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极-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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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宰相!”
青年刀客说:“那骑马押车的人,一定便是当今皇帝了!”
乌衣道人说:“正是。那人就是现今的嘉靖皇帝。他登基后不久,一天夜里做了一场梦,梦见一棵松树上挂着一条鲶鱼。这是吉兆还是凶兆?嘉靖便去请教道士。道士说:梦者,往事之再现也,陛下想想,曾接触过与鲶和松相关的人或事情否?嘉靖开动脑筋,反复回想,终于记起了当年自己押送囚犯路过某地时,有个跪于道旁向他呼喊‘皇上万岁’的小孩子严嵩。这梦解开了,便派人顺藤摸瓜去找严嵩。后来终于在朝廷官吏中找到了,那时,严嵩在朝中做着小官。嘉靖皇帝也不食言,遂给严嵩当了宰相。并从此,愈发相信鬼神之说,崇拜道术了。”
青年刀客说:“道长你身为道门中人,依你之见,这鬼神之道,有几分可信?”
乌衣道人沉声道:“圣人设鬼神以助教化,因而创因果报应之说,转世投胎之论。”
乌衣道人说至此,一哂,道:“今天,皇帝还在大内,与‘六真人’演法‘七真致仙’的奇术呢。”
青年刀客奇道:“‘七真致仙’?皇帝的道法,那陶仲文、邵元节他们的道法,真的能召致神仙么?若真召来神仙,岂不是世上真有神鬼之事了?若不能召来,那陶仲文他们欺诳君王,岂不是要脑袋搬家了?”
见青年刀客如此发问,乌衣道人不言,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抬起头来,向宫墙方向望去。
乌衣道人的目光深幽,在烛火星辉下,竟带着一缕诡异之色。
乌衣道人以极强的目力射穿朦胧夜空,看到一道白影,向皇宫深院徐徐飘落。
三
明代北京城的皇宫,坐北朝南,四安门内(四安门分别依方位加“安”字命名,但南安门正门却叫大明门,在两侧各开东长安门与西长安门),以寓长治久安之意。四安门内,便围着最深的大内九重。西华门外是太液池,号称太液清波。中有琼岛,岛上有春云楼。英宗在太液池东西,各造三座行殿,分别称凝和、迎翠与太素。世宗登基后,在西苑河东又建造许多亭榭,并亲自定额,称天鹅房。这些亭榭分别有飞霭亭、浮香亭、宝月亭、昭和殿等。
嘉靖帝与陶仲文、邵元节等六个道人,结成一个“七真致仙”的道家香阵,等侍神仙降临,以问休咎。
他们结香阵的地方,在浮香亭。
焚香召仙。
每人面前焚着一种香料。
嘉靖帝前面燃的是龙脑香,陶仲文面前是沉水香,邵元节面前是四绝香,梁高辅面前燃麝香,胡大顺面前是檀香,段朝用面前是龙诞香,龚可佩面前是降真香。
香烟缭绕,七种香气混合成氤氲香阵,但觉魂魄俱动,心神欲醉,飘飘然若御飞龙而游仙界。
邵元节在香烟缭绕中,先向皇帝拜舞一番,随即踏罡步斗,披发仗剑,念动真言,声发丹田,声音绵长悠远:
“龙香凤篆擎宝鼎,天皇神君敕致真。九天十岛邀神仙,驾鹤御龙降帝京。”
“兹有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阳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即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我大明嘉靖天子,率致一真人、秉一真人等六位真人,奉三天金阙无上玉堂都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尊、开真仁化大帝、三天金阙无上玉堂总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母天后、掌仙妙化元君,召群仙来降,以彰显我道家金仙玉真,万古长寿之义,授与天同寿之诀……玉牒所至,尔亟应召,急急如律令!”
“启请三清高大道,又请三清大道神。三请六道大清宫,北极紫微同一宫。来请三清高上圣,到来玉京鬼神通。元始天尊为第一,灵宝天尊第二名,道德天尊驾白鹤,老君殿上捷行兴……急急如律令……”
“……太上高精,三帝丹灵。绛宫明彻,吉感告情。三元柔魄,天皇授经。所向谐后,飞仙上清。常与玉真,聚会紫庭……急急如律令……”
随着邵元节一遍遍念动道家召仙法咒,那天地间在香烟缭绕之中,碧烟幻化,虚无缥缈,道门音乐,云锣玉磬,笛奏仙吕,箫和仙东,十二律与五音七声相乘变化,却是那应钟无射,南吕夷则,蕤宾林钟,姑洗中吕,加上太簇夹钟、黄钟大吕,引商刻羽,杂以变徵,由宫商之起而臻变宫之极,端的是一派仙乐,和和融融,云和光明,逍遥迷离,疑非人间世。
看着皇帝戴道冠,穿法衣,与六个道人在浮香亭里结香阵,亭外众多宫内道士,奏乐的奏乐,演示法阵的演示法阵,衣分五色,按五行排布,持桃木剑,鸣昊天角,走禹步,诵真言,摇法铃,吹法螺,俞大猷觉得众人在演一场毫无意义的傀儡戏,显得滑稽可笑。但身为臣子,皇上在躬与迎仙,又不能犯讪谤圣上之过,便只好强忍着,改为垂帘返视,吐纳调元。以这段难挨过的时光,用来修炼内功。
戚继光则眉峰微锁,带着警惕看着浮香亭四周动静。眼前这派乌烟瘴气,人群穿梭,既热闹又混乱,若是宫内屑小勾结外贼,乘机混入宫内,欲不利于皇帝,那是最好机会。那些名贵的香确是极珍贵之物,香也好闻,令人静神。但这众香浑合之下,那香气闻久了,令人头脑昏昏,眼睛酸累,看那帮宫内禁卫,有的眼睛盯着难得请到宫里来的年青美貌的道姑咽口水,有的与旧是相与的宫娥眉目传意,互通款曲。有的则百无赖赖地打着哈欠,精神不足,不时换腿以舒缓站久了发麻的腿脚,宫禁大弛。戚继光心道:若这时,这地,猝起突变,那该如何应付才好?
他想到这里,只觉心里一凛,不由把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手指为自己的想法而一紧,隐隐听得剑匣中的宝剑鸣呜了一声。
这时,只听大内总管鹿海春带着兴奋叫道:“来了!来了!”
戚继光循着鹿海春的目光望向天空,但见一道白影,从天边飞掠而来。
“七真致仙”,焚香召鹤。
这一来,把请神明卜断国事之事给耽搁下来了。
结香阵,练道功,迎仙鹤,大半天折腾下来,嘉靖帝既疲倦,又兴奋,望向严嵩:“太师对鞑靼、倭寇、魔教三端,作何看法?”
严嵩道:“以臣之见,鞑靼不足虑。彼若来犯,我只须坚壁清野,使其无所得。城池固若金汤,他数万大军游荡野外,自不能持久。”
嘉靖帝望向戚继光:“你是明威将军之后?”
戚继光答道:“臣戚继光,先祖子斌公承沐国恩,被封明威将军。臣历代都蒙国恩世荫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之职。”
嘉靖帝点头微笑:“朕知道。你父戚景通,为骠骑将军护国都指挥使,总督山东备倭。你算是子袭父业。若从你远祖、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战殉国于云南的大将戚祥说起,你们戚家七代子孙都是我大明国忠臣良将。”
嘉靖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微笑道:“你父代理大宁都指挥使司事时,曾被兵部召入神机营坐营,有操行,兵部有奏,朕曾有闻。”
戚继光谢道:“家父之名,动达圣听,臣阖家都感宠光。”
嘉靖帝问:“这些年来,历练如何?”
所谓历练,是问戚继光履历了。
戚继光身子一挺,朗声禀道:“承圣上垂询,臣十七岁承荫叼受国恩,为登州卫都指挥使佥事。二十五年起,分管营田。二十七年起连续五年率卫所卒戍蓟门,春去秋归,以防鞑靼。二十八年十月,中武举。二十九年赴京师会试,时逢鞑靼左翼土默特部俺答率军犯边,臣曾上陈守御方略,蒙上垂青,临时任总旗牌,督防京师九门。三十二年,臣蒙实授都指挥佥事,领山东登州、文登、即墨三营24卫所兵马,为国备倭。”
嘉靖帝点头,道:“以你之见,鞑靼、倭寇、魔教三端,朝廷以如何应对为上?”
戚继光说:“鞑靼之事,据臣所见,边关之要,在练兵强军。去年,任俺答十万大军游弋国门,便是军无战力,将无斗志,无法一战。以目前国力,恢复河套,自是空论。然不能奋国威,镇四夷,亦我大明之忧。设使俺答为狼子野心,有其先祖成吉思汗之志,则非但京师,即我大明,恐复有土木堡之变!因此,练兵强军,此为对付鞑靼第一要务。其次为建墩台,修边墙,固我长城,以为守卫之基。得精兵强将,有坚城高台,则边防无忧,休养生息,以蓄国力。国力盛大,则近悦远来,河套之恢复,指顾间事耳。”
嘉靖帝闻言,颔首道:“那么倭寇呢?”
戚继光说:“倭寇之起,其来有自。自胜国即有倭寇侵扰之事,唯于今为烈。然汪直可制,若要敉平倭寇,还须我大明国从两手着眼来治:武则平倭,文则安商。臣为武将,只知为国输诚,热血卫国。余事,非臣所敢知也。”
嘉靖帝沉默了一会,又问:“那么对魔教又该如何?”
戚继光说:“自太祖皇帝颁《禁教令》,把牟尼明尊教与白莲教、弥勒宗等列为邪魔之教予以禁止后,明尊教渐在民间转为秘密教派,食菜事魔。一般教众也不过念经拜神而已,倒无甚大害。但现在可虑者,魔教教首远赴西域波斯,教内乏人调停,渐生龃龉,分裂数派,各行其是,混乱纷生。更有争强斗狠之辈,与各处武林门派发生械斗,互为报复。时有伤害之事发生。”
嘉靖帝说:“这个,朕都知道。朕想知道,有何好的应对之方?”
戚继光说:“最好有忠于朝廷的士民接触魔教中人,知其底细,因势利导,使之恪守教规,则天下大安。魔教之可怕者,大者在于教首若存不轨之志,危害天下。小者在教众杀人放火,扰乱地方。甚或倚势傲凌官民,令朝廷命官政令不行,纲纪废弛。今者,其大危不存,不过小乱。而若朝廷一意厉行打击,彼教众于牟尼神敬信之心甚笃,反而易酿意外之变。”
听戚继光如此说,赵文华越前一步,奏道:“启奏圣上,臣以为戚将军之见,有姑息养奸之弊。”
嘉靖帝说:“请道其详。”
赵文华说:“魔教教徒,明知朝廷禁令而违法信教,是蔑视法律,此其罪一。纠结帮派,恃势凌人,打斗伤杀,以武犯法,此其罪二。秘密行教,其志不测,一旦生事,事不可抑。胜朝倾覆天下,即由此矣!不可不察。故以臣之见,宜以锦衣卫控鹤监,四出侦查,发现魔教教徒行踪,追查到底,将魔教密坛捣毁,教首收监执法,遣散信众,以为杜绝。如此,魔教不生,则天下无事也。”
嘉靖帝听后,若有沉吟,过了一会,望向俞大猷:“戚将军与赵侍郎各有立论,俞将军对此有何高见?”
俞大猷略一低首,逊谢道:“微臣驽钝,岂有高见。”
嘉靖帝“哦”了一声,目光略显失望之意。
俞大猷昂起头来,目光炯炯,慷然言然:“不过,臣虽不敏,亦知有道。《道德经》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又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夫信教之众,心性纯笃,一日信之,终身不疑。信之坚也,蹈汤赴火,乐之如归。此亦信教之实。非浮嚣世俗之人,游移获利之徒可比。朝廷若以高压,严打厉击,捣其教坛,毁其神像,强灭其教,必激反噬之乱。此非治安之策,乃肇乱之源。驭民之道,如治洪水,在导非在堵。昔鲧堵之,事倍功半,百般辛苦,而水灾无日不生。至大禹治水,导之入海,天下晏然。臣尝学《易》,易者,其宗在变。君子以知几,明变权宜,善应物变,始称通达。唯通达之士,始可治百事皆能元亨利贞。”
嘉靖帝听了俞大猷之言,看了赵文华有不怿之色,微微一笑,道:“好,好。朕难得文臣有奋锐之志,武将有老成之论!朕将派赵侍郎总督东南防倭大业,俞将军、戚将军,你们俱是朕所倚重的国之干城。卫国驱倭之业,便指望两位爱卿了。”
嘉靖帝说到这里,望向严嵩。
严嵩轻声道:“今日之事,暂议至此。皇上宜善养圣躬,为国珍重,毋须过劳。”
嘉靖帝点点头,道:“就按爱卿所言办理。”
“退朝。”严嵩说话时,脸色平静,平静得如一井如镜的古井之水。
四
严嵩邸宅。
“爹,孩儿昨日在圣上面前言辞何如?”赵文华向严嵩询问。
赵文华是严嵩的义子,因此他事事向严嵩请教、请示,是严嵩把持朝政的得力走狗之一。
严嵩道:“‘文臣有奋锐之志,武将有老成之论。’看来,圣上对俞大猷、戚继光都挺看重啊,对你这工部侍郎也多含褒扬。间接,还对老夫提出了隐隐的指责。”
赵文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脸上莫测高深的严嵩:“爹是否多虑了?”
严嵩淡淡一笑:“皇上一方面热衷于修仙得道,一方面乾纲独统,要作个千古雄主。当初,有人主张恢复河套。其实以国力之弱,恢复河套之论,听似爱国,令人振奋,但轻启战衅,一旦不胜,国亡无日。我恐届时之乱,更胜‘土木堡之变’。便离‘靖康之祸’,亦将不远呢。”
靖康之祸,是指宋朝徽钦二宗战败被俘之祸,北宋因此而亡。
赵文华听严嵩说到国家大政,自知无置喙之处,便知趣地闭口不言。
严嵩说“当时,是老夫力主不出战,并先后设计让皇上斩了力主‘复套’的三边总兵曾铣与首辅夏言,得保平安之局。皇上今日借褒奖侍郎大人之机,实乃暗示对老夫的不满。”
赵文华陪着不是:“如此,孩儿之言,不是大有错纰了?”
严嵩道:“那也不然。对魔教,还是要严打。最好乘魔教群龙无首之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皇上也是此意,据我所知,他已召锦衣卫都督陆炳进宫,谋划如何对付魔教了。”
听严嵩如此说,赵文华正要开言,却听窗外“咭”地一声冷笑:“哼,想要谋算我明尊教,严老贼,大白天作你的清秋大梦!”
严嵩闻言,脸色一白,喝道:“来人,抓刺客!”
话未说完,双手一按,只听“格”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