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四公子-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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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廷式工于韶语、骈文、诗、词,无不清丽秀雅,调尤丽,而体貌魁伟。王壬秋说梁鼎芬为“大盗之貌”,文廷式实亦类似。被逐后抑郁无聊,以终。
沈曾植,字子培,号乙,又号寐叟。他是光绪六年丙辰科的三甲进士。这一科的会试,由翁同主持,得人甚盛:王懿荣、梁鼎芬、于式枚、李慈铭、徐琪、安维峻、郭曾,还有杨崇伊,都在这一榜,但论人品学问,都不及沈曾植。
沈曾植入仕后,先在刑部当司官,外放后官至安徽藩司,清亡不仕。当时在上海的遗老,瞿鸿科名、官位都最高,自是领袖。瞿殁后,公认沈曾植冠冕群伦。王国维对沈极为推崇,左舜生说他是有清三百年学术史上的殿军。于书无所不读,“综览百家,旁及二氏”,虽无专门著作,但“海日楼”的随笔,嘉惠后学不浅。书法冠绝一时,近时工书者,无不敛手推重。
王鹏运,字幼遐,号半塘老人,广西临桂人。功名不过举人,官亦不过给谏,但为同光大名士之一。吾友汪中教授作《清词金荃》,刊之为同光词人之首,其论如此:半塘早年词由碧山、白石入手。甲午之后,国势陵夷,与文廷式唱酬。廷式磊落权奇之士,所作多激壮之音,故半塘此时趋步稼轩。
丙申以后,渐由稼轩梦窗而追清真,蜩知集中,次清真韵者凡十四阕,此盖受疆邸、大鹤之影响。
半塘有功词坛,尤在校刊词集,况周颐、朱强村助之,影刻成四印斋所刻词,共二十五种。强村词学,亦受半塘引导,厥功伟矣。况氏有半塘老人传,强村题半塘定稿曰:“香一瓣,长为半塘翁。得象每兼花外永,起孱差较茗柯雄,岭表此宗风。”亦见其倾倒矣。
按:强屯为朱孝臧,大鹤则郑文焯,况周颐是王鹏运的小同乡。论王鹏运词学渊源,乃由南宋王沂孙(碧山)、姜夔(白石)入手,兼取辛弃疾(稼轩),而终由吴文英(梦窗),以追北宋的周邦彦(清真)。词至清真,犹诗至少陵,空前绝后的第一作手。王鹏运追及此境界,自足为同光词坛盟主。况周颐以为王鹏运的词,得力于王沂孙(王有《花外集》),而振衰起敝之功,过于常州词派的创始者张惠言(张有《茗柯词》),而(岭表此宗风)则以创广西词派期诸王鹏运,惜乎(岭表)的后劲不继。
张元济,字菊生,以字行,浙江海盐人。光绪十八年壬辰科的翰林,与蔡元培同年。甲午一役,与一般有志气的士大夫一样,饱受刺激之余,力主改革。当时的所谓“新党”,大致分急进、缓进两派,前者主张政治改革,淘汰老朽,登进新人;后者认为应以启迪民智着手。张菊生是缓进派,在京中办了一所“通艺学堂”,教授英文、数学,有学生四五十人。其时张菊生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总理大臣张荫桓得翁同的支持,权势日上,对通艺学堂赞助甚力,目的亦是为了总署培植人才。
戊戌四月间,他与康有为同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所保荐,四月二十八日与康同被召见,时为翁同被逐的第二天。六七月间曾劝康南下办学,康不听,八月初之政变,张毫无所闻。事后照常入值,静待被捕。至八月二十三革职,永不叙用。回上海不久,参加商务印书馆工作,最后成为此一中国最大出版机构的最高负责人。
张菊生为近代版本目录学专家,鉴别宋椠,更为权威。丁日昌持静斋以后,广东收藏宋版最有名的是潘宗周,以从“皇二子”袁克文购得号称海内孤本的宋刻《礼记正义》,因称其藏书楼为宝礼堂,辑有《宝礼堂宋本书录》。张菊生为作一数千言的序,列举宋版体裁、格式、纸、墨、书法,为研究宋版者必读之文。
江标,字廷霞,号萱圃,一号师(许)。光绪十五年己丑翰林,官至湖南学政。其时陈宝箴当巡抚,力扫积弊,开发山林,谋以一隅之地,立富强之基。江标赞助合作,以新学课士,使守旧的风气,得以逐渐转移。他是苏州人,为叶昌炽的弟子,精于碑版目录之学,刻有灵鹣阁丛书。
第二章忧国愤时(2 )
熊希龄,字秉三,湖南凤凰县人,所以熊贵后称之为“熊凤凰”。光绪十八年进士,但至二十年始补应殿试。以妻丧及续弦,请假回籍,佐陈宝箴、三立父子办理新政,深受器重。其时湖南鼓吹新政,培植人才,办有时务学堂、湘学新报、南学会。湖南守旧派奉王祭酒先谦为“祭酒”,手下大将为叶麻子叶德辉,以巡抚袒熊,旧派不敌。叶麻子因用熊、陈二姓,以拆字格作一谐联相比:“四足不停,到底有何能干?一耳偏听,晓得什么东西?”又有一次南学会请湘中名儒皮锡瑞演讲,熊希龄亲自摇铃开会,叶又作一联,以锡瑞字鹿门,乃用姓字首二字曰:“鹿皮讲学,熊掌摇铃”,闻者无不大噱。
熊、叶的结怨,在于王先谦等上公呈攻击梁启超及时务学堂,熊希龄乃展开反击,黄彰健记述:湘绅公呈上于五月二十二日。在五月二十六日,湘绅熊希龄、黄膺、戴展诚、吴獬、戴德诚,遂联名公恳抚院整顿通省书院。他们认为:通省书院积弊太深是由于书院山长多由回籍绅士担任,“视为养志之资,或假师位以要结官府,招摇纳贿”,熊希龄等人此一呈文很明显的是针对王先谦说的。
他们在呈文中提到,湖南绅士“分畛域,非本地士绅不能当山长。倘聘他省之人,束或重,于是觊觎排挤,无所不至”。这是针对叶德辉谋求时务学堂总教习而说的,湖南时务学堂总教习的薪俸,在其时湖南学界中最高。他们的呈文提到,近来各书院山长多不住院,而学生太多,乃立斋长等名色领袖之。斋长既与学生地位相等,无人敬畏,以致书院风气甚坏。这又是针对王先谦的岳鹿书院说的。王先谦在复毕永年书中,即已自承,因不放心家庭,未能住院,只好聘斋长,管理学生。
熊领衔的呈文要求陈宝箴将全省书院山长本年束全行致送,另行延请博通时务之人主讲,这自然是办不到的。熊希龄等人的呈文不过是由于湘绅分呈上后,他们借此向王先谦、叶德辉等人出气。
书院山长的地位极高,所谓“老师宿儒”,往往为督抚所尊礼,为王湘绮应聘主成都尊经书院,丁宝桢待以上宾之礼。桐城派名家吴汝纶,先在直隶当知州,风尘俗吏,奔走为劳,因称病辞官。李鸿章立即聘他主讲保定莲池书院。吴汝纶接到聘书,立即去拜总督,李鸿章开中门迎接。按:延宾之礼有所谓“软进硬出”,如门生拜老师,进由便门,出则开中门相送,如“硬进”则必“硬出”,将军拜总督固持此礼,老师拜门生亦然,李鸿章乃是代表通省士子尊师,犹如东主之视西席。知州见总督,要递手版,命坐则坐,否则鹄立以俟,如今分庭抗体,地位过于监司。李鸿章道是“为吴挚甫一吐递手版,坐官厅的肮脏气”。山长地位既如此之尊,则有事直接见督抚,营求请托,督抚亦往往买账。王先谦在湖南实不免有此情事。熊希龄的攻击不虚,而结怨自然更深。
戊戌政变后,熊为新党,受了革职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处分。辛丑议和,新党的处分无不开复,熊以得东三省总督赵尔巽的赏识,召赴关外,继赴日本考察,与革命党及保皇党都有往还。
熊希龄的崭露头角,是为考察党政五大臣充任参赞,自安排旅程到回国提出考察报告,一手包办。五大臣提出的有关宪政的文件,一共三件,是由熊希龄代托梁启超及杨度捉的刀。
入民国后,熊任唐绍仪内阁的财政部长。民国二年七月组阁,号称“名流内阁”。三年三月辞职,从此与政治绝缘。他在前清的官职,只是一个盐法道。民国元年崛起入阁以至组阁,前后不足三年,即已识透宦海滋味,说来真如黄粱一梦。
民国八九年间,熊希龄在北平创办香山慈幼院,为其毕生事业所寄。二十年丧偶,二十四年与江山毛彦文女士结婚。毛为家叔昂若所资助留美,精神恋爱数年,终以使君有妇,难谐好梦。毛已三十有三,嫔六十六岁的熊希龄,年龄正好相差一倍,益成佳话。两年后,抗战爆发,熊以世界红十字会中华总会会长的身份,偕爱妻赴上海办理战地救护工作。秋冬闲转赴西南,道经香港以心脏病突发去世,享年六十八岁。
张謇,字季直。此公生平,知者甚多,笔者前亦谈过,经历不必赘述。所可得而言者,在光绪亲政后,李鸿章有戒心而翁同有野心,所以各有培植继承人的打算。李鸿章是早就看中了张佩纶的。甲申之前,即有意传以衣钵。及至张遣戍后,李鸿章音问不绝,且为设法赎罪,妻以幼女,更以海军衙门捐例特优之便,捐一道班在北洋幕府养望待时。如果不是甲午一役,张佩纶的前程无限。李之选中张佩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主要的原因,即是为了对付翁同。因为张佩纶不但才干声望足与翁匹敌,而且有李鸿藻的支持,可望成为北派的领导者。李鸿藻最欣赏者为两张,另一张为张之洞。与翁同至为不协,而与张佩纶则有同门、同乡、同僚——同为“翰林四谏”——的密切关系。两张协力,足制得君甚专的翁同。
第二章死对头(1 )
翁同的野心起于甲午以后,他亦属意于两张,一张为张荫桓,一张即其得意门生张謇。
甲午一役,李鸿章一蹶不振,张荫桓乘机而起。及至翁同一得势,张荫桓见风使舵,以同官户部的关系,尽量与翁同接近。其后,翁同奉命入总理衙门,固辞不获,手握度支、洋务两大权。而度支则为偿筹对日赔款,以举洋债为主,因此洋务更显得重要,翁同于此两大要政,皆倚张荫桓以为办。光绪廿二、廿三年间,两人水乳交融,翁同信人未有如此之专者。
李鸿章与翁同是死对头。李之垮在甲午,而甲午一仗则为翁同逼迫而成。以故在李鸿章看,一生英名,晚年勋业,皆毁于翁同一人之手,其痛其恨可知。是故在胶澳事件中,千方百计,破坏成议,用的是北方混混所谓“开搅”的手段。这一点,翁同做梦不晓,张荫桓却看得很清楚,因而极感为难。
张荫桓一生得知于四个人:阎敬铭、丁宝桢、李鸿章、翁同。李鸿章对他的关系最深,亦曾拜过门。是故张之倒向翁同,为李鸿章所深恶。到李鸿章一开搅,破坏中德和局。张荫桓既与翁同同办此事,荣辱得失相关,自不便无所表示。当他熟计利害,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即是设法打击李鸿章,让各国知道,李鸿章已不再能管中国的外交。
实现这个决定的方法,是拟一道上谕,由翁同面请光绪明发,胶澳事件责成翁同、张荫桓办理,他人不得胡乱干预。当然,言外之意是很明显的,乃针对李鸿章而发。
哪知翁同上面还有个恭王,本来此事如果翁同了解张荫桓的本意,而且手段够辣,很可能造膝密陈,先将上谕发了再说。可惜翁同是书生,不是搞政治的人,竟以张荫桓所拟的旨稿,晋谒恭王。恭王衰病侵寻,英气消尽,不愿多事,说一句:“且缓、且缓。”无形中将此事打消了。
这一下张荫桓才知道“竖子不足与谋”。而且更坏的是,此事必为李鸿章所知。打蛇没有打在七寸上,势必有遭遇反噬之危。因而张荫桓很见机地,立刻变积极为消极。正当对德交涉吃紧之时,翁同去找他商量正事,张荫桓却大谈其书画掌故,绝口不及正事。而翁同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在日记中,表示张的态度,令人大惑不解。
从这一次以后,张荫桓的态度有了个基本上的改变。此人确有霸才,但以非科目出身,不能独张一帜,看翁同得君甚专,又能推心置腹,所以想抬出翁来,铲除李鸿章的势力,得以一舒抱负。及至看出翁同不能了解他的用心,觉得与他共机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而由拥护变为玩弄,暗中仍旧向李鸿章靠拢,搞大借款弄钱。回扣大小、镑价(英汇兑换率)高低,翁同无不茫然,故而有王鹏运的参劾。翁同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日记:王鹏运劾余与张荫桓朋谋纳贿,薰犹同器,泾渭杂流。元规污入,能无嗟诧。
又五月初八日记:樵野来,告初六与军机同见,上以胡孚宸参折示之,仍斥得贿二百六十万与余平分,蒙温谕竭力当差。又云:是日军机见东朝起,责以为当办廖公,力求始罢。又云先传英年将张某围拿,既而无事,皆初六日事也,余漫听漫应之而已。
此已在翁同获严谴,行将出都之时。观翁所记,两人心情如画,张荫桓说这些话,意在安翁同,已派步军统领英年围拿,而居然无事,意谓绝不致连累翁同。翁出以“漫听漫应”的态度,则已知张确曾纳贿。由此可知,翁即或不被严谴,仍能当权,用张荫桓亦必存戒心。
在翁获谴时,张謇在京。日记中所记,倾倒之意,溢于言表。如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记:看张季直各种说帖,大旨办江北花布事,欲办认捐及减税二端,又欲立农务会,又海门积谷事,欲重惩阻挠者,此君确是霸才。
又二十日记:午约张季直小饮,直谈至暮,毕竟一奇才。
张謇此时服阕入都供职,本有一番振兴实业的计划,想取得翁的支持,大展鸿图。翁既罢官,照常情论,张的计划,自难实现。但张謇反而急流勇退,仍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定力、毅力,见机而作的识力实皆有过人之处,成功绝非偶然。
黄遵宪,字公度,广东梅县的客家人。举人出身,久在国外充任中级外交官。陈右铭巡抚湖南时,他以盐法道署理臬司,参与新政,首创民治,其言曰:“众亦自治其身,自治其乡而已。由一乡推至一县、一府、一省,以迄全国,可以成共和之郅治,臻大同之盛轨。”仿外国巡警之制,设保卫局。黄遵宪实在是地方自治及警界的老前辈。
他著有一部《日本国志》,戊戌维新时,光绪曾向翁同索阅,因此得拜使日之命。不意摒挡出国,行经江宁时,政变发作,朝廷密谕两江总督将黄遵宪看管。其时伊藤博文来华游历,先赴京师,转至上海,又至重庆,转武昌,到江宁,为黄遵宪说情,总算只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