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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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截铁芯平放在一旁的青色岩石上,和一柄乌黑色的铁锤并列。
河络也站了起来,放眼眺望。
“请容我向我们的真神告诉。”他说。
“我以为你背弃真神已经很久了。”翼天瞻说。
“可是我的技艺蒙她的启示,我的心和灵魂还要蒙她来解救。”河络跪坐下去,双手按在膝盖上,仰望天空,“真神啊,以我的心感恩你赐予大地的灵和火,那力量如煤矿燃烧在大地的深处,红色的岩浆变成河流。我将奉你的力量与意志前行,高举火把在我的头顶。”
他换成了无法理解的河络语唱诉,他的声音忽而低沉忽而高亢,令人想起这个种族的小个子们围绕着篝火舞蹈和击鼓,火焰里灼烧着他们全新的作品,却凝聚了太古以来神留下的知识。
“生来是河络,所以终生是河络,那是你的血,不要再说什么背弃的笑话了。”翼天瞻叹息,他个子太高,需要探下身去才能拍到他朋友的肩膀,“就像我无论流浪到哪里,我都属于宁州青色的森林。”
河络站了起来,他从胸前的兜袋里拔出了乌黑的铁凿,用尽全力凿在银色图案的边缘。铁凿和地面撞击,火星四射,那些银粉像是硫磺般爆出了灿烂的火光。火势沿着银线的轨迹飞速地前进,被点燃的地方,银花火树,喷涌出来的光芒如雨。
整个地面开始燃烧了,炽热的风从星阵中央向着四周席卷,翼天瞻和河络都不得不退后以避烈火的锋芒。岩石地面变得红热,滚烫的蒸气袅袅升腾,那些颜色各异的石块发出即将迸裂般的鸣响。
翼天瞻听见有人唱歌了,他往袅袅的蒸气中看去,看见缥缈无痕的金色影子们,他们手拉着手,围绕着古老的战枪歌舞,仰头向着天空唱诉。而那柄枪上开始有青色的火焰笔直地升起,直指天空,仿佛一柄巨大的青色的剑。
翼天瞻使劲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在火焰的纹路里,那些影子仍是若有若无的,而歌声像是从几千几万里以外渺渺而来。
“这些是曾被它杀死的人。他们的灵魂碎片苏醒了,高唱着祭祀凶器的歌。这在河络中,被看作最悲伤的歌之一。我们在铸成武器的那一天围着火堆高唱这首歌,是忏悔自己的罪。”河络低声说。
高而清锐的女音拔地而起,仿佛一丝银线抛入空中。一个朦胧的青色影子从青色的火焰中舒展开来,那是一个女子,她低头俯视着围绕着她歌舞的影子们,她的头发和身体都在渺渺上升的蒸汽中模糊变幻。她伸出手去,仿佛遥遥地要抚摸他们的头顶,影子们向着她虔诚地跪下。
“那是什么?”翼天瞻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幻境,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会完全一样,”河络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想你看到的是铸造之女,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阿络卡之一,她是猛虎之牙里封印的第一个灵魂。”
“她的睫毛上挂着眼泪。”翼天瞻喃喃道。
“是因为悲悯,最伟大的造物和最凶险的武器,都出自她的手。”河络叹了口气,语气转而变得愤愤,“这些在河络的心中也一样是圣物,都是你们这些蛮横的天驱非要抢走。”
翼天瞻皱了皱眉:“行了,你已经不是小伙子了,我亲爱的马鲁康祖,不要再闹这种笑话,你自己就是个天驱。”
“是啊是啊!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之所以是个天驱,是因为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母亲只能把她的指套传给我,我是被迫的!”河络说得无比诚恳。
两个人对视,忽地都笑了起来。
“喂,大鸟,有件事也许你想知道。”河络说。
“什么?”翼天瞻感觉到了朋友话里的郑重。
“大约八个月前,我故乡的使团来过南淮一次。他们从我这里得到了砂钢的钢水配方。”
“砂钢?”翼天瞻雪白的长眉震了一下。
“和珊瑚金、玫瑰濯银一样,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金属,它曾经是我们河络的圣典《魂印书》中的秘密材料之一。但是后来《魂印书》被批作了禁书,其中的配方和技法仅有少量被认同,被允许公布给拥有最高技艺的河络,砂钢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种东西,确实太难制造,而且即使获得了砂钢,还要大量反复锻造才能把它用为甲片。所以即使在北邙山的河络中,这种技法也很少有流传了。”
“你说……这种金属是被用为甲片?”
河络点了点头:“这是完美的材料,但是也有致命的缺陷。”
“什么缺陷?”
“经过反复的试验,只有两千层以上的砂钢层叠才能完全阻挡精铁武器的突刺。这就是说厚度不够的砂钢盔甲根本就是废物,而一旦达到足够的厚度,它却可以抵御几乎所有的刺击。”河络紧盯着翼天瞻的眼睛,“而如果铠甲的砂钢叠层超过两千层,那么它的厚度大约有一指半,整套盔甲的重量不会少于八十斤。我所知的铠甲中只有一种是以砂钢打造的。”
“铁浮屠……”翼天瞻低声说,他竭力要让自己显得镇静一些。
“是的,他们得到了钢水的配方,那种铁兽一样的骑兵就可以重现世间。我不知道谁在主导这一切,不过曾经被风炎皇帝埋葬的铁浮屠,还没有被忘记!”
“也许你不该给他们。”
河络摇头:“你错了,古莫,这不是我能够阻止的。我面对的是来自我故乡的使者,即使没有我的配方,他们也有足够的优秀技师,可以在一年之内调制出合格的砂钢钢水。他们有十足的决心要做这件事,我已经无法阻挡。”
“河络……也会卷进这场战争么?”翼天瞻沉吟。
“羽人会么?”
“大概无可避免,当打着黑幡的使者经过瀚州草原,他们怎么可能放弃宁州的森林?”
“他们已经去了瀚州?”河络吃了一惊。
“他们大概也已经去过了你的家乡。”翼天瞻颊边的线条绷紧了,仿佛刀锋,“对了,马鲁康祖,你为什么不跟着使团回雷眼山呢?我知道你不喜欢战争,而以你的智慧和技艺,是可能被奉为‘夫环’的人啊!”
河络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不会,他们会杀了我……就像如今你回到斯达克城邦一样。”
翼天瞻沉默了。
“翼天瞻,天驱还会有未来么?”河络问。
“我想过不了多久,鹰旗就会再次飘扬在东陆大地上。”翼天瞻缓缓地说,“我已经看见了北辰的光辉照在我的双肩。”
“听到这种消息,还是很高兴。可是我只是个铁匠,不能跟你们这种人相比,只能用锤子,不能用刀剑。我尽我的努力吧!”
河络抬起头看着翼天瞻。他们两人的身高差距几乎有一倍,河络用力伸出手,在翼天瞻的肩膀上拍了拍。翼天瞻愣了一下,觉得他的手寒冷如冰,寒气一直沁入他的骨骼。这时候青焰卷空,仿佛地火喷涌,青焰里黑色的断枪影子在上升的火焰中剧烈抖动。
“青白色,是纯正的焰色,再烧下去,它将是透明的。石中之火开始燃烧了,就是这个时候!”河络低声呼喝。
他的全身肌肤忽然变做生青的颜色,仿佛冻死在冰雪中的人。翼天瞻发愣的时候,他大步踏入了火焰,火焰对他仿佛全无伤害,靠近他皮肤的火焰立刻熄灭,他大步奔跑在燃烧的星阵之中,向着断枪的方位跑去。
“原来有这样的寒术。”翼天瞻赞叹。
被火焰包围的河络用尽了全力奔跑,他的到来惊动了那些膜拜的灵魂。灵魂们首先是惊恐,他们一齐往后退缩,聚集在一起瑟瑟发抖。而后他们像是忽然醒悟了,凶恶地扑向了河络。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在空中探出有着长指甲的手,伸向河络的头颅。青焰中矗立的阿络卡忽然消失,断枪高亢凄厉地鸣响。
灵魂们无法伤害河络。他们的影子接近河络的瞬间都被冲散。河络冲到了断枪边,他抓起早已烧热的铁锤,将两截铁芯并在一处,就着岩石用力锤击。
他的铁锤燃烧起来,每一锤下去都有青白色的火焰四溅飞射。
翼天瞻不能接近火焰,只能在外面看着他的朋友用尽了一切的力量锤打。他的须发在火中被点燃又迅速地熄灭,他的衣服变得焦枯,可是他只是奋尽全力去锤打,无所(炫)畏(书)惧(网)。
那些金色的影子们围绕着他踮着脚尖小跑,他们有时簇拥在他背后,有时攀上他的头顶。有一个像是女人的影子变得柔软异常,蛇一样妖媚地缠绕着河络的脖子,其他影子在他身后探出了锋利的指甲,无法靠近他的则飞空而起,在空中长牙毕露!
翼天瞻心里抽紧,他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只是火焰中的幻境,可是他依然感觉到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捏紧。
然而一切都无法阻挡河络沉重的锤击,他一再地高举铁锤,一再地煅打下去,大地也要在他的锤下迸裂!
翼天瞻看着他的朋友,默默地闭上眼睛,只听那锤声。
翼天瞻感觉到外面的热浪退去了。只是一瞬间,眼皮都无法阻挡的光与热骤然消失。
他紧张地睁开眼睛,环顾周围。地面上,白烟袅袅升腾,火焰把大地烧得漆黑。而那些金色和青白色的火焰却都已经退散,熄灭之快还甚于开始燃烧的时候。刚才的一切到底多少是火焰多少是幻境,翼天瞻自己也分不清楚。
他冲进火场,放声大喊他朋友的名字:“马鲁康祖!马鲁康祖!”
在一块漆黑的岩石后,一只瘦弱的手臂慢慢地举了起来。
翼天瞻狂奔过去,看见那个小个子躺在漆黑的地面上。他的全身都焦黑如炭,所有衣服被火焰卷了个精光,只有一双眼睛晶晶发亮。
翼天瞻把他抱起来,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臂上,摸了摸他的鼻息,放下心来。
“别摸了别摸了,我还睁着眼睛呢,没有死!”河络嘶哑着声音大声抱怨,“我还活着,一个老河络没有那么容易死!”
说完他笑了,他的牙齿白净可爱,完全不像一个老去的家伙。
他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乌黑的长枪已经续好,濯银的虎眼熠熠生辉。翼天瞻接过,用力一抖,长枪震动着发出蜂鸣声。
“装上新的木杆就好,剩下的工作,在我们河络的地方,孩子也能做好了,用不着我这个老家伙了。”河络低声说,缓缓闭上了眼睛,“我疲倦了,你让我休息一下。”
“多谢你,朋友。”翼天瞻压低了声音。
“对了,说到孩子,”河络又睁开眼睛,“你的小公主呢?”
翼天瞻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越来越不像个公主了。”
四
“啪……啪……啪……”
骰子在木盅子里翻滚起落,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猛地按在盅子上,桌上忽地寂静。摇骰子的女孩左右一瞟,俏丽的眼睛眼角上扬,威风凛凛地斜觑众人。
“下稳离手下稳离手,有赢钱的命也要有输钱的胆。买大开大那是你祖坟青烟高,买大开小那只好怨你自己命里不带黄金。”女孩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说话像是赌场里混迹几十年的老赌棍似的,“我再问一次,下稳了没有?”
这是个小赌坊,赌桌之间隔着布帘子,里面就只是一张小桌,赌客围作一圈站着,面前各自堆着些金铢。灯光下金铢色作蜡黄,映得人眼睛发亮。这一桌周围都是年轻的军官,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一半人都是一身黑色的鲮甲,肩上垂下下唐的金菊花军徽。
其中一个人衣饰朴素高贵,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一身素白色的大褂,领口以青金线绣着连蔓的菊花。大男孩环顾周围的人,在桌子下面拉了拉女孩的袖子:“羽然……羽然……赢到差不多就好了。”
羽然在他手上响亮地打了一巴掌:“不干!不干!让他们今天把裤子都输了再走!让他们几个嚣张!本姑娘不出手,他们还以为这南淮城的赌桌上没有天理了么?”
桌上的人分为两方,一方四个年轻人,都是下唐的年轻军官,方起召、叶正鸿、雷云正柯和彭连云,脸色已经涨得通红。另一方则是三个,吕归尘和姬野小厮一样站在羽然背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女孩手法娴熟地摇盅下注。桌上大半的金铢已经堆到了羽然面前,她皱紧鼻子,鼻尖微微翘着,向对面的四个人示威。
原本来赌的是姬野。今日大柳营操练,方起召他们几个商量好了,激姬野来赌桌上较量,开出二赔一的盘口。他们几个盘算得不错,姬野根本是个赌博的门外汉,规矩尚且不懂,骰子点都未必能算清,即便是二博一的盘口,他们也有必胜的把握。不过他们却没有想到,姬野是个向来囊中空空的人,要他拿出一个金铢来赌也不容易。所以姬野也不回应,掉头就走。方起召本来就是要奚落姬野,却没有得逞,心里不甘,一路上策马跟在姬野后面一句长一句短地嘲弄,撞见了迎面而来的羽然和吕归尘。
吕归尘到南淮日久,出入宫禁已经没有限制,日落之后原本约了姬野和羽然去看河上的流灯,所以早早地和夫子交了今日的功课出宫,叫上羽然来迎姬野。羽然冷着脸,听完了方起召的嘲弄,二话不说就问吕归尘借钱。吕归尘身上不缺钱,他又是个惟命是从的性子,立刻掏出钱来双手捧过去。
羽然只在姬野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别怕,去赌,有姐姐在,不怕这些小流氓!”
姬野和吕归尘面面相觑,而后一同无奈地看着这个嚣张的丫头,羽然却咯咯笑了起来。她一笑,什么嚣张,什么威风都瞬间烟消云散,只是一个捉弄别人得逞了的孩子。
但是姬野确实是个下注都会手忙脚乱的人,转眼桌上的金铢就划了大半过去,剩下零散的三五枚,吕归尘在一边看着也只能摇头。方起召一手摇盅一手下注,一脸涎皮赖脸的笑,看着羽然。
羽然大怒,抢过盅子,喝令姬野站在自己的身后下注。说来也奇怪,她一上手,盘面的风向立刻就变了。羽然也不说让姬野赌大还是赌小,不过姬野每次犹豫着把赌注投下去,开出来十有八九是他胜。姬野连战连胜,渐渐也变得威风凛凛,金铢砸下去威猛有声。方起召他们却只能看着自己盘面上的赌注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划过去,最后几个人不得不再掏出钱来凑,让最善赌的方起召再博一把。
这时候羽然按定了盅子,姬野把全部的金铢都押在“大”上,方起召没的选,全部押在“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