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三部曲(雾雨电)-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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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地战抖着,使得周如水的心里也充满了绝望。
〃你使我想到了小说《朝影》里面的巴沙……〃周如水悲痛地说了这半句,正要接着说下去,却被陈真的惊叫声打岔了。
〃巴沙?你怎么会想到巴沙?我和他完全不同,而且我也不会像他那样,就死得那么早。〃陈真惊叫起来,声音里面充满着追求生命的呼号,使得整个房间的空气也变成悲惨的了。
周如水在痛苦的思想里打转,找不到一条出路。但是他突然明白了。他知道就在这一刻陈真对于生活,对于世界上的一切,甚至对于女性都很留恋。他自己绝不愿意抛弃这一切而离开世界,然而事实上他终于拚命拿工作来摧残自己的身体,把自己一天一天地赶向坟墓。
〃他为什么有这样大的矛盾?难道他的爱和恨竟然这样地深吗?〃周如水痛苦地、绝望地想着,他觉得这个谜是无法解透的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四周渐渐地响起了人声,好像整个旅馆的人都起身了。阳光从白纱窗帷射进了房里,照在写字台上面。陈真突然翻身坐起来,脸上没有一点悲戚的表情。他咬了咬嘴唇皮,简短地说:〃这些事情不必提了。〃他又加上两句:〃过去的事就让它埋葬了吧。在我们的面前摆着那条走不完的长路。〃他走到周如水的床前,揭开了帐子。他的脸上的表情坚忍而确定,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畏怯。周如水不禁疑惑起来:这个小小的身体内怎么容得下那么多的痛苦,而在表面上又是这样平静,这样坚定?他感动,他佩服。
他想他自己无论如何是做不到这样的,因为近来他每一想到自己身上,他的那个复杂的问题就来了,而且变得更加复杂。
他呆呆地望着陈真的脸,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想,他现在就从陈真那里也许会得到一两句有力的话来解决他的复杂的问题。便带笑地问道:〃你说,我的问题究竟应该怎样解决才好?〃他热烈地期待着陈真的回答。
〃你的问题?好,我先问你:你究竟需要不需要女人?〃陈真直截了当地问他。
〃如果我决定不回家,我当然要找一个女人。〃周如水的回答依旧是犹豫不决的。
〃又来了,〃陈真稍微停一下,又笑着接下去,〃那么你究竟爱不爱张若兰?〃
他微笑着,沉吟了半晌,才点了点头答道:〃我想我是爱的。〃
〃你说说看,她对你怎样?我看她对你的态度很不错,是不是?〃
周如水笑着点头。
〃那么你去进行好了。你已经向她倾吐了你的爱情吗?〃
〃这可没有,〃周如水直率地答道,〃我只是偶尔隐约地对她作过暗示。我屡次想明白地对她表示我的爱情,却总没有勇气。而且似乎早一点。〃
〃你现在还等着什么呢?你的年纪不小了,也该拿出一点勇气来。〃陈真忍不住笑起来,〃光是暗示有什么用处?无论如何总免不掉有明白表示的那一天。你不要把好机会白白错过。我劝你还是马上去进行,不要再迟疑了。〃
〃进行倒是应该的,〃周如水微笑地自语着。但是他又在沉吟了。〃进行了又有什么结果呢?〃这是在问他自己。
〃有什么结果?〃陈真又笑了,〃不是成功,就是失败。〃接着他又加上一句:〃我看你很有成功的可能。〃
在陈真看来,周如水的成功是很有把握的。而且他相信这成功的预言一定会给周如水带来更大的勇气。谁知道事实上恰恰相反。说到成功,便是更加接近现实,接近现实就是要从思想的范围走入行动的领域,这就是要下一个最后的决定,无法再迟疑了。像周如水这样的人是不能够如此轻易决定的。他又犹豫起来了。他觉得这犹豫是很有理由的,因为在轻率的决定之后,她就会正式地走进他的生活里来,他便不得不改变他的生活方式,而和她共同过那未知的新的生活。
过新的生活是需要着新的勇气的。他自己究竟有没有这勇气,他现在确实没有把握。而且他还不曾把自己的身世真实地告诉她,在平时谈话之际,他只暗示地对她表示他没有结过婚。
他这样做,并不是存心欺骗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希望事实应该是这样,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把梦想当作了现实。但是如今要同她结婚,便不能够再对她隐瞒了。在两个共同生活的男女中间是不能够有秘密存在的,那么他应该先把这个真相告诉她,应该马上告诉她。要承认自己以前说了谎,他没有这样的勇气。而且她知道了真相以后的态度怎样,他此时也想象不到。她也许会因此怀恨他,鄙视他。他不能够忍受这个打击。总之,想来想去,顾虑愈多,归根结蒂,还是〃没有勇气〃四个字,他似乎感到绝望了。
〃成功?不见得吧,〃他畏怯地、怀疑地说,〃她要是知道我家里有妻子——〃〃有妻子,这有什么关系呢?〃陈真抢着说,打断了他的话。〃只要她真正爱你。况且你实际上可以说是跟家里的妻子完全没有关系。〃
〃你想一个少女肯嫁给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吗?〃
〃要是她爱你的话,还有什么肯不肯?〃
〃但是我以前并不曾对她说过真话。〃
〃那么现在告诉她好了。〃
〃她也许会恨我,怨我。〃周如水变得更胆怯了。
〃那么你就请她原谅你,要是她连这个也不能谅解,那么就索性拉倒也痛快。〃陈真已经不能忍耐了,但是他还努力压住烦躁说了以上的话,他希望周如水的思想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我想她未必肯原谅我,既然明明知道这个,又何苦拉倒,留着现在这样的关系也是好的。况且我的问题太复杂了,一时也还无法解决。要我跟家里的妻子脱离关系,良心上也未免太过不去。所以我想还是让我慢慢地仔细斟酌一下。〃周如水显出十分焦急、十分认真的样子,把他平日那种化小事为大事的态度完全表现出来了。过后他又沉吟地自语道:〃但是没有她,我以后又怎样能够生活下去?这几天为了她我任何事都不能够做。〃接着他又自语似地赞道:〃多么纯洁,多么美。〃他的嘴唇上浮出了笑容。
陈真用力咬着嘴唇皮,为的是不要说出一句话。他明白对周如水讲话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只是白白地浪费他自己的时间。他曾经怀着一颗青年的直率的心想把周如水的眼睛拨开,使周如水看见自己的处境,明白怎样才可以给自己带来幸福。他为这个人的前途焦虑,而且把这个人的幸福当作他自己的幸福给指示了到幸福的路。然而周如水却拿良心和复杂的问题来做护身的盾,把一切的劝告都当作敌箭似地挡开了。对于这个人,他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他们完全是两样的人,两个时代的人,是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了。他从这个人那里得不到一点东西,而且他也不能够帮助这个人,不能够给他什么东西。他于是横了心,没有一点留恋,就向周如水告辞走了。他甚至不洗脸,而且不顾周如水在床上怎样大声唤他,留他。他想他在短时间内不会到这里来了。
陈真走出周如水的房间,觉得精神爽快许多,于是大步走下楼,后来到了草地上。看见这座楼房墙壁上的金光和地上的一片新绿,他便忘了方才的事情。他正向大门走去,忽然有人在后面叫他,是女性的清脆的声音,异常清楚的〃陈先生〃三个字。他回过头看,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窗前站着秦蕴玉。她露出了上半身,看得出来那水红色翻领纱衣的一小部分,没有画眉毛,没有涂口红,脸上是新鲜的颜色,在蓬松的浓发下面显得十分白腻。她把两手放在窗台上,看见他回头,便用右手对他招手。
他转过身子,回头走了几步。
〃出去散步吗?〃她含笑问道,用一只手在弄耳后的发根。
〃不是,是回去了,〃陈真也笑着回答。
〃回去?〃她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问道,〃为什么这样早?
不多玩几天?〃两颗眼珠光闪闪地只顾在他的脸上打转。在她的旁边又露出一张面庞,是张若兰的。
〃陈先生,多玩两天不好吗?你才只住了一个晚上呢。〃张若兰笑着挽留道。
〃我有事情,今天得回去。下次还要来,〃陈真带笑解释道,但是在心里他却想:〃同你们多玩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一件奢侈品,还是让给周如水去做吧。〃他便转身往外面走。
〃陈先生,〃秦蕴玉又在后面唤道。
他答应一声站住了,转过身子,正看见秦蕴玉对他微笑。
张若兰的脸从秦蕴玉的耳后露了出来。秦蕴玉不说话,只顾望着他笑,过了一会,她才说:〃不要忘记到我家里来玩呀。〃
陈真应了一声,又点了点头,才转身往外面走了。走到大门口,他自动地回过头往那个窗口看,她还立在窗前望他。
她又对他一挥手,便掉过头在张若兰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转头去看他。他还立在大门前。
走出大门,他好像离开了一个世界。她们的面庞和声音仿佛还留在他的脑子里,他不忍马上离开她们:他对她们多少还有一点留恋。但是过了一些时候,别的思想又来到他的脑子里,她们的面影渐渐地淡去了。他低声自语道:〃永别了,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他觉得心里很畅快,他不再去想她们了,好像她们并不曾存在过一般。
第06章
一个多星期以后,陈真又到海滨旅馆去找周如水,要他翻译一篇日文的文件。陈真以为拿一两件这样的事情给周如水做,也许会给这个人一点鼓舞。
他到了那里,扭开门进去,却看见周如水的头俯在写字台上。
他叫了两声:〃如水,〃周如水并不答应。他走到周如水的身旁,听见了抽泣的声音。这个人哭了。他很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哭?他想,也许是张若兰有了什么不好的表示吧。但是一转眼间他瞥见一个旧式信封放在桌子上。他记起了昨天曾替周如水转过一封挂号信去,是周如水的父亲寄来的。周如水的哭一定与这封信有关系。他以为周如水马上会抬起头来,便静静地在旁边等着。但是过了一些时候还没有一点动静,他不能够再等了,便拍拍周如水的肩头。
周如水果然把头抬了起来,脸上满是泪痕。他望着陈真,眼里闪着忧郁的光,脸上带着求助的表情,一面还在抽泣。
陈真从没有见过周如水哭得这样伤心,他也很感动。他待要安慰他,却又想不到用什么话才有效力。他只是同情地说:〃如水,什么事?你哭得这样厉害。我可以给你帮忙吗?〃
周如水摇摇头,不说话,拿起桌上的信封,递到陈真的手上。陈真接了信封,连忙抽出信笺匆匆地读完了。
这是周如水的父亲的来信,说他的母亲病了,日夜思念着他,要他马上回去。父亲已经在省城里给他找到了一个位置,是财政厅的一等科员,希望他即日回去就职。信纸共有五大页,满纸都是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话:说来说去,无非是在外面读了这许多年的书,又到东洋留过学,当然要回省做个一官半职,以便将来扬名显亲,才是正理;如果老是在外面飘荡,一事无成,未免辜负了父亲培养子弟的一番好意。从这封信上可以看出一个严厉的父亲在训斥儿子。
陈真愈读下去愈生气。他真想把信纸撕碎,但仍旧忍住愤怒将信递还给周如水,一面问道:〃你现在究竟打算怎样办?〃
〃我想回去,〃这是周如水的回答。
这个回答完全是陈真所料想不到的。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很生气,便短短地说:〃好。〃接着他又问道:〃你几时动身?〃
周如水好像不曾听见似的,也不看陈真一眼,过了一些时候,他依旧悲声对陈真说:〃父亲要我做官,我实在不愿意。〃
〃这样我看你回去的事有点成问题吧,〃陈真冷笑说。
〃但是我母亲病了,我又不能不回去看她,回去是天经地义的事,〃周如水说着,似乎有一种自命为孝子的气派,这不但引不起陈真的同情,反而使他讨厌起来。他想:〃好一个孝子。〃这不是赞叹,这是轻视。
〃那么做官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这样才不致辜负父亲的好意,〃陈真依旧冷笑说。
〃我也是这样想,〃他茫然不加思索地说,他不知道陈真是在讥笑他。但是他又说:〃不过做官,我是不愿意的,你知道我素来就讨厌做官的人。〃
陈真冷笑道:〃要是土还主义者还到都市里去做官,官就不会使人讨厌了。要是童话作家进了财政厅,财政厅的大小官吏都会回到童心生活去了。〃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次周如水明白陈真是在讥笑他了,便愤慨地说:〃我现在心乱如麻,你不但不给我帮忙,反而来挖苦我,真正岂有此理。〃
〃你既然已经这样决定了,还用得着我来帮忙?〃
〃我什么时候决定的?这时候我连一点判断力也没有了。你得给我想个办法。你得替我决定一下。我真不知道怎样才好。老实说,要回去,我舍不得离开张若兰;不回去,我又觉得对不住母亲。母亲辛辛苦苦把我抚养成人,我从来没有报答过她的恩。她病了,要我回去,我怎么能够说个不字?……然而我一回去,什么希望,什么主张,都得抛在脑后了。尤其是爱情。抛撇了张若兰去和那个无爱情的女子一起生活,我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你想我怎么能够决定呢?……〃
陈真不再讥笑周如水了,却庄重地用同情的声音对他说:〃我说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回去。你母亲的病并不厉害,不过是想看看你罢了。你将来可以把她接出来。那么你既可以同张若兰结婚,你又可以和你母亲住在一起。岂不是双方都顾到了吗?〃
周如水似乎不懂陈真的话,但过后又接连地摇头表示这个计划是行不通的。他自己在思索一个更好的计划,然而实际上他的思想只是在〃良心〃、〃理想〃、〃幸福〃这几个新名词上面盘旋。
陈真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在这里他的话没有丝毫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