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侠记-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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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之夜,吴悠独自游到湖心岛,偷走了醉鱼草。逃走的路上遇到守卫,她差一点杀了一个人。后来,她被逮住,就关在曾经关押过慕容无风的地牢里,为此大病一场。
慕容无风悚然,长叹一声,觉得难以置信:“她会游泳?”
唐潜接着道:“自从你夫人去世之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你早晚会给她一个机会。”
他摇头苦笑:“我已害死了一个女人,不想再害另一个。何况,她现在已经离开了云梦谷。”
唐潜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情:“为什么?”
“是我赶走了她。——我本当是这谷里最后一个能为她说话的人,到了要紧关头却没有发话。这说明我是个糟糕的男人,既不配做她的老师,也不配做她的朋友。”他的话音充满自责,十分沮丧。
“不必为此内疚。——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我们只是不大了解她而已。”唐潜宽容地笑了。
停顿了片刻,慕容无风忽然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去看她?”
——能帮她盗药,且宁愿面壁一载。唐潜与吴悠的交情,绝非一般。
“我为什么要看她?她喜欢的人又不是我。”
“你知不知道她的身边有一个女孩子?”
唐潜摇头:“我曾在大街上捡到过一个女孩,到竹间馆遇到吴悠,她说有一位崔姓大夫一直不育,问我可愿意将孩子交给她收养,我同意了。”
他释然:“大约她后来发现崔大夫的妻子忽然间又怀了孕,便没有开这个口。只好改为自己收养。”
“你看,她这人行事虽有些任性,心眼却一点儿也不坏。”唐潜赞道。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迟疑了片刻,慕容无风忽然道。
“什么事?”
“去看看她。”
……
对他来说,这世界没有光线,因此也就不分早晚。
到达江州之后,他却开始认真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见她最好?早上,还是晚上?
紧接着这个问题发展成了在什么地方见比较好?是直接去平林馆?还是约她到江边的茶楼?到时该说些什么话?——连慕容无风都吃了闭门羹,吴悠可有耐心听他寒暄?
他甚至问唐芃穿什么样的衣裳才能让一个心情不好的女人不要心烦?
他提出了无数个荒唐幼稚的问题,将对此事的毫无信心彻底地暴露在唐芃的面前。
开始唐芃还一本正经跟他探讨,见他事无巨细皆一丝不苟,不免好笑:“又不是去求神拜佛,难道你还要焚香沐浴,斋戒三天不成?”
这一句话提醒了他,他真的跑到街西头的宝通寺连吃了三顿素食,当夜沐浴一新,焚香静坐,对神祷告。
“明早我去见她。”临睡前他对唐芃道。
“为什么不挑晚上?晚上才是女人空床难守、多愁善感的时候,”唐芃装出老练的样子,“一到了早晨,给阳光一照,女人立刻变得意志坚强,难以打动。”
“我看上去像是一个乘虚而入的人么?”唐潜道,“早上,就是早上。”
“对你来说,我的意见向来只有一个用途——”唐芃吹熄了烛火,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什么用途?”
“仅供反对。”
清晨,他踩着露水独自来到平林馆。
薄雾迷蒙,江风清冷,黎明时分,街道十分安静。
时刻太早,他拐到街对面的一家饭馆吃了一顿早饭,要了一壶茶,漫不经心地听着桌旁的茶客们闲聊。直到听见其中的一个人说道:“小丁子,都太阳当头了,你小子还猫在这里听书,不去看摊!快去快去,不然又要吃你二叔的耳刮子啦!”他这才推桌而起,大步走出门去。
竹竿一点,大门半掩。他正要敲门,有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摆,一个稚嫩的女声轻道:“叔叔,你是来找我妈妈的么?”
他屈膝在地,微笑:“我找吴大夫。”
“我妈妈就是吴大夫。”
“那我就是来找你妈妈的。”
女孩踢着地上的石块,一脸地担心:“我妈妈昨夜出诊去了,她说今早就回来,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回!”
“所以你起了个大早,在门口等她?”他摸了摸女孩子的头,和声道。
“嗯!”
“你叫什么名字?”
“唐爽。不是糖果的糖哦!是糖果的糖的右边!”她刚刚开始识字,对名字的写法十分计较。
他心头微微一怔,还想细问,又觉不妥,忙道:“快进屋去吧,别在街上玩耍。”
“不怕,有阿春嫂看着我呢!”女孩子咯咯地笑道,“不如叔叔先进屋坐着,我妈妈这就回来了。里面已等着好多人了。”
她把他也当作了病人,见他举着竹杆,便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客厅内,找了一张宽椅坐下。
“喝茶吗?”她细声细气地问,“我去给你泡!”
“不不不!你年纪太小,仔细烫手。”他连连摇头。
“我一点也不小,都六岁啦!我天天都给人泡茶,从来也没烫过手!”女孩子不服气地叫了起来。
他神秘地笑了,摸摸她的鼻子,道:“你不认得叔叔,叔叔可认得你。叔叔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呢!”
“吹牛!骗人!叔叔才不会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女孩子争辩道。
“为什么呀?”
“我妈妈说,我是天上的小公主,小时候骑在一只白鹤上四处玩耍。有一天,我看见了妈妈,发现妈妈很孤单,我就下来陪着妈妈了。”她振振有辞地道,“难道那个时候,你也在天上?”
蓦地,他的眼睛有些发酸:“我不在天上,不过我曾看见你穿着好看的衣裳,骑着白鹤,飞来飞去。”
仿佛受到夸奖,女孩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然后唐爽叫道:“妈妈!”
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忽然浑身紧张了起来。
多年不见,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熟悉,且添了一层亲切:
“是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刚到。”
“路过?”
“不是,专程拜访。”
“这里人多,到偏厅去小坐,行么?”
“行。”
她给他斟了一杯茶,两人谈了一阵子江州的物产、蜀中的气候、彼此的近况,渐渐有些无话可说。唐潜没有问她为什么会离开云梦谷,她也没有问唐潜是何来意。
“她是那个女孩子?”
“是啊。抱歉,原本是要交给崔大夫的,不料还未向他提起,他先告诉我他夫人已经怀了孕。我就自己把她收下了。——这孩子可乖了,人见人爱,我十分喜欢。”
“我也很喜欢。”
“我让她姓唐,你不介意吧?终归是你把她捡回来的,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荣幸得很。”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来之前我见过慕容先生,他托我来看你,问你是否一切都好。”
“今天天气挺不错。”她答非所问。
“是啊,坐船的时候一直阴雨绵绵,难得一个大好的晴天。”
“别忘了我还欠着你一个大大的人情。”她微微地笑道,“多住几天再走。今晚我下厨,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说到人情,我……一直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觉得唐突。”他的声音开始紧张,指节发白,几乎要将手上的竹竿拧断。
“说吧,我一定尽力。”
“你能嫁给我么?”
她浑身一震,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禁深深地看了他的一眼。
他目光虚无,却满含热度,耳根通红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过了一会儿,她轻叹一声道:“我不是个好女人,干过不名誉的事情,为此我离开了云梦谷。你若想知道我究竟干了些什么,我会坦言相告。”
她以为听了这话他会惊讶,会恼怒,可他脸上的虔诚丝毫不变:“我也干过同样的事,你可想知道?”
“不想。”
“我也不想,更不在乎。——现在你可以答应嫁给我了吧?”他认真的道。
“天下的好女人多得是,何苦一定要吞下我这颗坚硬的核桃?”她苦笑。
“我不信你有这么难消化,”他握住了她的手,好像生怕她会逃走,“我已消化了核桃的仁,消化它的壳是迟早的事。”
“不,不,”她颤声道,“你会后悔。”
“我永不后悔!”他掌心是热的,坚定地握紧了她,“嫁给我!”
月光中江水激荡,渔光点点。
虽然一路上她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自己已说服了她。
船舷上寂无人声,她凭栏斜倚,望着黑色的江水,默默出神。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识的那一天,你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靠在舷边,他面对着她道。
“狼外婆的故事?”她想起了自己的恶作剧,一直奇怪当时唐潜为什么没有听得变过脸去。
“你发现了没有?因为我是唐门的人,你一直以为我是条大灰狼,”他的额头有些发白,在夜光中显得明亮。他的心情很愉快,一路上都在跟她开玩笑,“其实我不过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是啊,你一直以为我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其实我才是条大灰狼。”
“不要这么想,”唐潜抚着她的脸,微笑,“小姑娘与大灰狼其实是同一个人。而且故事的结局是美好的: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是啊,美好的。
在听来的故事里,不会有这样的结局。只有自己编的故事,才会有自己想要的结局。
她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江风徐徐,吹散了她的长发。
他又闻到了鹳草与紫丁香的气味。
他还记得那天夜里的三声鼓响,在甜腻的脂粉之下,他闻到了熟悉的发香。
他还记得当时的惊讶,记得自己曾经这样问她: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却忘了他是个瞎子。
被他抚摸过的身体,手指永远也不会忘记。
第二十二章 无尽长阶
乙亥年三月十二。谷雨。
这一天没有雨,而是万里晴空,骄阳四射。
他刚进澄明馆便遇到一位满是刀伤的病人。
据说,那个人是一位大侠。那位大侠的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
送他进来的是他的一位手下,獐头鼠目,眼光扑朔。与他说了几句话,油腔滑调,极尽阿谀之能事。
不是大侠也不会受这种伤罢?他坐在椅子上,冷哼了一声。
手下人愕然,对于他这种毫不妥协的冷漠大感不安。
“救活我大哥,飞鹰寨愿出五十倍的诊费。神医先生以后若还有其他的差使,只管一句话,俺们弟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的诊费向有定例,多一文不取。”他淡淡地道。
那人无趣,陪着笑走到抱厦等候。
在他的世界里,人是这样分类的:男人、女人。除此之外,还有死人。
那人的胸口中了一刀,脊骨被一种类似狼牙棒的钝器击碎,其余各处的小伤,数不胜数。抬进诊室时,肌肤好像一团零乱的碎布,他小心翼翼地缝合着。和几个学生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外伤大致清理干净,内伤的调养却至少需要整整一年。断骨无法接合,病人将终生残废。
做手术的时候,窗外一只黄鹂叫得正欢。而床上的病人则因疼痛不断地冲他大吼,仿佛他就是那个砍伤了他的凶手。
三位助手及时地按住了病人拼命挣扎的身体。他无法动弹,便污语连连,涕唾横飞,其势若临阵骂敌,十分豪迈。
有几粒唾沫星子溅到了他的脸上,忙碌中,竟也顾不上擦拭。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宁愿病人是个女的。
女人此时嘤嘤而泣或大声呻吟,绝不伤大雅。大侠则要关心自己的颜面,断不能哭。
人生如此,无可奈何。
第二位病人是个临产的少妇,生了三天,孩子还没有下来。各种法子都试过了,薰炙、针灸、推拿、灌药……全不管用。
送入诊室时,他刚入厢房洗手更衣,正欲在弥勒榻上小歇,又被一个弟子叫了出来。
妇人眼光涣散,气息微弱,已是濒危之状。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的结局是母子两亡。
最后一招是剖腹取子,成功的可能极少,母子均安的情况全谷仅有两例,一例由慕容无风掌刀,另一例则是吴悠。
吴悠已去,杳如黄鹤。这一次非是他莫属。
他喝下一小口酽茶,重新净了手,问道:“田大夫,病人可有亲属在此?”
田钟樾,字棕亭,在慕容无风诸弟子中排行第七,年纪与蔡宣相仿,脾气却与陈策相若,是个极认真谨慎之人。他生性腼腆,平日寡言少语,慕容无风甚喜与之搭档,两人除了医务之外,均不多话,做完手术各自走开,十分爽快。
田钟樾恭敬地捧着盥洗的铜盆道:“有,是她的相公。这一位是娶进门不久的如夫人。”
来到抱厦,他看见一个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在太师椅上愁坐。一见到他,连忙站起,拱了拱手,遑急地道:“慕容先生,可有一线希望?”
他平静地道:“母子俱生的机会不大,到时若均需急救,我们只能先全力救活其中一个。不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男子抢声道:“请一定先救孩子!我……我听说那是男孩!可怜我华氏三代单传,前面诸妾所生的子女均不到三岁便已夭折……”男人捶胸顿足,泪水纵横。
女人的性命果然不值一钱。
他心下一寒,面无表情地道:“我明白了,慢坐。”
转动轮椅回到内室,田钟樾跟了进来,低声道:“这女人气息奄奄,且行将剖腹,救活她只怕颇费周章。里面的孩子只是胎位有异,胎息稍弱,活下来倒极有可能。”
他将脸一沉,冷冷地道:“别听那男人胡扯。等会儿若真的有事,先救女人,再救婴儿。——我瞧了她的脉,那胎儿不止是胎息弱,只怕还有胎瘤,就算是生出来,也活不过三岁。”
田钟樾垂首敛目,道:“是,弟子谨记。”
手术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由于每一个步骤都事关性命,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静气,一言不发。大家在心中暗自惊叹眼前这白衣人的手:那是一双天才的手,手指修长,骨结纤细,既沉着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