回屋子里去了。我走回家,
摸出了口琴,又吹了这首歌「很久之前,很久之前……」这首歌彷佛注定得用口琴
奏出来,在这种时刻,在这种场合。多快乐的日子也是要过的,我憔悴的想,到了
星期日下午,一切都完了,我像死到临头似的恐惧,然而明天还是要来的,我非但
要振作,而且要比先头更镇静。
夜里睡不了觉,我坐在客厅里,电话铃响了一下,我连忙抢了去听。
「我是玫瑰。」她说。
「我知道你是玫瑰。」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以后再打电话,就没有意思了。」她停了一停,「我也
不会再打的。」
我不响。
「睡了?」
「没有。」
她问:「我走了以后你做些什么?」
我答:「不外是念书预备功课,偶然也去那种无聊的舞会,打网球坐图书馆,
你都是知道的。没有什么好做的,或者找个女朋友,也不一定找得到,就是这样。」
她不响。
「你这一去,恐怕是失踪了?我没有你的地址,可以去校务处查,但写信有什
么意思?我不喜欢写信。」
「你不是说来看我?」
「你不喜欢我,我来到你面前也没有用,」我笑,「我会来的,说不定几时,
也许到那个时候,你已经有几个孩子了。」
「乱讲!」她说:「怎么今天晚上说话这么胡涂?」
我说:「玫瑰,我一向是胡涂的。」
她过了半晌,静静的挂上了电话。
我叹了一口气,睡了。
第二天我去买了杂志,糖果,以免她在飞机上闷,都替她放在一只袋中,到了
她的家,只看见一只只黄色的行李箱子,从大到小的排列着,她坐在一只化妆箱上,
穿着天热的衣服,正在默默的抽烟。
我说:「看,行李过重费该多少?」
「也没有多少。」她笑着站起来。
我说:「恭喜你,没一阵子就到家了,与家人团聚之后,你可得乖乖的,别乱
翻花样,有空给我写信,大家都会想念你的。」
她笑:「知道了。」她挽着我的手,把我当老朋友。
「这是送给你的。」我把糖果递过去。
「谢谢。」她间:「你可送我去机场?」
我一看左右,已经到了那么多人,都是亲戚朋友,眼睁睁的看着我,到了机场,
也没有太多的味道,不如不要去,想来玫瑰这样问我,大概也是不想我老远的跑一
趟,于是我说:「不去了。」我已经得了我的一份。
「在这里吃午饭吧,我常常去你家吃饭,你并没有来过我家,今天的菜很好。」
说着佣人已经摆开了饭菜,她拉着我入席,玫瑰有一个特点,同座无论有多少
人,她都是很视若无睹的,并不理其它人,照样做她爱做的事。
我很食不下咽,第一时间不对,开饭开得早,是因为迁就玫瑰上飞机的时间。
菜是很好,不过怎么也吞不下去,她家人又拚命往我碗里塞菜,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也不过是呆呆的坐着,捧着个饭碗,我不能想到明天,明天会怎么样呢?明
天玫瑰已经不在了。
玫瑰很耐心听着她长辈的吩咐,各人都送上了礼物。
吃完了这一顿长长的午餐,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我说:「乖一点……」但是声音就此哑在喉咙里,什么也说
不出来。
她看着我,忽然之间眼睛鼻子都红了,就是没有眼泪掉下来,也没有话。
我说:「你上车吧,都在等你。」
她上了车。司机替她把行李一件一件的放好。我站在路边看。终于车子开走了,
我还站着等车子转得影子也没有为止。她是真的走了。
玫瑰家的女佣人对我说:「有空来坐埃」笑脸迎人的,她关上了大门。
我一个人走回家去,在楼下想了很久,终于又走开了。去看一场电影吧,这么
烦恼的时候,在电影院只坐了半小时,什么也没看进去,又出来了,我看看表,回
学校也太晚,只好游公园,到了公园,想起昨天才与玫瑰在亭子下站了半天,又匆
匆的离开,整个人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十分六神无主。
我走进酒吧,叫了威士忌加冰喝,独个儿坐着。酒吧里倒是舒服得很,暗暗的,
又很和暖,我看看表,玫瑰现在正在把行李过磅,一会儿就上飞机了,廿小时之后,
她就把我忘得影踪全无了。回到她自己的家,说什么都比留在这里快乐——这是她
的选择。她下飞机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去找那个开贝壳店的人?我黯然的想,恐
怕是的,如果她忘记他了,她就不会回去。
我叹一口气,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没有醉,只是心宽了一点,接受了现实,她
走了,我还得活下去,她是真的走了,我忍不住痛哭起来。做男人也可以哭一哭,
我有伤心的理由。
这时候的酒吧空得很,老板是个中年人,我们都认得的,有时候准大家赊账,
他过来坐我对面。
他说:「什么事?这么伤心?大不了是两件事:女朋友走了,考试成绩不好。」
「你怎么猜到的?」我抬头问。
他微笑,「还有什么道理呢?你们这些年轻人。」
「是的,我喜欢的女孩子走了,」我指着他说:「然而我的故事是不一样的,
不像那些人的故事!」
他还是笑,「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故事好点独特点,其实也不过如此,没有什
么别致的。」
「哼!我不说给你听罢了。」我说。
「我可以猜猜,你且放下酒杯。」他按住了我的手,「我请你喝。」他把侍役
叫来,吩咐他拿饮料来。
我说:「猜!」
「她长得很美,是不是?」他笑。
「那当然,」我打了一个呃,「最美的。」我笑了。
「人又聪明,是不是?」他又问。
我也笑了,「你这个老江湖,拿这话来哄我,这当然是对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当然不会觉得她丑!」
老板说:「由此可知你还没有醉,来,喝一口这个。」他从侍役的手中取过一
只高脚杯,递给我。
我喝了一大口,才知道是柠檬汁,我说:「又来诓我!」
「你回去吧,好好的睡一觉就没事了,天下的女孩子多着呢,年纪轻轻的,还
担心没老婆,不是我俗,说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掏出钞票,放下,我说:「我的女朋友是不同的,找不到第二个。」
老板笑,「过几天你就另外找到一个了,比她更好更适合,你不相信?这种例
子我见多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走了。
他不会明白的,如果他见过玫瑰,或者他会懂得。
我有点倦,喝得颇有点胡涂,这样回家,妈妈定要吓一跳,怎么办呢?我又走
回公园,靠在长凳上,睡着了。一边睡一边觉得冷,想挣扎起来又不能够,相当懊
悔,不知隔了多久,有人用力推我,我睁开眼睛,发觉是一个警察,他扶着我问:
「怎么了?喝了酒?」我点点头。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