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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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一切宇宙万物的力量吗?那么,天意是怎样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著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断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书桓和小琦。何书桓和小琦正对坐在草地里,两人在“打巴巴掌”,何书桓在教小琦念一个童谣:烟雨朦朦29/46
“巴巴掌,油馅饼,你卖胭脂我卖粉,卖到沪州蚀了本,买个猪头大家啃,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
念完了,他们就大笑著,笑弯了腰。方瑜也笑了。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呀!我想著。没有雪姨来责骂我,没有爸爸鞭打我,没有如萍和我争男朋友,没有雪姨和老魏的丑行……这世界是太可爱了,我愿意笑,好好的笑,我正是该欢笑的年龄,不是吗?但是,我竟笑不出来,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正捆著我,牵制著我。我是多么的沉重、迷茫和困惑!
黄昏时分,我们下了山,回到中和乡,何书桓请客,我们在一家小馆子里大吃一顿。然后,何书桓又买了一大包糖给小琦,我们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门口,才告别分手。
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书桓慢慢的散著步。何书桓显得若有所思,我也情绪不定。堤边,到处都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手挽著手,肩并著肩,诉说那些从有天地以来,男女间就会彼此诉说的话。我也想向何书桓谈点什么,可是,我的舌头被封住了。我眼前总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脸来。如萍,这怯弱的女孩子,她今天曾经看过我一眼,我想我永不会忘记这一眼的,这一眼中并没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伤惨切,而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凛然。
我们走下了堤,沿著水边走,水边的草丛中,设著一些专为情侣准备的茶座。有茶座店老板来兜生意,何书桓问我:
“要不要坐坐?”我不置可否。于是,我们选了一个茶座坐下。他握住我的手,凝视著我的眼睛,轻声说:
“现在,告诉我吧,依萍,你到‘那边’去做了些什么?”
我皱起了眉,深深的吸口气说:
“你能不能不再提‘那边’?让我们不受压迫的呼吸几口空气好不好?为什么‘那边’的阴影要一直笼罩著我们呢?”
何书桓沉默了,好半天,我们谁都不说话,空气凝结著,草丛里有一只纺织娘在低唱,河面慢悠悠的荡过了一只小船,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可是,静谧的夜色中蛰伏著太多不静谧的东西,我们的呼吸都不轻松平静。好久之后,他碰碰我说:“看水里的月亮!”我看过去,波光动荡中,一弯月亮在水里摇晃著。黑色的水起著绉,月亮被拉长又被揉扁。终于,有云移了过来,月亮看不见了。我闭上眼睛,心底的云翳也在慢慢的扩张开来。
10
一连三天,我都鼓不起勇气到“那边”去,我无法揣测“那边”会混乱成什么样子。午夜,我常常会突然从梦中惊醒,然后拥被而坐,不能再行入睡。静夜里,容易使人清醒,也容易使人迷糊,在那些无眠的时候,我会呆呆的凝视著朦胧的窗格,恍恍惚惚的自问一句:
“你做了些什么?为什么?”
于是,我会陷入沉思之中,一次再一次的衡量我的行为,可是,我找不出自己的错误。闭上眼睛,我看到爸爸的鞭子,我看到雪姨得意的冷笑,还看到尔杰那绕著嘴唇兜圈子的舌头。然后,我对自己微笑,说:
“你做得对!那是邪恶的一群!”
那是邪恶的一群!现在会怎样呢?爸爸的暴躁易怒和凶狠,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吗?每天清晨,握著报纸,我都会下意识的紧张一阵,如果我在社会新闻栏里发现了爸爸杀死雪姨的新闻,我也不会觉得意外。那原是一只杀人不眨眼的豹子!可是,报上并没有血案发生。这三天是出奇的沉寂,尔豪没有来找过我,如萍也没有。一切沉寂得反常,沉寂得使人觉得紧张,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一霎。第四天,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不祥的宁静,晚上,我到“那边”去了。
给我开门的依然是阿兰,她的金鱼眼睛突得很大,看到了我,她张著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神色古怪的眨了眨眼睛,我警觉的问:
“老爷在不在家?”“在。”她又咽了口口水,似乎不敢多说什么,一转身就跑走了。我走进客厅,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那架落地电唱机,自从梦萍进了医院,好像就成了标准的装饰品,供给人欣赏欣赏而已。我在客厅里默立了片刻,多安静的一栋房子!我竟然听不到人声!推开走廊的门,我沿著走廊向爸爸的房间走去,走廊两边的每一间屋子,门都关得密密的,有种阴森森的气氛,我感到背脊发麻,不安的感觉由心底向外扩散。站在爸爸的房门口,我敲了敲门,由于听不到回音,我推开了房门。门里没有灯光,黑沉沉的。从走廊透进的灯光看过去,我只能隐约辨出桌椅的轮廓,和那拉得严密之至的落地窗帘。我站在门口的光圈中,迟疑了片刻,室内一切模糊不清,充满著死一般的寂静,这使我更加不安,和下意识的紧张。我不相信这间冷冰冰的房里会有人存在,转过身子,我想到如萍的房里去看看。可是,刚刚举步,门里就突然响起一个冷静的声音:“依萍,进来!”那是爸爸的声音,他确确实实的让我吓了一大跳。接著,爸爸书桌上的台灯就亮了。我这才发现他正坐在书桌后的一个隐僻的角落里,安安静静的望著我。我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爸爸继续望著我,用平稳的声调说:
“把房门关上,然后坐到这边来!”
我关上了房门,依言坐到他的面前。他微皱著眉,凝视著我,那对眼睛锐利森冷,我有些心寒了。他沉默的望了我好一会儿,才静静的说:“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地址!”
“什么?”我愣了愣,脑筋有些转不过来。
“那个男人,雪琴的那个男人!”
“噢!”我明白了,心中迅速的掠过了好几个念头,把那人的地址说出来吗?爸爸的神色使我害怕,他太冷静,太阴沉。他想做什么?他会做什么?如果我说出未,后果又会怎样?这些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接著,我就出于一种抗御本能,不假思索的冒出三个字:
“不知道!”“不知道?”爸爸紧紧的盯著我,我相信,他一定明白我是知道的。他默默的审视我,然后,他燃起了他的烟斗,喷出一口烟雾,说:“依萍,你知道多少?都说出来吧!”
“我只知道有那样一个男人!”我咬了咬嘴唇。
“唔,”爸眯了眯眼睛:“依萍,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嗯?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愿意说出来?”
我望著爸爸,他有种了然一切的神情。我闭紧了嘴,心中在衡量著眼前的局势,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告诉了爸爸,让他们去闹得天翻地覆,不是收到了我所期望的报复效果吗?可是,我心底又有种反抗自己的力量,我张开嘴,却说不出口。依稀恍惚,我想起尔豪说过的一句话: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知足一点吧!”
我低下头,无意识的望著自己的双手。爸爸的声音又响了,依然那样冷静阴沉:“依萍,你费了多少时间去收集雪琴的罪证?”
我抬起头,蹙著眉凝视爸爸,爸爸也同样的凝视我,我们互望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彼此揣度著对方。然后,爸爸点点头,咬著牙对我说:“依萍,我想我能摸清楚你有几根肠子!你相当狠毒!”他又眯起了眼睛,低低的加了一句话,低得我几乎听不清楚:“一只小豹子,利牙利爪!”
一只小豹子?我一愣。呆呆的望著爸爸。是吗?我是一只小豹子?黑豹陆振华的女儿?小豹子?小豹子?我头脑不清了。是的,爸爸是个老豹子,我却是他的女儿?我和他一样残忍,一样狠心,一样无情!我有些迷惘和恍惚了。就在我心境迷惘的时候,一声砰然巨响发自隔壁的房间,使我惊跳了起来。接著从那房里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的,像兽类般的咆哮。我定了定神,才辨出那居然是雪姨的声音,却早已沙哑得不像人的声音了,正气息咻咻的在咒诅:
“陆振华,你是只狗!你是王八养的,你开门,你这个脏狗!”我愕然的看著爸爸,爸爸的牙齿紧紧的咬著烟斗,大股的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笼罩了他的眼睛和他那冷漠而无动于衷的脸。雪姨的声音继续的飘出来,哮喘著,力竭声嘶的喊著:“陆振华,你没有种!你只会关起女人和孩子,陆振华,你是狗,一只野狗!疯狗……”
我感到浑身汗毛直立,雪姨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听清楚,却混杂著绝望、恐怖,和深切的愤恨。我抽了口冷气说:
“雪姨——怎样了?”“我把她和尔杰关了起来,”爸爸冷冰冰的说:“我要把他们活活饿死!”我打了个冷战,睁大了眼睛望著爸爸,艰涩的说:
“你——你——四天都没有给他们吃东西?”
“唔,”爸爸盯了我一眼:“当然!我要看著他们死!”
我瞪著爸爸,他的声调神情使我不寒而栗,冷汗濡湿了我的手心。我嗫嚅著,却说不出话来。隔壁屋里的墙壁上,传来一阵抓爬的声音,雪姨又在说话了,声调已由咒诅转为哀求:“振华,你开门!你也是人,怎么没有人心哩!你开门,振华!你开门!”我受不住,跳了起来,正要说话,房门开了,如萍冲了进来,看到了我,她愣了愣,就一直走到爸爸面前。她又使我吃了一惊,她苍白得像个鬼,两个大眼睛像两个黑幽幽的深洞。她站在爸爸面前,浑身颤栗,交扭著双手,抖著声音说:“爸爸,你饶了他们吧!爸爸!你要弄死他们了!爸爸!求求你!放了他们吧!求求你!”说著,她哭了起来,无助的用手背拭著眼泪。接著,她的身子一矮,就跪了下去,双手抓著爸爸的长衫下摆,抽噎著,反复的说:“求求你,爸爸!求求你!”“走开!”爸爸冷然的说,彷佛在赶一只小狗:“如萍,你给我滚远一点,如果你有胆量再在半夜里送东西给你母亲吃,我就把你一起关进去!”“爸爸!”如萍啜泣著喊:“他们要饿死了!妈妈会饿死了!放他们出去吧,爸爸!”眼看著哀求无效,她忽然一下子转过身子,面对著我,依然跪在地下,拉住我的裙子说:“依萍,我求你,你代我说几句吧,我求你!”烟雨朦朦30/46
我不安的挣脱了如萍,走到一边去,如萍用手蒙住了脸,大哭起来。我咬咬牙,说:
“爸爸,你就放他们出来吧!”
“哦?”爸爸望著我:“你心软了?”他的眼光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看得我心中发毛。
“唔,你居然也会心软!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依萍,你费尽心机,所为何来?现在,我要让你看看我怎样对付这种贱人!”“可是,你不能饿死他们,这样是犯法的!”我勉强的说,不知是为我自己的“心软”找解释,还是真关心爸爸会“犯法”。“犯法?”爸爸掀了掀眉,嗤之以鼻。“犯法就犯法!我杀奸夫淫妇,谁管得著?”爸爸这句话喊得很响,雪姨显然也听见了,立即,她那沙哑的嗓子混杂著哭声嚷了起来:
“陆振华,你捉奸要捉双呀!你有种捉一对呀!我偷人是谁看到的?陆振华,你只会听依萍那个娼妇养的胡扯八道!陆振华,你没种……”爸爸漠然的听著,脸上毫无表情。如萍依旧跪在地下哭。雪姨越说声音越哑,越说越无力,也越说越不像话。大概说得太久,得不到回答,她忽然乱七八糟的哭喊了起来,声音陡的加大了:“陆振华,你这个糟老头!你老得路都走不动了,还不许我偷人!你有胆量去和姓魏的打呀,他可以掐断你的脖子!你去找他呀!你不敢!你连尔豪都打不过!你这个糟老头子……”爸爸的浓眉纠缠了起来,眼光阴鸷的射出了凶光,他紧闭著嘴,面部肌肉随著雪姨的话而扭曲,嘴角向下扯,样子十分凶恶吓人。当雪姨提起了尔豪,他的脸就扭曲得更厉害了。接著,他猛然跳了起来,对如萍说:
“去叫你母亲闭嘴,否则我要她的命!”
如萍跪在地下索索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姨仍然在咒骂不停,爸爸拧眉竖目了好几秒钟,然后,他拉开了他书桌右手的第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我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那是把黑黝黝的手枪!这手抢对我并不陌生,它是管左轮手枪,曾追随爸爸数十年之久。如萍发狂的喊了一声,就对爸爸扑过去,我也出于本能的叫了一声:
“爸爸,不要用枪!”大概是听到了“枪”字,雪姨的咒骂声蓦的停止了。爸爸挺直的站在桌子前面,杀气腾腾,那支手枪静静的躺在桌面上。空气凝住了一会儿,雪姨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片刻之后,爸爸放松了眉头,把那支枪推远了些,坐回到椅子里。我松了口气,爸爸对如萍皱皱眉,冷然的说:
“如萍!你出去!我要和依萍谈话!”
如萍怯怯的看了我一眼,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下了头,默默的挨出了房门,我望著她蹒跚而去的背影,一瞬间,竟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悯情绪。爸爸看著我,说:
“坐下!依萍!”我坐了下去。爸爸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叹了口长气。我诧异的望望爸爸,这才发现爸爸的神情竟十分萧索。刚才的杀气已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疲倦、衰弱,和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苍凉之色。他用手指揉揉额角,近乎落寞的说:“人,有的时候也会做些糊涂事,我真不知道以前怎么看上雪琴的,会花上一大笔钱,把她从那个破戏班子里挖出来。”他停了停,彷佛在思索著什么,半天后,又自言自语的接了下去,声音低而苍凉:“就是因为她有那么两道眉毛,和尖尖的小下巴,简直像透了……”
他住了口,陷进了深思中。我狐疑而不解的望著他,于是,他突然振作了一下说:
“依萍,你看到那边屋角的大铁柜没有?那里面是我的全部动产,大部分都是现款。我现在对任何人都不信任,我想,这些将来都只有属于你了。可惜,混了这么一辈子,却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东西。依萍,你过来看看!”爸爸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要去开那个大铁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