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的叹息(短篇小说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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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怎么样,理得了这么多?然而我对玫瑰却是彻头彻尾的失望,痛心。
她当初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时候蛮好,颇努力将来,一直叫我
补功课,然后她那个男朋友结婚了,她就从此换了一个人,现在到学校,也不过是
应个景,我还以为她有得救,现在看来,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早知道当初由她回去,倒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那个时候,大家又拚死命的留她。
我回到家里,就觉得头痛,身体碰到了床,便不想起来,我呆呆的看着天花扳,
如今怎么办好呢?明天还是要去上课见人的。见就见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
翻了一个身,因为昨夜根本没有睡过,所以居然睡着了。
睡了三个钟头,母亲把我叫醒。「医生来了。」她说。
「怎么就叫了医生?」我问。
「我摸你的额角,滚烫的,又睡得昏昏沉沉的,分明是受寒了,叫医生来打一
针退了热,有什么不好?」
我点点头。
「怎么会淋了一夜的雨?」妈妈问我。
「看足球去了。」
「是不是?」妈妈抱怨说:「明年离了家,也是这么来着,谁吃得消你,疯疯
颠颠,没点正经。」
医生打了一针,放下药走了。
妈妈这才想起,「啊,有一个同学来看你。」
「是德明吗?」我问。
「不是德明,德明我认得,是个女孩子,也来过几次。」
「女孩子?」我抬起了头。
「是呀,长得很好那一个,站在门口,问我你怎么没上学。我说你不舒服,正
睡觉呢,她说待会再来,就走了。」
「啊!」我淡淡的说:「是个同学,她如果再来,就说我病得不能见人了。」
「你这算什么?病得不能见人?无端端咒自己的人倒少有。」妈妈说:「有人
来看你,你就说几句话。」
「妈妈,」我说:「我不是孩子了。」
「好好好。」她赌气出了我的房间。
我心想,玫瑰,她看我来了,我倒没想到她还有一点点同情心。然而她来看我
做什么?是像可怜一条狗那样嘛?她也可怜我?我赌气的想:我不要见她,我才不
要。
跟着赌气之后,我心平了,我还是决定不要见她。这样子没有结果的事,还是
不见的好。她这次来,不过是带着歉意,歉意过后,她不过如此,我何必欠她这个
人情?
不要见她。
到了下午,她还是来了,是德明陪她来的。说她聪明,也真聪明,她一个人来,
我可以推掉她,但是德明可以自由的进出我的房间,我推也推不了。
德明说:「你怎么就生病了?玫瑰来看你呢。」
「我衣冠不整,不能见女孩子。」
「伟,这半年内,你益发酸了,看你那样子!」
「你看我这样子,还能见人嘛?」我问。
「奇怪,忽然之间大发厌世之言,不见人?难道明天你就不上学了?我不相信。」
「你与玫瑰回去吧。」我说。
「我来了就得见到你。」玫瑰的声音在房门口响起来。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她。她长发扎在脑后,穿一件咖啡色白点子的毛衣,米色
长裤子。外面还是在下雨,长裤下截默默斑斑的水渍,她永远是这么不经意,这种
脾气,多久才改呢?却又这么扣着我的心,我叹了一口气。
玫瑰的脸色苍白,没有化妆,怪可怜的倚在门框上。
德明不知就里,连忙拖过了一张椅子,他说:「玫瑰,来坐,你还没来过这间
臭房吧?别客气。」
我看着德明,他们俩个又几时和好了?玫瑰与「那个开跑车的混小子」出去之
后,德明不是跟她没来往了吗?怎么又陪她来看我呢?玫瑰的法宝是多的。男孩子
在她手上像牵线人儿以的,晕头转向,也不能怪他们。
她要德明做什么事,只要回头笑一笑,说声对不起,也就可以了,还费什么功
夫?
德明说:「坐呀,咦,怎么不说话,吵了架吗?」
玫瑰说:「才没有,伟不跟任何人吵架。」
我说:「病得累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德明看着我,「至少该说『不敢当』,好了,我还有课要赶回去,玫瑰,明天
见。」
他说:「你多留一会儿,伟这里的点心最好吃,你不会反悔的。」
这小于匆勿的溜走了。
我仍默默的躺在床上,假装闭目养神。
玫瑰坐在椅子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也不动,我隔了十分钟左右,实在忍不住,
睁开眼睛看看她,她低着头,在看自己的双手,我只见到她一头黑发在肩上,浓眉,
长睫毛,整张脸是静止的。玫瑰很少有静的时候。不过真的静下来,又有一种说不
出的美,我看得呆呆的,隔了很久,她的睫毛才会闪一闪。
我真希望她永远有这么静。
我说:「你怎么不去上课?最大的损失是缺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眼睛
转了方向。
她不答。
我又说:「昨天给你家惹了不少麻烦,对不起。我已经去销了案子了,不过警
察说既然这一区有这么一个人,他们就加紧巡逻才是,这一来,大家可以放心。」
她不是听不出我语气里的讽刺,但是她还是不响。
我说:「医生来打了针,这些针药都有催眠作用,我想睡一会儿,谢谢你,你
请回吧。」
玫瑰还是不出声。
我只好闭上了眼睛。
我怎么睡得着呢?有她在身旁。但是我尽量闭着眼睛,不去睬她。多睬多麻烦。
隔了约莫一小时,她才走了。
临走时,她把脸趋近我的脸,看了我一会儿,我还是装睡,但是觉得她的呵气。
然后我听见她向母亲告辞,开大门关大门的声音。
多么长的一小时。
她就那么坐在我身旁,一声不响,多么长的一小时。我想,不过她还是走了。
总是要走的,不如不来的好,她来做什么呢?一句话也没有说,坐在椅子上那么久,
恐怕她一生中还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冷淡。然而叫她试一试也好,她把每个人都当作
脚下尘土,活该也轮到她有这么一天。
但是我对她还是心肠软的,不忍她一直坐下去。
我的热度当天夜里就退了,吃点粥,精神恢复了一半。第二天还是去上了学。
德明问我:「玫瑰跟你说了什么?」
我答:「一句话也没有,你走了,她也走了。」
「奇怪,昨天她主动来找我,求我带她来见你,从来没见过玫瑰有这么低声下
气的,本来我也想趁机吊起来卖,奈何总是狠不起心,她就是这样,不见得是好女
孩子, 但也不坏, 看见她,我们都没办法,被她牵着鼻子走。」德明停了一停,
「不是我说,玫瑰这女孩子,有时候……太过份,不懂得适可而止,这是外国人脾
气。」
我不响。
看来德明也够了解她的,只是大家都拿她没办法。
我决定抗拒她到底。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我实在为她丧尽了自尊心,经
过前天那种事,也只有我才有脸到处走——怎么见得她一定会赴我的约会?怎么见
得她不会失我的约?我真是天真得可笑。报警,到现在想起那个警察的表情,脸上
还似磨过姜似的辣。也只有我一个人有那种胆子。
好了,一辈子明哲保身,没想到现在弄得身败名裂。如果再与玫瑰缠下去,我
还不知道会做怎么样的事呢。
不过这也不能怪玫瑰,色不迷人人自迷。现在我也像那班女同学一样,只希望
玫瑰回家去,眼不见为净。
果然没多久,这事就传开了,并不见得是玫瑰说的,是当天图书馆里的女同学,
见我气急败坏,天黑了还去学校找玫瑰,一时好奇,查根问底,终于发掘了不少真
相,于是当作笑话讲。
我并不理这么多,只是比以前更沉默。
在学校还那么多事非,就因为玫瑰长得好一点,这些人脸色就发绿,妒忌得什
么话都编,结论是:「伟有得苦好吃了!好好的去碰玫瑰,本来还以为他高人一等,
但也不能怪他,玫瑰……」把玫瑰说成了狐狸精。
我更后悔了,后悔那天冲动,把事情弄大了,等不到玫瑰,索性回家不就是了,
怎么这么多事?现在连她牵涉在内,想深一点,她该怪我才是。女孩子失约,本来
稀疏平常,只有我才看得那么重。
放学了,玫瑰跟在我身后,慢慢的走,不解释什么,不发一声,我叹口气,转
身停步,「你跟着我斡什么?」她也停了脚步,又是不出声。
「玫瑰,回去吧。」我说。
她看着我,「回到哪里去?」总算开口了。
「家去。」
「什么家?」
我笑了,「我又不是移民局,难道把你赶回去不成,自然是这里的家。」我说:
「回去吧,做功课。」
她摇摇头,「别提功课了,我也真的要回去了。」
我一震:「几时?」
「三月。」
「为什么选这个日子?」
「我也不知道,可能存心不要等天热。我竟见不到夏天,也罢,回家去,天天
都热。只是回了家,也太迟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响,有时候玫瑰是这么的悲观,我说不出安慰的话,回去了,她说她要回
去了。
「你是明白我的,是不是?」她问。
明白她?我并不明白她,恐怕谁也不明白她。
「你不生我的气了?」她问:「那倒很好。」
「那事是我搞的,倒是你应该生气。」我说。
「你器量很大,伟,我喜欢你这一点,但是你一点也不生气,妒忌,我就不舒
服,那天失了你的约,原是故意的,没想到,你误会我有了意外,家里的人说:你
在门口, 等了我很久!对不起。」她的声音越来越校我问:「你要我妒忌做什么?
不见的就此你便舒服了,你又不要我这种男朋友,你要的是一个影子,那有什么好
处?影子也是找得到的吗?依我说,你在这里好好地念书,好好地找上一个男朋友,
忘记那个开贝壳店的人,也就是了。」
「你……我早已忘记他了。」她的眼睛看得很远。
我啼笑皆非的看着她。忘记了?这样叫忘记了?才怪。现在她正思念深呢,还
说忘记了。
我坦白的说:「找我没用,找谁都没用。你要的不是我们。至于我,我不过比
别人更钝。你与我在一起可以放心,是不是?」我笑了。
她的脸忽然之间红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脸红。我无意说她老皮老肉,不过她不容易尴尬,那倒是真的。
我又造次了,其实这样的事,她知道,我知道,不就行了,为什么我一定要说穿了
为止?又有什么味道?
由此可知我还是没有炉火纯青。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她隔了半晌才说。
「喜欢有什么用?一只狗一只猫,一件衣服,一块蛋糕,你都喜欢呢。」
「你要这样说,我有什么办法?」她忽然又倔强起来。
「玫瑰,不要开我玩笑了,我很清楚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地位,你何必哄我?」
我苦笑,「你可以哄的人这么多,决不在乎我的,我不生你的气,但是你……」我
不说了。
她不出声,脸色更白了。这半年来,我看着她瘦下来。
从第一次舞会出现,到现在,人是换了一个人了,但是眼睛没换,眼神里宝光
流动,有种隐隐的邪气。
终于有一天,她会知道,我对她是真诚的。
那个时候,她几岁了?四十岁?五十岁?也许我们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碰到了,
她会过来说一声,「伟,我知道了。」也许不会,但在她眼睛里可以看得见。
「我到你家去坐一会儿,好吗?」她问。
「那天坐了那么久,还不够?」我也问。
「你是不想我去?」
「没有,欢迎之至。」
看,谁都不能拒绝玫瑰,唉唉。我有多少功课要做,她去了,我如何可以集中
精神?但想到同样的傻子全校都是,我也就不出声了。
到了家,妈妈先误解地微笑,她以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了。玫瑰老实不客气的
往昨日那张椅子一坐,她那种孩子气的表情,彷佛把那张椅子当作她的东西一样,
然后拿出我的小说,书报,一本本的翻开。我发觉她一到房间里,就静了下来,像
头猫一样的蜷伏在一角。
我索性拿出功课做了起来,不去管她。
她看了半晌的杂志,抬起头来,问我:「纟字旁一个官字,什么意思?」
「绾,缚在一起。」我问:「你在看什么?懂嘛?」
「有点懂,这本杂志好,我把这段东西读给你听,看错在哪里,好不好?」她
仰起头来。
「好,你读。」我放下了笔。
她这么认真。也许她需要的不是朝九晚五的上课,而是一个上好的补习老师。
她是好学的。
「不要笑我。」她说。
「谁笑你?」我说:「读吧。」
她翻开了杂志,「秋来的景儿月挂帘,月挂帘,暗想芳容真可怜,当初指望与
你红丝绾,谁知如今各一天,谁知如今各一天!」
她声音很轻, 每个字都念得很准。 不容易了,半年前,她还是「你好吗?」
「吃了饭没有?」的阶段,现在能明白这种曲子,真算是难得了。
我看着玫瑰,心里对她的怜爱渐渐又上来了,才几天前受的气,不知扔到哪一
个角落去了。
可怜她的心不用在正经事上,不然升级还成问题?
她说:「我们家从来不买这种好杂志,不然也学到点东西。」她索性坐在地上,
把我所有的东西拖出来看。
我笑了。
(五)
她又不肯放过我, 「笑什么? 你在做什么?」她探头过来,「哟!写什么?
『如何解决英国经济缺点』?这么大的题目,如果答得出,你可以做首相去了。」
我伸个懒腰,「可不是?从此可见教授的糊涂,老实说,这间学校,我觉得顶
幼稚,不过是混张文凭而已。」
「啊,你有这种想法?」玫瑰问,「我不知道,我觉得学校蛮好的,只是我不
用功,把时间浪费掉了。」
「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