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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牛鬼蛇神-第16部分

小说: 牛鬼蛇神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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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缴罚款,家里两头水牛卖了,十几只鸡卖了。好不容易把一头半大山猪留下来。要不然连过年也没得过了。”
  死去阿婆的家里人仍然不依不饶,最后差一百七十元,还是让法庭逼他打了欠条。
  “阿婆吃了我的药根本没问题,她是七个月以后暴病身亡的。可是我先前对法官承认阿婆吃过我的药,也在口供记录上按了手印。以后想翻供也来不及了。”
  我认为他吃亏是在法律意识淡漠,“给法院的文书岂能够轻易按手印?一定要思量清楚再留下自己明确的意见。”
  他说:“我明知道这背后另有隐情,但是我们谁又惹得起法官?我总不能跟法官去打官司吧。是老太婆家人设了圈套。”
  我越听越糊涂,“什么圈套?”
  “当时不知道哪里的瘟疫传染到了这边,远近几个村里的黄牛死了大半。老太婆家是我们村养黄牛最多的人家,乡里的兽医被他们请过来,花了几百元钱也没能阻止瘟疫蔓延。他们家找到我,这种事我可不敢答应,责任太大了。”
  我似乎明白了,“你不答应,所以狠狠得罪了他们是吧?”
  “就是。那以后他家又先后死了五头牛,他们把这都怪罪到我头上。我的药再毒,也不会在七个月以后还能要人的命吧?那老太婆刚好在那个当口病死了。七个月前我的确给她治过瘤子,明明那瘤子比先前小了许多。先前他们还为这个谢过我。”
  “刚才你说圈套是怎么回事?”
  “乡法庭找到我,问我当年给哪些人看过病,给病人开过什么药,要我一桩一件都回忆清楚,说是县卫生局在统计农村赤脚医生的状况。根本没提官司的事。等我把所有那些资料交上去以后,才知道有官司,有人告我。后来我才知道,都是他家里人在背后弄鬼,花了一百元钱,买通了法官才判得这么重。”
  他忽然很有几分神秘的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知道它的只有我,再没有任何人想过有这样的地方。”
  仅仅是他说话的方式已经吊足我的胃口。我还没见过他会以这种卖关子方式说话,他一定很为那个神秘所在而激动。我们朝大山北坡一个山窪前进,大概半小时路程。
  他居然读完了我的手稿。“我喜欢那个顿珠顿月的故事。如果你写这故事发生在我们这里,我一点不觉得奇怪。把草原换成森林,其他的都不必改动。”
  我奇怪他怎么会有时间读完那么长的书。
  他说我那么远带它过来,一定非常重要,非常值得去读。
  我笑着说是啊,足足走了十七年,到你这的路好漫长呵。
  我觉到了我们之间的友情的份量。
  我当时不知道那书稿日后的命运。写完它我很激动,之后我的心律一直起伏不定。我自想它是一部杰作,即使别人不这么认为,我自己也不会气馁。我可以认定它是专属于我的杰作,就如同《红字》之于霍桑,《永别了武器》之于海明威一样。我当时真够狂妄。
  “你看到的天葬,真是那个女孩吗?她真是你的同事?”
  “不完全是。小说里的事不必一定当真,都是真的也许就没那么有趣了。”
  “你写的天堂我信。”
  “我没写天堂。”
  “被天葬的人去的地方就是天堂。”
  他这么想我很欣慰,其实那也是我故事的指向。不是他笃信的阴曹地府。肯定不是。后面一句是心里话,只应该埋在心里不说出来的话。
  “那么美的女孩子,怎么能不进天堂呢?她去阴曹地府的话,连我也不能接受。”
  过了一阵,他又说,他们这没那么美的女孩。什么人什么命,没有进天堂的命就只有阴曹地府了。我不知道他是否对我说,我接不上他的话,权当他在自说自话。
  我忽然看到前方有几条暗影在窜动。他说那是野猴子,有十几只的样子。大约七年前他头一次见到它们,当时只有四五只。后来逐渐发现不止一群,每群猴子数目不等。以前没听老人说见过这东西。“你知道南湾猴岛吧?估计是那边的猴子过来的。”
  我查了一下地图,猴岛离这边几十里距离,过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野人的事后来怎么样了?找到吗?”
 
  他又回到我的手稿。他读得很认真,不只读,还动脑子想。“其实找到找不到也没什么要紧。找到了它也就该没命了,什么东西被人找到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心里被狠狠扯了一下。他无意中泄漏出人的一个大秘密。
  十三年前我下乡当知青,我们那里还有狐狸和野兔,打猎是当时知青们苦中作乐的消遣之一;九年前我回城,那地方所有的狐狸早被消灭殆尽,连野兔也难得一见,野生动物只剩下田老鼠一种了。
  如果真的找到喜马拉雅雪人,那无疑于宣告它的末日来临。
  写小说那会我决没想到这一步。
  终于到了。这是吊罗山北坡的一处巨石环抱的山窝。除了没有周边那么繁茂的植被(因为没有土,植物无法扎根),乍看这里与其它地方并没有明显不同。可是他叫这里动物乐园。
  “这里幸亏只有我一个知道,不然早就被毁灭了。”他用了毁灭二字。我觉到了这个词背后的寒意。
  这是个方圆不足五百米的所在,只有不多的野荔枝树从巨石缝隙顽强生长出来。山窝位于大山漫坡中段,可是却有很明显向内凹陷的趋势。我说很像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入口。
  “你说对了,正是一个山洞。”
  “深吗?”
  “没人知道里面通向哪里。我用手电往里走了几百米就没再往前了。”
  “你说这里是动物乐园?”
  “是小动物,都是些很小的动物。”
  我猜他说的是林鼠,或者是诸如此类的;可是他明确摇头否决,“比老鼠小得多。”
  他不再卖关子。他看得出我的紧张,“是所说的五毒,你知道五毒是哪五毒吗?”
  “我只知道蛇和蝎子。”
  “还有蟾蜍。”
  “癞蛤蟆?”
  “还有壁虎和蜈蚣。”
  他说的动物乐园是它们的乐园?
  我不禁毛骨悚然。五种小生灵中有两种我不怕,壁虎和癞蛤蟆,可能是因为没见过它伤害到人吧。蜈蚣让我紧张,百足之虫,悄没声息地来去。我昨晚入睡前还见到一条有手掌长的大蜈蚣爬进木屋,之后消隐在竹缝里。同样是它,还爬进我乱七八糟的梦境当中。蜈蚣永远是我梦中的角色。蛇是我的属相,也是我的最怕;这是后话。至于蝎子,说句让男人脸红的大实话,我只在药房里见过。蝎子太过丑陋,那根以杀戮为标志的长尾巴臭名昭著,让人每每产生恐怖的联想。我知道它们总是栖身在山石之中。
  他似乎猜得出我在想什么,随手搬开一块石片,下面赫然藏着十几只浅咖啡色长尾蝎。它们发生了小小的??乱,互相挤挤挨挨,毒钳在头顶摆来摆去,似在向伙伴们示威。我以后不必再说让男人脸红的大实话了。
  他说这里原本没蝎,是他当药材引进养殖才有了它们。现在他不养它们了,它们由天地接手,结果比他照料得更周到。这里的每个石头下面都能看到它们的踪影。
  幸好我穿了高帮登山鞋!
  他转过脸,“没吓着你吧?”
  说老实话,我已经胆战心惊了。老实话是一定不可以说的。
  “你不是要告诉我,这里的五毒都是你放养的吧?”
  “不都是。蛇是土生土长的,蟾蜍也是。还有壁虎。壁虎被封为五毒实在是太冤了,他根本没毒。你不信?我可以抓一只给你看。”
  话音未落,已经有个小壁虎在他手上了。他捏住它的头,它的四肢拼命挣扎。最先出状况的是尾巴,尾巴忽然断了。那一节断掉的尾巴在他的掌心扭来扭去。壁虎自己则完全不关心它的活泼的尾巴。
  他撒开它,它疑惑了有一秒钟,马上落荒而逃。
  他此刻当着我的面,伸出舌头,再将刚摆弄过壁虎的手指轻轻碰一碰舌尖。天呐!他居然像尝到美味一样,有滋有味地咂咂嘴巴。
  “好啦好啦,饶了我吧。我信你就是。”
  我们没备手电,因而打消了探洞的念头,于是只在洞口附近看看。
  我对一种岩缝间生长的草本植物很感兴趣,它叶片肥厚硕大,最大者接近一米直径;粗大的根茎长出地表,显得极有气势。我由衷赞美它,不期招至无情的嘲笑。他说它在海南岛是最多也是最贱的东西,随处可见,不择环境条件,耐水又耐旱。少见多怪了不是?
  我断言它会成为主要的家庭观赏植物;所有阔叶植物都是人所钟爱的,梧桐和面包树,香蕉芭蕉旅人蕉。它当然不会例外。它叫什么?
  滴水观音。它是不是很像圆明园的荷花叶子?圆明园是我们共同的往事了。
  形态不是很像。但气势可有得比,荷花更烂漫而滴水观音更挺拔。由于完全生于地表之上,最高达三米多,所以它更多阳光把戏,大面积的受光面与同样大面积的背光面交织错落出奇幻的光影效果,这一点是荷花无论如何不可比拟的。它是洞口一道妙逸的风景。
  尽管这里难见到土,都是那种黑黢黢有孔洞的火山岩,但是显然不缺水,不然不会有这么繁茂的植被。

  当知青那时我已经懂得山多高水线多高的原理。而蟾蜍是一定要有水的地方才会有分布的。西藏常见的戈壁和沙漠地区,就没见过蟾蜍和其它蛙类。
  他很快就找到了这里独有的蟾蜍。
  它同这里其它动植物一样个头很大,足有半斤重,只多不少;而且看上去更癞,身上的疱瘤似乎更饱满更多毒汁。它的身子底部是那种毒蘑菇的猩??,看上去让人不舒服的一种颜色。
  “它是宝贝,真正的宝贝。广州百年老号中药铺收它的价钱都在几百元一只。”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西藏的宝贝麝香。我做记者月工资73元,一只麝香700元。相当于记者十个月的收入。
  我问他为什么不拿出去卖,他说他还没到非要出卖这些宝贝的地步,它们是他的宝贝,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把它们卖到药铺里去。他的话我不是很明白。
  “这里这样的蟾蜍有一百二十七只。有七十六只是大的,其余都还没长成。”
  我忽然明白了——分明是他豢养的,虽然在野外山林之中;他对它们如数家珍,其实他是它们的主人。不,更准确地说,他是它们的朋友。它蹲在他手掌的样子是那么的怡然自得。
  他认真吃过这种蟾蜍的亏。因为先前他用它治愈了本村一个男人严重的癫痫病,所以邻村有人来求他前往救治。那是一个不满七岁的女孩,病情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每每抽搐起来全身如机动筛子一样狂抖不停,让观者也禁不住发抖。他一直不敢轻易以蟾蜍下药,上次也是迫不得已才用了很小的剂量。这次的情形似乎更严重一些。他知道只能请出他的宝贝蟾蜍了。
  他的用量与上次相近。她的抽搐明显被抑制住了。他救治她的过程都是在她家人眼皮底下进行的,他没想到要防备她的家属。
  他的疏忽酿成了大祸。她父亲趁他吃饭喝酒不备的时候将他身上带的蟾蜍药晶偷去。她父亲后来在警局交待时老老实实供认,说知道这药稀罕而且非常贵,怕女儿再犯病时找不到买不起,所以出此下策。
  是他亲手毒死女儿,只因为她的痛苦令当父亲的没法忍受,他将十倍以上的药量一次给孩子吞嚥下去。病状极其悲惨,他还是去找李老西里救他的女儿。他给他跪下,请他无论如何救孩子的命。他不是神仙,最终回天无力,女孩死了。
  那是他真正痛彻肺腑的从医教训。唯一值得宽慰的是那个父亲自知罪孽深重,没有纠缠李老西,独自吞下这颗苦果。李老西逃过一场牢狱之灾。毕竟他是制毒者,又是最初的用毒者,法律追究下来他肯定是难逃其咎的。他就此发誓除非自己身体需要,他再不用自己的蟾蜍入药。
  “你说怪不怪,这里没有壁虎?其它四毒俱全。后来我想出来了,壁虎没毒。这地方只养有毒的活物,没毒的不会到这来。”
  可是他刚刚抓到一只壁虎啊,当我的面摆弄它以证明它没毒。
  他笑了:“那是我在林子里抓的,特意带在身上的。”
  “专门为了向我证明它没毒?”
  他摇头,“没有。不是。我有随手捉拿小动物的习惯,看到了就抓住,过会再放掉。”
  不是这里的生物一定带毒,日间夜里也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飞禽走兽包括各种昆虫,它们途经这里再离开。吸引来这里居留的这些小生灵之所以有毒,估计与其体内的感应有关;也许这里的水,空气天然就具备了造毒需要的元素。生物与环境,彼此毒味相投。
  这是我的猜测。
  他说他曾经想过住到这个山洞里来,也就是说那个木屋或许将不复存在,“后来心里觉得不妥,才造了那木房子。”
  “怎么不妥?怕长此以往你也带毒?”
  他脸色有些难看,“有这个顾虑。毕竟我不是一个人,还有老娘和老婆孩子他们。”
  我忽然觉得他满身鬼气,也许他身体已经真的带毒了。他整个人的背景是令人压抑的深咖啡色火山岩;他的表情有几分自得,悠然之下透着若隐若现的狡黠。
  “冷吗?我看你在打抖。”
  我连忙摇头,“没有。怎么会冷?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在30度以上。”
  “你眼神不对。”他无意深究,笑一下。
  这让我的紧张稍稍得到舒缓。我告诉他,我昨晚见过大蜈蚣,变色龙,大甲虫这些。我详细描述当时的情形,其实在告诉他——我没发现他有任何异常。
  我有种不寻常的能力。每每我与他人相对时,我会从自己身体里跳出另外一个我到空中,俯瞰我和他人正在进行的或交谈或争执。空中的我看得有滋有味;而场景中的我却浑然不知,一如既往在自己的角色里十分投入的表演。此刻我就在这种极其微妙的境况中。
  我和李德胜在巨大的山洞口徜徉。
  我分明看到了这一幕,而且是鸟瞰。巨大的黑褐色石阵,黢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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