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之母子君臣-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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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候在门外的吴永,感慨万千,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可是,掀帘出来的李莲英,脸色恰好相反,带着笑容翘一翘大拇指,先作个赞赏的手势,然后才开口说话。
“你很好!老佛爷很高兴。”他说:“用心伺候,一定有你的好处。”
这在吴永当然是安慰,随即答说:“一切要请李总管照应。”
“当然,当然!”李莲英又用商量的语气说:“老佛爷很想吃鸡子儿,你能不能想法子?”
这出了一个难题,吴永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去想法子!”
等李莲英一转身,吴永立即懊悔,不该轻率答应,一堡皆空,那里去觅鸡蛋?说了实话,可蒙谅解,如今办不到倒不好交差了。
一路想,一路走,抱着姑且碰一碰的心思,走到街上。有家小店,里面空空如也,但悬着干辣椒、蒜头之类,似乎是家杂货店,便走了进去,在柜台上随手拉开一个抽屉看一看。
一看之下,吴永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抽屉里好好摆着五枚鸡蛋。吴永喜不可言,取下头上的帽子,将这五枚鸡蛋放在里面,小心翼翼的捧回骡马店。
可是从人四散,而原来看店的人,又因御驾驻跸,吓得溜之大吉,这五个生鸡蛋,如何煮熟了进呈,便大费周章了。
迫不得已,只好自己动手。幸而荷包里带着一包原名“洋火”,因为义和团忌“洋”字而改称为“取灯儿”的火柴。火种有着,生火不难,找到冷灶破釜,用碎纸木片烧开一小锅水,煮熟五个“卧果儿”,盛在一只有缺口的粗瓷碗中,加上一撮盐,小心翼翼地捧了进去,交给太监转呈。
不多一会,李莲英又出来了,“吴大老爷,”他说:“你进的五个鸡子儿,老佛爷很受用,吃了三个,还有两个赏了给万岁爷,别的人,谁也沾不上边儿。这是好消息。不过,老佛爷想抽水烟,你能不能找几根纸煤儿来?”
这又是一个意外的难题,吴永一面答应,一面思索。想起义和团焚表叩天,看纸灰升降定人生死所用的黄表纸,正就是制纸煤的材料,又记起不远一家人家,门口“义和神团”、“扶清灭洋”等字样的残迹犹在,必是一处拳坛,其中或者可以找到黄表纸。
找到那里,果不其然,地上有张践踏过的黄表纸,脏而不破,勉强可用,吴永将它裁成两寸宽的纸条,很用心地搓卷成纸煤。一共磋成八根,完好可用的却只得一半,但已足可交差。
呈进纸煤不久,但见门帘一掀,慈禧太后由李莲英陪侍,捧着水烟袋缓步而出,站定了一面自己吹着纸煤吸水烟,一面左右顾视,意态已近乎悠闲了。
一眼发觉躲在厢房中待命的吴永,慈禧太后立即用纸煤儿招一招,喊道:“吴永!”
“臣在!”吴永答应着,闪了出来,顾不得院子里的泥泞,跪了下来候旨。
“这次出行太匆促了,什么衣服都没有带。这里已是关外了,天很冷,你能不能想法子预备一点御寒的衣服?”吴永想了一下答说:“臣妻已故,镜奁衣箱,都存在京里。署中并无女眷,不过臣母有遗下来的几套穿衣,恐怕粗陋不足用。”
“能够保暖就可以了。不过皇帝的穿衣亦很单薄,还有格格们都只得身上一套衣服。你能多预备一点更好。”
“是!臣回臣的衙门里,立刻检点进呈。”
“好!你可以先回去料理,我跟皇帝也快要动身了。”慈禧太后又说:“我坐延庆州的轿子到这里,轿夫很累了,这里能不能换夫子?”
“臣已经有预备了。”
“延庆州的轿夫很好。这里换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象延庆州的轿夫那样?”
“都是官夫,向来伺候往来差使惯了的,应该都差不多。”
“人家伺候大官儿,不知道多少?”李莲英在一旁插嘴:“岂有连轿子都抬不好的道理!”
于是吴永在泥泞中跪安退下,接着便有懿旨,传呼起銮。这一次慈禧太后坐的是吴永的轿子,延庆州的轿子归皇帝乘坐。吴永在门外报名跪送之后,随即由间道策马回城,东门已经洞开,义和团则殊无踪影,一问才知道,此辈已经得到消息,扈从的官兵不少,怕遭毒手都逃走了。
行宫预备在西门,本是招待过往达官的一处行台,房舍本就宽整敞亮,只要洒扫清洁,加上铺陈,便觉粲然可观。这件事,吴永托了他的至亲在办,十分用心,里里外外,不但张灯结彩,而且贴上许多梅红笺纸的门联,虽都是尧天舜日之类的老套,但纸新墨浓,显得很有精神,吴永颇为欣慰。
不过有个景象很不妥当,城中因为畏惧乱兵,家家双扉紧闭,街如死市,气象萧索,便即多派差役,找着地保,逐家通知:“居民一律启户,门外摆设香案,有灯彩的悬灯彩,否则亦当用红纸张贴。大驾到时,不必回避,尽可在门外跪着看,不过不准喧哗乱动。”
刚办了这件事,打前站的太监已到,陪着看了行宫,满意之余,不觉感慨:“今天总算到了地头了!”
※ ※ ※除了御膳以外,还得供应扈从的王公大臣、大小官员、随驾士兵的伙食。王公大臣的“一品锅”,毕竟有限,大小官员、太监、士兵的人数不少,只有以大锅菜相饷。怀来县向来没有猪肉铺,由县衙门里的厨子亲自动手,宰了三头猪,留下上肉供御膳,猪蹄作一品锅,其余的皮肉脏腑,加上蔬菜,烂煮成几大锅杂脍,不问身分,每人一杓菜,一碗粥,另外两个黑面馍。但供应不能遍及,难免骚扰,如说为了觅食,还情有可原,而事实上不止于此。因此,吴永除办大差以外,还得接受百姓的呈诉,真有焦头烂额之感。
到得下午五点钟,天犹未黑,而传膳已过,慈禧太后再次召见吴永,她穿的是吴老太太所遗的一件呢夹袄,皇帝穿的是吴永的蓝湖绉夹袍与玄色宁绸马褂,威仪稍整,与榆林堡所见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很难为你!差使办得这样子,真不容易了。”慈禧太后说道:“我跟皇帝只住一两天,不至于过分累你们。你差使上如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这一下,吴永自然想起士兵的骚扰,当即据实陈奏。慈禧太后一听便皱眉了。
“这些人实在可恨!我在路上已吩咐马玉昆严办,一次正法了一百多人,枭首居庸关,那知道还是不能禁止。如今我只有特许你,遇有士兵抢掠,不问是谁的队伍,准你拿住了就地正法!”
等吴永领旨退出,慈禧太后随即召见军机,依旧是庆王领班,连刚毅、赵舒翘,一共三个人,行完了礼,静静待命。
慈禧太后经过这半天的休息,精神大好,思路亦依旧十分敏锐,在千头万绪中,把握住最急要的几件事,首先是何去何从,得定规下来。
刚毅仍然是勇于任事的态度,不等庆王开口,便即回奏:“自然是驻跸太原,可进可退。”
“怎么走法?”
“经张家口,过大同,进雁门关往南走。”
“太原离京城不远,洋人会不会得寸进尺,追了过来?”
“不要紧!”刚毅答说,“洋人如果想到山西,得南下石家庄,越过太行山,穿井陉才到得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责成毓贤、董福祥守住娘子关,保圣驾万无一失。”
“如果从咱们来的路上撵了来呢?”
“这……,”刚毅想了一下说,“马玉昆的队伍不少,让他抽几营守居庸关、南口好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好!咱们一件一件办,马上写旨,让毓贤、董福祥守井陉,山西藩司李廷箫赶紧来迎接。马玉昆守居庸关,不但要拦住洋人,散兵游勇亦不准放出来!”
于是赵舒翘先退出去,找个地方坐下来拟旨,庆王与刚毅留在御前继续谈第二件大事。
“留京办事得要有人。”慈禧太后直截了当地说:“荣禄是一定要的。此外,你们看,再派谁?”
“留京办事大臣,一要资望相当,二要肯尽心办事。崇绮、徐桐都没有出来,奴才保荐这两人,随同荣禄一起办事。”
“留京办事,要跟洋人打交道,这两个人肯吗?”
“跟洋人打交道是荣禄的事,让崇绮、徐桐在一起,遇事据理力争,就不会太吃亏。”
这不就成了掣荣禄的肘了吗?慈禧太后心里不以为然,但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人合适,只好同意。
“还有件要紧的事,跟来的官兵不少,陆续还有人会赶到行在来,粮饷一项,要赶紧筹划。”
“是!”刚毅答说:“奴才请旨,降旨各省,将明年的京饷,一律提前报解太原。”
“一律报解太原?”慈禧太后问道:“咱们就不回京了吗?”
一句话问得刚毅瞠然不知所对。心想自己是错了,如果各省京饷一律报解太原,不但会招致严重的误会,以为朝廷连京城都不顾了,而且坛庙祭享,八旗粮饷,以及在京大小衙门的开支,皆无着落,更是一大窒碍。
“我看,除了山西本省的京饷以外,另外就近指定一省报解太原,行在够用就行。此外,”慈禧太后沉吟一下说:“京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只好暂且解到保定,责成直隶藩库收存,非奉旨意,不准动用。”
奏对已毕,即时拟旨呈阅,但至封发时,却成了难题,因为上谕只是白纸黑字,并无任何签押,可资为凭信的,只是钤用军机处银印的印封。向例皇帝出巡,派出随扈的军机章京以后,指定专人掌管银印。这一次仓皇出奔,军机章京只出来了一个姓鲍的,银印还留在京里。没有印封,就不能发上谕,此事大费踌躇。
就这时候,吴永来商量如何整饬军纪,又谈到甘肃藩司岑春煊,亦已带兵赶到怀来保驾。刚赵二人一听到这个消息,脸上不约而同地摆出鄙夷的神色,同时“嘿,嘿”冷笑。
“莫非他亦要你供应?”赵舒翘撇一撇嘴说:“你这么一个山僻小县,那来那么多闲饭,供养不相干的人?”
吴永觉得他这话很刻薄,心中不免反感,当即答说:“他是领了勤王兵来的,似乎不能不一例招待。”
“他是奉旨防堵张家口的,离着这里还有两百里路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既然擅违旨意,你何必理他?”
吴永不知刚赵二人,为什么对岑春煊如此不满?不过说起来也是为他设想的好话,不宜再争辩。话不投机,告辞就是。
“慢慢,渔川!”赵舒翘突然拉住他说:“我有件事跟你商量。现在要发廷寄,可是军机处的印信没有带出来,想借你县里的大印一用。如何?”
发上谕借用县印,这怕是从雍正七年创设军机处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吴永正不知如何作答,刚毅开口了。
“这件事我觉得颇为不妥!向来借印要平行衙门,方合体制。借用县印,似乎太不称了!”
“这是什么时候,还讲体制?”赵舒翘亦是很不以为然的神情:“有县印可借,已是万幸。要知道,在这条路上,只怕任何部院的国防印信,都不及怀来县那块‘豆腐干’管用。
如说一定要平行衙门的印信,庄王带着步军统领的大印,不妨借用。可是八百里加紧的文书,恐怕驿站反而视为无关紧要,转成迟误。“接着又向吴永说:”渔川,你总知道的,从来廷寄都是交兵部专差寄递,普通驿站,那识得其中的轻重。你别听老头子的话,管自己办去。“
“是!”
吴永赶回到县衙门,取十个没有衔名的白纸大公文封,在正中盖上县印,亲自送了去。
步出大堂,只见门上传报:“王中堂到!”
接着一辆单套的骡车,已直入仪门,吴永迎上面去一看,王文韶已由他的长子王稚夔扶着下车了。
他跟吴永素识,此时自然不必作何寒暄,只说:“当时来不及随驾,今天才赶到。”
“中堂辛苦了!”吴永答说:“公馆已经预备好了。不远!”
“我不走了!累得寸步难行,就在你衙门里住一晚再说。”
住一晚固无不可,无奈衙门的所有差役,连吴永贴身的听差,都派出去供奔走了,而贵宾不能没人伺候,是一大为难之事。迫不得已只好由吴永的寡嫂亲自下厨,草草设食,而在王文韶父子已是无上盛馔,饱餐已毕,随即上床,少不得还有几句话交代吴永。
“渔川,拜托代为陈奏,我已经到了,今天实在累得不得了,不能到宫门请安,准定明天一早入值。”
“是!”吴永惦念着刚、赵二人在等候印封,答应一声,掉头就走。
“喔,还有件事,请你务必代为奏明,军机的印信,我已经带来了。至要、至要!”
“那太好了!”吴永亦代为欣慰:“今天刚、赵两位,还为印信大抬其杠呢!”
十六行在办事,还是如在京时的规制,慈禧太后仍是一早召见军机。见了王文韶,慈禧太后又伤感,又安慰,温语慰问,谈到北来途中的苦况,君臣相对雪涕,把眼圈都哭红了。
王文韶是七月二十二黎明出京的,虽只晚得两宫一天,却带来了许多重要的消息,慈禧太后最关心的当然是大内。
“大内是日本兵看守。听说因为日本也是皇国的缘故,所以很敬重中国的皇宫,没有进去骚扰。”
“这话靠得住吗?”慈禧太后惊喜地问。
“臣听好些人这么说。想来不假。”
“那倒难得。”慈禧太后深感安慰,而且激起了希望,觉得局势犹有可为,想了一下问道:“荣禄呢?在不在京里?”
“听说是往良乡这一带走的。”王文韶答说:“大概是到保定去了。”
“李鸿章呢?可有消息没有?”
“还是在上海。”
“如今自然是要讲和了!既然讲和,越快越好。”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该怎么着手?”
“回皇太后的话,”刚毅答说:“奴才的意思,除了催李鸿章赶紧进京以外,眼前不妨责成荣禄、徐桐……。”
“徐桐死了!”王文韶插了一句嘴。
这一下打断了刚毅的话,慈禧太后急忙问说:“徐桐是怎么死的?”
王文韶一向圆滑,不喜道人短处,此时却有些忍不住了,“徐桐是悬梁自尽的!总算殉了国。”他说:“不过,徐桐的儿子徐承煜真是枭獍。臣听人说,徐桐本来命徐承煜一起上吊,父子同殉,那知徐承煜将老父送上了圈套,还抽掉了垫脚的凳子,然后自己悄悄儿溜掉。那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徐承煜落在日本兵手里,如今关在顺天府衙门。”
慈禧太后长叹无语,刚毅、赵舒翘则不无兔死狐悲之感。君臣默然半晌,仍是慈禧太后强打精神,计议国事,接续未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