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三部曲(雾雨电)-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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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上了电车。在下一个电车站上有好些客人上车来,中间有三个少女。
〃你看,佩珠她们来了,〃周如水突然用肘触吴仁民的膀子,带笑地低声说。
吴仁民把头动一下,却不说话。
在另一个电车站上又上来一些客人。新来的乘客不住地往里面挤。把下车的客人留下的空位填满了。李佩珠往里面移动,差不多就到了周如水的面前。
〃佩珠,〃周如水温和地唤了一声,便立起来让座位给她。
李佩珠和他招呼了,又招呼了吴仁民。她并不坐下去。却把座位让给她的女朋友。
三个女郎为了一个座位谦让着。吴仁民也站了起来。
另外的两个少女终于坐下去了。李佩珠把她们介绍给周、吴两人。周如水很高兴地和她们谈话。
两个女郎都有着圆圆脸,年轻的一个稍微瘦一点,更好看些。她们的面貌相差不多,是两姊妹,姓龚,名字是德婉和德娴。
〃佩珠,我刚刚到你家里去过,没有见到一个人,剑虹也不在家。〃周如水说。
〃爹出去打听小川先生的轮船后天几时靠码头,〃李佩珠含笑答道。〃她们两位约我看电影。我们现在才从电影院出来……但是周先生怎么会在电车上?现在又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没有事情,请再到我们家里去坐坐罢。爹现在一定也回来了。吴先生也去坐坐好吗?〃
〃我没有事情,不过随便走走,现在陪你们去罢,〃周如水马上高兴地陪笑道。
吴仁民暗暗地一笑,但也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想:〃你方才不是说有话和我谈,要到我家里去吗?可是现在见了女人就跟她走了。〃真正是个色情狂。〃这色情狂的绰号也是陈真替周如水取的。陈真死了,而这个绰号却没有死。
电车到了某一个站头,周如水跟着三个少女下了车。吴仁民一个人留在车上,留在那拥挤的人群中间。电车继续往前进。开车的也许不是一个熟手,车身震动得厉害,乘客们时时向左右倾倒。车上发出了一阵哄然的笑声。但拥挤并没有停止。吴仁民望着那些笑脸,他的心突然感到寂寞。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热闹的人群中间他常常会感到寂寞。比如在电影院,在剧场,厅子里坐满了观客,四周都是笑语和吵闹。这时候他的心就感到剧痛,他会感到沙漠上似的寂寞。在这热闹的人间似乎只有他一个孤寂的人,他的渴望,他的痛苦完全和那些人的不相关联。永远没有人了解他。他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一个孤立的人。
电车到了一个站头,他应该下去了。但是他并不动。他不想回家去。他忍受不住家里的孤寂。这几天来对于他,那个房间差不多变成了囚室或坟墓,在那里只有寂寞和死亡。他不愿意回到那个地方去。他让电车载着他继续往前面走。
电车到了终点,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他也下来了。他在石子铺的路上慢慢地走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也不知道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
自然这个城市是很大的。在这里有三百万的居民,但是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三百万人都是陌生的人,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命运。他也许会死在这里,他也许会叫破他的喉咙,没有一个人来管他,也没有一个人来听他。〃轻副、〃卤莽〃、〃浪漫〃这些评语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头上。他的那些朋友现在也向他掷石子了。
〃就忘了这个世界吧。这个卑鄙的世界。就索性让它毁灭也好。完全毁灭倒也是痛快的事,比较那零碎的、迟缓的改造痛快得多。〃他这样自语着,似乎感到了一阵痛快。可是这也没有一点用处,并不能够减轻他的痛苦,也不能够改变他的环境。相反的,他倒更觉得自己脆弱了。他脆弱到只能够诅咒,只能够呻吟。
他在街头走了一些时候,又觉得这样走着更无聊。他忽然想起还是回家睡觉好些,便又上了电车。电车很快地把他载到了目的地。现在他是向着回家的路上走了。
在路上他的脚步依旧下得很慢,他一方面想回家,另一方面又似乎害怕回家。他还不能够毅然决定要怎样办。他只是挨着时间。但是他终于走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他疲倦地拖着脚步上了楼。
他正要开房门上的锁,才发觉他出去的时候忘记锁门。他推开门进去。
房里有一个人站起来迎接他。他惊喜地叫起来:〃怎么,志元,你来了?〃
〃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看见你没有锁门,以为你马上就会回来,哪个晓得等了你这许久。我正想走了。〃
〃真正巧得很,我今天偏偏忘记了锁门。不然你来了还进不了房。你来得好。你是从Y省来的吗?怎么你事前也不给我一封信?你在路上走了几天?你的行李呢?〃吴仁民高兴地说,他完全忘记了先前的寂寞。
〃我最近才决定的,来不及通知你们。我很早就想离开省城,但是总没有机会。我忍耐了许久,到最近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我便下了决心不顾一切地跑出来了。现在不晓得这里有什么事情给我做……我的行李还在旅馆里,〃高志元一面说,一面摇动他的身子,他似乎连五分钟的耐性也没有。他很少能够安静地在一把椅子上坐到一刻钟。他是一个三十岁光景的人,一张方脸,一张阔嘴,唇上几根须髭。说起话来声音不清楚。他这个人连自己的姓也念得不准确,但是吴仁民却能够听懂他的话。在他们分别了三年以后,他的音调并没有大的改变。
〃好,你来得正好。我现在正感到寂寞,你就住在我这里好了。我们去把行李搬过来,〃吴仁民欣慰地说。
〃我很累,今天还是回旅馆去睡吧,横竖要出一天的旅馆钱。剑虹他们呢,他们都好吗?〃
〃李剑虹他们还活着,只是陈真死了。你知道吗?〃
〃不是你写信告诉我的吗?陈真真死得可惜。他那样不顾性命地努力工作,我早知道他的肺病会把他带走的。但是想不到他会被汽车压死。〃高志元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叹息地接连说了两句:〃我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是的,我们做事从来是太迟的。李剑虹他们总觉得我们有很多的时间,〃吴仁民愤激地说。〃只恨我没有方法使他们那班人的眼睛大大地睁开。〃
〃这不能怪剑虹,他们并没有错。如水写信来说,你爱跟剑虹闹意见,是吗?〃高志元好像抱着超然的态度来说公道话似的。
〃那么你就相信?〃吴仁民突然问道,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别人不知道他这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坐在沙发上,从衣袋里摸出了烟盒,取了一根纸烟点燃来抽着。
〃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但是你的性情我是很明白的。你好像是一座火山,从前没有爆发,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平静。现在要爆发了。你会喷火喷到每个人的身上。剑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自然要冷静些。但是在革命运动中冷静的人也是很需要的,〃高志元平静地说。他把两只手插在白羽纱的西装裤袋里,在房里慢慢地踱着。
吴仁民不答话,只是狂抽纸烟。烟雾遮住了他的脸。抽完一支他又开始抽第二支。
〃看你抽烟,我就想起了我的酒。我的酒量恐怕可以和你的烟瘾比一比,〃高志元微笑地说。
〃好,我们就去喝酒吧。〃吴仁民突然站起来把没有燃完的纸烟头掷进痰盂里去。他用手拍去了身上的烟灰预备出去。
〃还早呢。现在天还没有黑,我想先去看剑虹,〃高志元提议道。
〃现在到酒馆去罢。早一点更好,我们可以多谈一些话。你这几年来一定有许多话可以对我说的,我也有不少的话要告诉你,〃吴仁民下了决心地说。
高志元表示了同意。两个人便锁了门走出去。
他们选了附近一家天津馆,走上楼去,拣了一个干净的桌位,两个人对面坐了。吴仁民向伙计要了几样菜,又要了两斤花雕。
时候还早,窄小的楼上并没有几个客人,还有两三张桌子空着。两人喝着茶等候菜端上桌子。
伙计把酒烫好送来,吴仁民又叫了三碟冷菜。他们便对酌起来,一面喝酒,一面谈话。
〃我想不到现在又会在这里吃酒,〃高志元喝完一杯,感慨似地说。〃我回去的时候本来打算至多住一年就出来,谁知会耽搁了这许久。我带了几十本英文书回去,但是回到家里并没有机会读它们。在我们省里我不能够做什么事情。那里太黑暗了,只要多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就有被杀头的资格。你简直想象不到那里的黑暗。〃
〃为什么这里的报纸不登这一类消息?我们从报纸上简直看不到一点你们省里的消息。〃吴仁民直率地问。
〃那黑暗,那专制,你怎么能够知道?〃高志元正举起酒杯喝酒,突然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你怎么能够说话呢?他们差不多把你的舌头割去了一半。我们连说话的自由也没有了。青年学生只要看了两三本社会科学的书,或者说几句对时局不满的愤激话,就会被校长检举,有时候甚至于拉出去杀头,罪名是通匪。你想什么人还敢说话?现在我们那里的青年学生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有讲恋爱,读爱情小说。你要和他们谈思想,结果不但会送掉你的命,也会送掉他们的头。你想,我怎么能够安静地住在那里?我怎么能够做事?我这几年的光阴是完全浪费掉的。〃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我们这里固然比你那里稍微自由一点,但是我也没有做出事情来,以前是因为有瑶珠,现在是因为别人说我爱闹意见。是的,我永远是孤独的,热情的。我永远是卤莽,蠢动,说大话做小事,像罗亭一样:他们这样批评我。我在大学教书总不免要和校长或同事发生争执被强迫离开。在两三年中间我换了三个大学教书,结果都是一样。我看不惯那班人的卑劣行为。什么教育,什么宣传,在那里一点也说不上。老实说,是在陪资产阶级的子弟开开心,自己骗骗饭吃。或者给一些小姐添点妆奁,好去嫁给阔人。所以我后来发誓不去教书了。我说要到工会里面去做点工作。但是工会里又有人猜忌我,他们说我的个性太强,不能够做事。只有蔡维新跟我比较接近,但是他也不大了解我,他也说我性子暴躁,主张激烈。还有在我们自己的圈子里,同志们也不相信我,他们大半都是跟李剑虹一鼻孔出气。是的,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像罗亭,永远不能够跟人妥协,永远不能够认识人。我同一切的人做朋友,我相信他们可以了解我,但结果仍然是这样。我恨不得把这个世界一拳打碎。〃他说到这里便举起酒杯,喝了一个满杯,放下杯来,忽然把拳头往桌面上一击。伙计跑过来问他要什么。他圆睁着眼睛把伙计望了一下,用粗暴的声音说:〃再拿一斤酒来。〃
高志元微笑地在旁边望着,并不阻止他,却放下筷子,把身子向后面一仰,靠在椅背上,一面说:〃罗亭到底是一个好人,他终于为他的信仰牺牲了性命。他并不是一个说大话做小事的人。不过平心而论你的计划确实太多了。我相信你的箱子里一定还有不少没有实现过的计划书。〃
〃是的,我为所有的人都草了计划书,我相信都是可以实行的。但是人们都抛弃了它,说我空想,说我不懂得社会情形。我的精力总是白费。〃
〃这有什么理由值得灰心呢?你根本就不曾干过什么大的事情。说到文字宣传,你不曾译过一部大书。说到实际活动,你又不曾在社会上占势力。单凭着自己的一点热情盲目地干去又有什么好处?我劝你还是好好地振作起来,先翻译几套整部的全集再说。印费自然不会成问题。文字宣传也是很要紧的。但是像现在这样出几期刊物印几本小册子是不够的,要做就应该认真做。〃
〃呸。〃吴仁民生气地骂起来。〃我以为跟你分别了几年你总应该有一点进步,谁知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翻译全集正是李剑虹那般人想干的事情,他们正在着手做。你去找他们罢。至于我,我不想干那种干燥无味消磨生命的事情。我以为出十部、百部全集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中国依然不会因此得救。还是陈真说得好:只有行为才能够创造出力量。至于书本呢,那只是消磨生命的东西。〃
〃你这话我不承认,我倒相信思想能够创造行动。可怕的是自己没有坚决的思想。现在还没有脱离宣传的时期,我们不能不多做宣传工作,〃高志元充满信心地说。〃你想象不到我在故乡的生活,在那里连宣传的机会也没有。我在一个中学里教过书,但是不到半年我就走了。因为在那里我不能够说一句自己想说的话。我好像是一架留声机,只能够照唱片唱。而且就是这样也还免不掉有跟别人争饭碗的嫌疑。〃
吴仁民不说话,只顾喝酒。高志元又说下去:〃后来我又到一个军官学校去。这是一个军队里附设的。我有一个亲戚在那里,他约我去。我到了那里,他要我当教员。我起初不答应。他苦苦劝我,我便答应下来。他要我教政治。我说我根本不懂政治。他没有办法,就请我随便开一门功课,我编了一部社会运动史的讲义,可是还没有讲到一半,我那个亲戚就请我走路。我了解他,因为我再要教下去,连他的头也保不祝〃高志元接连喝了两杯酒,挟了几回菜。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只顾喝酒,便惊讶地带笑说:〃你现在的酒量会这么大?我记得你从前不喜欢吃酒嘛。〃
〃我近来才爱喝酒的,〃吴仁民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拿起酒壶斟酒,给自己斟满一杯,又给高志元斟了。〃从前瑶珠在的时候,她拼命反对我喝酒,我也不好十分违拗她的意思。现在没有人来管我了。我需要的是醉,是热。人间太冷酷了。〃
〃有人说吃酒多的人,会活活地被酒烧死,〃高志元笑着说。〃这句话也许有道理。你看,用火柴点高粱酒,马上就可以点燃。〃
〃不过黄酒却没有这个力量。我的意思是能够烧死也好。那一定很热,〃吴仁民说着脸上露出了一阵惨笑,接着又叫伙计再添一斤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