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的叹息(短篇小说集)-第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用功,把时间浪费掉了。」
「你这么想就好,不满现实,做人不会开心,像我就觉得课程越来越无聊,巴
不得到外国去跑一跑,看看那里的学校怎么样。」
「也不过是一样罢了,」她笑,「不过远,看不清楚,看不清楚的东西都是好
的,是不是?」
「并不见得,」我说:「我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但你还是好的,「我一点开玩
笑的成份也没有。」
「我有什么好?」她低下了头,「这么讲,我很难过。」
「好有很多种,你是好的。」我说:「将来你会明白。」
「好?」她笑了。
这是我真正与她在一起,单独的在一起。
妈妈拿了点心,茶进来,招呼我们,玫瑰只微笑,也没多吃,她永远有她自己
的一套,像个野人一样,我不太明白她,但是看妈妈的面孔,妈妈似乎对她印象不
错。
这个当儿,她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看了上去,她真像我女朋友一样,难怪妈
妈误会。
她在我房间里坐了一个下午,我什么都没做,只用笔在纸上画来画去,陪她闲
聊,但是时间没有浪费。
她走了以后,妈妈问:「她叫什么名字?」
「玫瑰。」
「很好的名字。」妈妈说:「长也长得好。」她又补了一句。
「妈妈,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学。」
「自然先是同学啦,有谁说她马上就做你女朋友?」她还是不相信。
母亲们永远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第二天上学,玫瑰穿了一件墨绿织锦缎的棉袄,闪着金丝岁寒三友的图案,这
棉袄倒也罢了,那颜色衬着她的皮肤,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美,到这个时候,连女同
学都说:「玫瑰穿中式衣服倒过得去,西装在她身上妖里妖气的。」女孩子肯说另
外一个女孩子「过得去」,那是大事,太了不起的事。
放学她等我。
「到你家去做功课。」她说。
「为什么?」我诧异的问。
「你家气氛好,好象有神帮忙似的,做得一定特别快。」
「笑话了。」我笑说。
「我可以来吗?」她问。
「当然,来好了。你不回家换件衣服?」
「是要回去一次。你不相信,自从那次之后,我很少放学不回家,叫他们担心,
也真是罪过,你不知道,我现在听话得很呢。」她有点洋洋自得。
我说:「很应该这样。」
她跟在我身后,不响。我倒有点奇怪,平时她早就嫌我噜苏了,今天却没有,
为什么?我看了她一眼。
她说:「你不知道,自从那天警察来过之后,左右邻居都知道了,那个阿飞想
必也知道了,故此以后竟没有再出现过,多亏了你。」
「这倒是好,那个阿飞,我最担心。」
「到后来,我倒不怕他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都不怕,也不好。」我说。
她横过来一眼,「我有什么叫你满意的没有?」这句话说得大有下文,我没有
接下去。
从此玫瑰天天来「做功课」,也的确是做一点功课,然而连家信都在我那里写,
每天两个钟头才走,多余的时间就看闲书,她倒是有兴趣,什么都看。
她拿起了聊斋,被我一手拍落,「你看不懂的。」
「看也不给我看,怎么晓得我看不懂?」
我无可奈何的说:「即使要看,也等暑假再说,现在你哪来的空?」
「反正我闲着,我要看!」
「好好好!你去看,看完了说说心得。」我取笑她。
她瞪了我一眼,不响,带了那本书回家。从此我也忘了,我当然不知道她在看,
也不相信她会看。谁知道她就是凭书后的一点注解,好好的看了起来,过了一个星
期,她居然解释了一篇给我听,解释得很不错,我惊异她的聪明,既然来了这么一
趟,我也就尽量都教给她,她对课程没兴趣,就教她别的好了。我每天晚上都跟她
读篇聊斋。
过了没多久,德明问我:「人家都说玫瑰反过来在追求你,有没有这事?」他
的脸色既紧张又好奇。
「废话!」我笑,「叫玫瑰追求人?有可能吗?」
「都这么说呢!」他间:「那么玫瑰每天上你家干么?」
「做功课。」我说。
「埃」德明看了我一眼,「是,快考试了。」
这就绪了众人的嘴,到几时玫瑰才可以有点自由呢?就不过为了她长得比别人
略好点,就什么都不放过她,看样子她也留不了多久。
德明问:「玫瑰与你,有可能吗?我看你们性格也太不像了。」
我说:「怎么会有可能呢,你们说笑也不该说到这种地步,我是真正的关心她,
她也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可以说几句话,你们就别造谣生事了。」
「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们都成了什么了?」德明问。
「你们都对她有企图的,好的时候狗吃屁似的跟着她,尝不到甜头,就恨不得
杀了她宰了她,这算朋友?」我笑:「扪心自问去!」
德明叹息道:「好好,真正都叫你骂在里头了。」
我那个房间,倒真的成了玫瑰修心养性的地方了。
她静了下来,几个星期没有一个约会,就是看书写字的过日子。闲时她很起劲,
拿了我的笔墨纸砚来开玩笑,在纸上写一下午的字,没个像样子,就是划她的符,
总算名字是写出来,还扬着叫我看。
功课她不做,她说:「反正就回去了,忙什么?」
她是难得的,说不做是真不做,神仙菩萨也说不服她。任凭多宝贵的东西,说
放弃了,她是真的不稀罕,并不是一时逞强,不过是空口说说,后来又回来了,她
不怜惜的。我看着她深觉她稚气纯真,再有价值的东西如果不称她的心,她也就算
了。
别人做人总有个目的,或好好吃几年书,或嫁个好的人,她一点打算也没有,
活到哪里是哪里,乱碰乱撮。如今年纪还小,有大人照顾着,如果有一天她父母有
什么事,那个时候。她恐怕会吃亏。
看了一半的聊斋,她又来拿红楼梦。
我劝她,「你每天都耽误在这种书上了,这种书你什么时候看不得?你偏偏轧
在这当儿看?快到图书馆去借了两年的考试卷子来,我与你把功课温习温习。」
她偏着嘴笑了一笑,被她一笑,我觉得自己是一等一的俗物了,非常不舒服,
也只好随她去了。
她也很有心得,拿了书本说:「你看,这里说得清清楚楚的:『也不过是三载
五载,就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就譬如我与你,大家见了面,做了朋友,然而也
不过几年,大家就各散东西了,最可怕的就是各人做各人的事,并不觉得遗撼,也
没有思念——将来你会想我嘛?」
忽然来这么一个问题,倒也叫我难答。
我想了一想,说;「各人自然要干各人的事——不然怎么活下去,当然你走了
之后,我们还是照样的吃喝,不过无论怎样,我是会常常想起你的,想起很久。」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想她有什么用呢?她就是没想到这一样。
其它同学还是到处传玫瑰追求我,德明说我骗了他,什么都不与他说,就跟我
疏远了。他是一个十分不通的人物,凭什么我要事事对他说?这年头,也有儿子做
了什么,父母还不晓得的,也有丈夫在外莫名其妙,妻子尚自以为幸福的,我也懒
得理他。
玫瑰不会追求任何人的,我说过,我也没有说错。
她不过在我这里找到了一点点的安全感,使耽了下来。
我是唯一不对她虎视眈眈的人。我有时候也陪她去看一场电影,她也把头靠在
我肩膀上。
给人看见了,又说:「玫瑰的骄傲再也没有了,倒看不出伟有这一手,等了这
么些日子,到底被他熬出头来了,吃点苦也值得。」其实老天,玫瑰把头靠在我肩
膊上,不过是把我当椅子扶手,我是真正的有苦说不出。她像个小孩子,一边看电
影,一边就吃花生巧克力,心里一点邪念也没有,谁要是想歪了,也都是花不迷人
人自迷,又怪得了谁。
况且她心里一直不舒服,脸上笑得多开心,胸口里还是怀着她的过去——不多,
也够她想的。到底恋爱过了,又吵开了,也死了这条心,她是胡里胡涂的爱上了一
个人,又不得所终,人家一直把她当个孩子,又结了婚,她这一股怨气,大得很,
一年半载还消不掉。
有时候她笑道:「也不十分难过,只是一直认为将来学好了功课,回去一边可
以诉苦,一边可以炫耀,如今诉苦与炫耀的对象都没有了,就茫茫然不知所终,很
是……意外。」
她越是笑,我也很难过,除了听之外,也没有办法。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个
听众,好的听众。然而观众也做不长了,我没想到这一点,还很得意。
有一天放学,她说吃了晚饭来,我到了家才洗澡呢,她就来敲门,万分火急的。
妈妈替她开了门,笑着请她坐下,就来叫我。
我湿着头发,披了睡袍,只见她坐在客厅里,低着头,手上拿着一张纸,脸上
的气色又不比以前了。
「怎么了?」我一见她就知道有事情不对了。
她把那张纸递过来,是一封电报,虽然说是电报,但是却像信一样长。我接过
了,「什么重要事?」我问。
「没有什么重要。他们打过几次电话来,我不在家,又没有写信,故此就打了
电报来。」
我看电报, 上面先是责备她不乖, 后来说她父亲想念她,叫她回去。我看到
「回去」两字,像头上着了一下焦雷似的,呆住在那里。
她低声说:「我也这么想,天无绝人之路,我正半天吊呢,没想到父亲就来叫
我了,我乐得回去,也不用考试。」
我着着她,原来她就这样无情无义?在这里热闹了大半年,说走就走,一点留
恋也没有,岂不叫人伤心?我很是闷气,话也说不出来。
她自己先笑了,「现在回去恐怕也过不舒服,两头不着,叫做什么?忘了,中
文始终还学不好,一点法子也没有。等到真要走了,又舍不得这里,平时倒一直嚷
要走,人就是这样子。」
我听到这里,才知道她也舍不得,只是那骄傲倔强的脾气老不改,应该哭,她
反而笑。
她说:「将来我是要后悔的,这样浪费了大半年在这里,又没有尽力,尽了力
倒也算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将来又几时见你们呢?」
我呆呆的用手擦了擦湿头发,「将来要见面,也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而已。」
我缓缓的说。
「你肯来看我?」
「肯,你也可以来看我,最好是放假的时候来,大家有空。」
她又笑了笑。她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灯芯绒裤子,裤管很宽,一件蓝白条子的毛
衣,腰身真真只有那么一点点,毛衣比较短,又显着腰间一两寸的皮肤,雪白的。
玫瑰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那笑里带点苦涩,是以前没有的。
「既然你想回去,你父亲身体不好,又来叫你了,就回去好了——只可惜你见
不到这里的夏天了,这里的夏天其实也不错呢,那凤凰木开花的时候,火艳艳的红,
我想你家是没有的,这是南中国的树。」我说。
「我可以想象得到,你说过多次了。」她忽然叫了我一声,「伟!」
「什么事?」我抬头。
「没有什么,叫叫你的名字,将来叫你,你未必听得到。」
我强笑说:「算了,才看了几章红搂梦,语气就学了那里头的人物,千万要改
过。」
她耸耸肩,把头发拨到另一边去。
「飞机票订了没有?」
「明天才订,约两三个星期,收拾好了才走,东西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书本笔
记以及冷天衣服都留下,用不着。就算要,也只好将来寄,要紧的带一点。这里叫
我买手表回去送人,便宜,谁不打算买,谁有没有手表与我有什么关系?自己的事
还忙不及呢。」
她是真的要走了。
每个同学都觉得她迟早是要走的,都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她真的要走了,相
信谁都愕然。当然也有称愿的,但是玫瑰走了以后,还剩下什么好的说话题材?都
寂寞下来了。我呆呆的看着她,以后再通讯寄照片,到底两样了。
「还有两个星期,我是不上课的了!」她说。
我冲口而出,「我也不上课了!」我说:「陪你玩玩。」
「不好吧?」她目不转睛的看牢我,「我是头等自私的人,如果你说陪我,我
会真的接受,你可别开这种玩笑。」
「开什么玩笑?离考试还有一个半月,请十来天假,我功课平时又不差,不一
定就升不了班,你放心。」
其实两个礼拜的功课是非同小可的,补得上补不上也还不知道呢,也要看过才
说,但是玫瑰要走了,我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价值是没有标准的,怎么量呢?我
心里觉得这么做快乐,也就抵得过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玫瑰笑,「那么我就不客气,我们到处走十天。」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母亲不说什么,对于玫瑰要回家了,有点稀奇。她以为玫
瑰是我的女朋友,再也不走的,刚在高兴儿子有了女朋友,又得一场失望。
我明白她的心情。
我向学校请了假,说家里有点事。玫瑰来了这么久,也根本没有开心轻松过,
既然她要走了,务须使她留下一个好一点的印象,我觉得这一次假请得很是值得。
第二天一早我去把她带了出来,我问她:「要乘公共汽车还是计程车?如果要
坐跑车,也使得,我去借了来。我们去浅水湾,虽不能游泳,看看也好。」
「乘公共汽车:」她说:「来了这些日子,从家到学校,又从学校到家,还没
乘过公共汽车,一定很有趣。」
我笑了,她倒是不拘小节,没有时下一些小姐的富贵习气,也许太富贵了,她
也有必尝尝平民玩意儿。像我以前上中学,公共汽车简直挤怕了,看见车站上的人
龙就烦,情愿天天早上走大半个钟头的路。
我与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