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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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这样一说,便没有人表示异议了。于是各人都认定了自己的名字和绰号,开始行起急口令来。
话愈说愈快,笑声愈来愈多。每个人都被罚过酒,不过其中被罚次数最多的是枚少爷和淑贞,这两个寡言怕羞的孩子。两张瘦小的脸发红,两对眼睛畏怯地望着别人。他们羡慕别人,却不了解他们为什么处在跟别人不同的境地。
黄妈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火腿炖鸡,放在桌子上。
“今天的鸡很肥,佃客下午刚送来的。大家多吃一点,”周氏拿起筷子说。众人跟着把筷子或者调羹放到那个大碗里去。
酒喝够了,菜吃饱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红云。黄妈把一碗冰糖莲子羹端上桌子。众人的眼光集中在那个大碗里面。酒令已经停止了。大家跟着周氏拿起调羹。甜的汤解了口渴,使人们感到一阵爽快。淑华还觉得不够,觉新喝得很少,他们叫绮霞端上来两杯茶。
“大表哥,你今天酒吃得不少,该没有醉罢?”琴关心地望着觉新问题道。
“还好,今天不觉得怎么样,”觉新清醒地答道。
“去年有一回你吃得也不过这么多,那回你却大吐了,你还记得不记得?”淑华笑问道。
觉新好象脸上受到一股风似的,他把头动了一下,看了看淑华,又看琴,看芸。他点一个头,低声答道:“我记得,就在这儿。”
“你在后面天井里吐了一地。……我记得还是蕙表姐看见你吐的,”淑华兴奋地说,她的脸上还带关笑容。她记住的只是那件现在说起来是可笑的事,她并没有去想她所提到的那个人如今在什么地方。
琴瞅了淑华一眼,似乎怪她多嘴,不该提起那些往事,事不该提起那个已经被忘记了的人的名字。淑华却完全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也是在这儿吃饭……”觉新低声答道。
淑贞忽然打断了觉新的话,她说了一句:“还有二姐。”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怀念。
这一次仿佛真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桌上来,众人都不想开口了。他们的本来不深的酒意被吹去了一大半,留下的地位让痛苦的回忆占据了。他们的心在挣扎,要摆脱掉这些回忆。
觉新却是例外,他也在挣扎,他要捉住一些面貌,把她们从空虚中拉出来。他常常以为他自己就靠着这些若隐若现的面貌在生活。他又说:
“也是有月亮,也是我们这些人。我好象是站在池子旁边,听泉水的声音。我还记得我向蕙表妹敬过酒……”
“是的,我们说是给蕙表姐饯行,”淑华插嘴说,她的声调也改变了。
芸几次想说话,却又忍住了。最后她终于带着悲声说:“姐姐后来回到家里还对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快乐的聚会……”她骤然把以后的话咽住,她想着:现在却又轮到枚弟了。
“蕙姑娘的事情真想不到,”周氏叹息道。她看见黄妈把下饭的菜端上来,便对芸说:“现在也不必多提那些往事。”芸姑娘,我们随便吃点饭罢。”
“我不想吃了,多谢大姑妈,”芸客气地答道。
“多少吃点罢,”周氏劝道,她又对琴说:“琴姑娘,你也吃一点。”
“好,我同芸妹分一碗罢,”琴客气地说。
“今晚上要是二女在这儿就好了,”张氏忽然自语地说。
“少个二表妹,大家也少了兴致,”琴接口说。
“其实要不是她父亲那样顽固,二女哪儿会走?都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他现在连二女的名字也不准人提!”张氏气恼地抱怨道。
“平心而论,三弟的确太固执。不过这种事情也是想不到了。二姑娘既然在上海好好地求学,三弟妹,你也就可以放心了,”周氏安慰道。
“不过女儿家在外面抛头露面总不大好,”张氏沉吟地说;“现在她在上海不晓得怎么样?我总不放心。”
“二姐一定比我们过得有意思,不说别的,她连西湖也逛过了,”淑华羡慕地说。
“岂但有意思,她将来一定比我们都有用,”琴暗示地说。她有意用这句话来激励淑华姊妹。
席散后,大家谈了一会儿,二更锣响了。枚少爷着急起来,他仿佛看见父亲的发怒的眼睛责备地望着他。他喜欢这个地方,却又不敢多留一刻,只得沮丧地告辞回去。
芸留在高家。她是比较自由的,因为她没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干涉她的行动。她的居孀的母亲又不愿意过分地拘束这一颗渴求发展的年轻的心。芸看见觉新陪着枚走出月洞门,她的心被同情微微地搔痛了。她想:他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和快乐?但是没有人替她回答这个问题,她也就不去深思了。
觉新和枚少爷下了船,翠环划着船送他们出去。月亮已经升在高空。水明如镜,上面映出树影,山影,月影。绮霞刚划了另一只船把周氏和张氏送走。一点昏黄的灯光还在前面摇动,但是很快地就消失在树丛中了。从月洞门内飘出一阵笑声。淑华的年轻的、永远愉快的声音抚慰着觉新的疲倦的心灵。笑声渐渐地淡下去,在他的耳边响着有规律的划桨声和私语似的水声。他们的船正往有黑影的地方流去。“大少爷,要不要把灯‘车’小?”翠环年见月光没遮拦地照下来,觉得那盏风雨灯的红黄光刺着眼睛不舒服,便问觉新道。
“好,你把亮‘车’小点,”觉新点头同意地说。
翠环放下桨,把灯光转小。船中反而业得明亮了。
觉新回头去看后面,岸上象铺了一层雪,月洞门内的山石和芭蕉并不曾遮住从房里射出的灯光。但是船在转弯了。
“大表哥,我真羡慕你们,”枚少爷忽然叹息道。
觉新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他怜悯地说:“你今天说过两次了。”
枚又不响了。他痴痴地仰起头望着无云的蓝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船逼近了湖心亭和曲折的桥,那里没有灯光,全涂上冷冷的银白色。
“枚表弟,今晚上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大说话?”觉新关心地问道;“我没有醉?”
枚埋下头顺口答道:“我没有醉,我在听你们讲话。”觉新不响。枚又解释地说:“我平日在家里就少说话,爹似乎不大高兴我多说话。”
枚少爷的柔顺的调子激起了觉新的反感。觉新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
船要经过桥下了,翠环警告他们道:“大少爷,枚少爷,要过桥了,你们小心点。”
“晓得,你划罢,”觉新答道。
船过了桥,缓缓地向前流去。钓台已经可以望见。觉新记得他先前还在那上面同枚谈话,给了枚一些关于保养身体的劝告。这个年轻人如今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他奇怪:他们已经在花园里消耗了一天的光阴了!没有别的声音,除了水波的低语。柔软的月光罩住了一切。山石,树木,房屋似乎隐藏了一些秘密。枚也是,他也是。他好象在梦里。他一定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大表哥,我问你一句话,”枚少爷忽然鼓起勇也嗫嚅地说。
觉新诧异地看他,鼓舞地答道:“你有话尽管说。”
“你一定知道人是为着什么而生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总想不明白。我不晓得人生有什么意思,”枚诚恳地、苦恼地说,他只担心他不能够用语言表达出他这时所想到的一切。
这个意外的问题把觉新窘住,他想不到就是它在折磨这一颗不曾有过青春的年轻的心。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是十分陌生了。这些年来,他不曾想过,也不敢想到它。人为着什么而生?人生有什么意思?他处在这样的环境里,眼看着年轻的生命一个一个毫无理由地被人摧残,他自己所珍爱的东西也一个一个地被人夺去,人们甚至不肯给他留下一点希望或者安慰!他能够说什么呢?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回答呢?他觉得他的略微发热的脸上有了凉意了。
“我觉得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好象什么都是空的,”枚少爷看见觉新不讲话,好象在思索什么似的,他猜想觉新也许没有了解他的意思,因此他又说道:“我想来想去,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人生好象就是空的。”
“空!空!空!”觉新只听见这几个字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它们逼着他。他着急起来,挣扎地接连说:“不!不!……”过后他觉得清醒了,他把声音放平和一点,他再解释道:“你不要这样想。万事不能都说是空的。”枚注意地望着他,不作声。他又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你看月亮就不是空的。它照样地圆,照样地缺。它什么事情都见过。”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枚的主要的问题。
“我也不晓得是空非空,不过”枚沉吟地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使我打起精神。我不晓得我做什么事对,什么事不对……”
“是非当然是很明显的,”觉新插嘴说,他不能够解决大的问题,只有在小处随便发挥一下。这不是取巧,这只是敷衍。他的心又在发痛,回忆又来折磨他。他想逃避,他想从这个问题的拘束中自拔出来。
“我的意思是这样,”枚诉苦似地说:“我想做的事全没有做过。爹要我做另外一些事。我想爹一定是不错的。不过我自己有时又很痛苦。我看见二表哥他们跟我完全不同。他们好象随时都很高兴。他们跟我简直是两种人。我想不通到底是他们对还是我对。可是我常常羡慕他们。”
“那么你为什么不学学二表哥呢?你年纪轻,希望大,”觉新同情地说。
“我怎么能够学二表哥?他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晓得爹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枚绝望地说,他从来就没有自信心。刚才是他自己微微打开他的心灵的门,现在别人正要把脚踏进去,他又突然把门关上。他害怕别人进入他的心灵,看见那里的混乱和空虚。
觉新并不了解枚的心情,还以为枚说的只是年轻人的谦虚话。他仍然同情地劝导枚说:
“其实二表哥知道的也不多。你要学还来得及,他可以给你帮忙。只要你自己有志气。你跟我不同,你比我年轻多了。”
枚悲观地摇摇头说:“你不晓得爹就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不肯放松我。爹反对一切新道理。我想他不见得就会错。我听爹的话听惯了,不照他的意思是不行的。”
矛盾,混乱,软弱……这人年轻人的话里就只有这些东西。常新不相信他的耳朵,他不明白枚的本意是什么,他想:“难道我真的吃醉了?”他找不出一句答话。他痛苦地想:“我自己是被逼着做那些事情的,我是出于不得已的。这个年轻人呢?难道他真的相信那一切?他甘愿忍受那一切,承认他的父亲并没有做错?”他不敢想。他含糊地答应了两个“嗯”字。
“我没有一个指导我的先生,我也没有一个知己的朋友。爹好虽好,然而他是一位严父,”枚看见他不能从觉新那里得到他所期待的意见,有点失望,他寂寞地说;“姐姐在时,她倒还关心我的事情。现在她又不在了。想起姐姐,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不过是一场梦。她去年此时还同我们在一起,现在她的棺材上尘土堆满了,冷清清地停在城外,地方又不清静,姐夫也不管……”他说得泪水似乎要从他的声音里喷出来,他把嘴闭上了。
觉新听见枚的话,绝望的思念绞痛了他的心。蕙的带着凄哀表情的面颜浮上他的脑际,她含着眼泪对他微笑,她低声说:“大表哥,你要好好保养身体;”她又说:“你照料照料枚弟。”他无可如何地举头望天,清澄的蓝天中也现出了那同样的面貌。依旧是那一对关切的水汪汪的眼睛。他想:这是取后一个关心我的人了。他哀求原谅地在心里默默说:“你看,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叫我怎么办?”
“大少爷,枚少爷,上岸罢,船靠好了,”翠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赶走了蕙的面颜。她把风雨灯转亮了。
觉新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应了一声,周围的景象完全改变了。船靠在水阁前面湖滨一株柳树旁边。风雨灯的带黄色的光驱散了四周的月影。柳叶遮住了他们头上的一段天,但是清辉仍然穿过柳条中间的缝隙落到他们的身上。湖水象一匹白缎子铺在地上,有时被风吹着微微地飘动。觉新看了坐在对面的枚一眼,枚的瘦脸白得象一张纸,他虽然不能够看清楚脸上的表情,他也觉得仿佛脊背上起了一阵寒栗。
“好,我先上去,”觉新答应一句,站起来,上了岸。枚少爷在船中,身子微微摇晃,他露出胆怯的样子。觉新连忙伸手去拉他的手,帮忙他走上岸来。翠环也上了岸,把船系在柳树干上。
翠环提着风雨灯走在前面,觉新和枚少爷在后跟着。他们走过松林,转进一带游廊,廊外一排三间的外客厅里没有灯光。月亮把天井里翠竹和珠兰的影子映在糊着白色宣纸的雕花格子窗上。
“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散去的,”觉新自语似地说了一句。
“大表哥!”枚少爷忽然抓住觉新的膀子惊叫起来。
前面游郎栏杆上一团黑影猛然一纵,飞起来,上了那座藤萝丛生的假山。
“你看!”枚少爷声音战抖地说。
“这是猫儿,你不要害怕,”觉新温和地安慰道,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过分胆怯表示着同情。
这的确是一只黑猫,它站在假山上哭号似地叫起来。
“我有点害怕,”枚拊着自己的胸膛低声说。
“这个东西在花园里头跑来跑去,有时候真叫人害怕。我们也给它吓倒过向回。如今惯了,也就不怕了,”翠环在前面说。
“枚表弟,你胆子要放大点才好,”觉新关心地说。
他们出了一道月洞门,走入石板铺的天井。前面还有一座屏风似的假山。
“赵大爷,开门,大少爷送客出来了,”翠环转出假山便大声叫起来。
管园门的老园丁老赵答应一声,便提着钥匙从门前小屋里出来,开了门上的锁,除去杠子,把门打开。翠环先出去吩咐“提轿子”。
袁成从门房里跑出来迎接枚少爷,等着伺候他上轿。
觉新和枚少爷走出园门,轿夫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