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中的知识人-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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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举国唱抗日的高调时,他“不怕唱低调”,因为他感到中国比起日本来处处不如人,与其拿血肉去同现代武器拼命,倒不如苟且偷安,苦撑待变。他甚至公开宣称,我宁愿亡国,也不愿主张同日本作战。
在那种传统的实用理性精神笼罩之下,胡适成为一个最最实用的现实主义者。当然,他在美国皈依了杜威的实用主义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但这皈依本身恐怕也蕴涵着胡适的主观心理图式在选择时的自觉成分。胡适生平鄙视一切理想主义者,从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乃至到一切主义,因为主义总多少含有“根本解决”的幻想,而“我们因为不信根本改造的话,只信那一点一滴的改造。所以我们不谈主义,只谈问题;不存大问题,也不至于大失望”。将理想的目标订得很低,因此他从来没有感受到浮沉的失望。即使在最令人沮丧的环境之下,胡适也常常能够发现现实存在的合理性和点滴改良的可能性,所以显得分外的旷达、乐观。他自称自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相信“种瓜总可以得瓜,种豆总可以得豆”。在这方面,他的洒脱个性很类似二千年前的孔夫子。在《论语》与胡适的论著中,分明有着一种在“乐感文化”覆盖下共通的风格。胡适虽然是一个近代文化史中的悲剧人物,但他本人却很难表现出深邃的、低沉的、惨厉的悲剧精神,因而他的人生过于贫乏,过于安逸,他的个性也过于实用,过于达观,以至于导向某种浅薄。这与他的同时代人鲁迅那种敏感地洞察黑暗、绝望地追求理想的悲剧人格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也许多少渊源于此,鲁迅有铮铮的反骨,对现实中的一切不合理现象至死也不加宽恕,而胡适则对此表现出非凡的宽厚和容忍,力求在两相妥协中寻得社会的和谐。因此,在近代那样一个漫无尽头的黑暗之中,鲁迅最终在悲愤中郁郁而死,而胡适却可以知足常乐地生活下去!
有个台湾学者为胡适画了这么一幅肖像:
胡适在思想领域上,虽为历久弥新的人物,但综观其一生所表现的行为,则为一个服膺旧道德,实践旧伦理的纯正儒士。他是一个孝子,一个慈父,一个标准丈夫,一个忠实朋友,一个诲人不倦的教师。
确实,对胡适这样一个在观念上鼓吹“全盘西化”的人来说,他的心态结构又多多少少依然是“全盘儒化”的。这种自我间的矛盾和冲突在不同的程度上也许属于整个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他们是旧社会的最后一批士大夫,又是新时代的第一批知识者,他们的社会身份、文化教养乃至思想灵魂都是双重的,他们的整个生命都被历史分割着,同时也真实地体现着历史的联系和历史的矛盾。更确切地说,他们摆脱不了列文森(Levenson)所揭示的那种理智上接受西方,情感上面向传统的困境。而胡适,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显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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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改造中的理性贫困
20世纪的中国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大年代,面对着“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无论激进的、自由的,还是保守的知识分子都认同“变”是顺乎潮流的大趋势,但变革的目标、途径、速度如何,长期以来一直成为聚讼纷纭的公案。作为中国自由主义精神领袖的胡适,从“五四”时期开始,就独树一帜地提出了实验主义的点滴进化社会的改造思想,这一思想浓缩地呈现了自由主义在中国的价值取向的现实境遇,在现代中国政治文化中具有独特的象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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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新观念背后的旧魂灵(5)
实验主义的观察问题方法
当代西方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卡尔·波普将人类的社会改造工程分为乌托邦社会工程和渐进社会工程。所谓乌托邦社会工程,乃以理性建构主义为特征,相信历史有其不可抗拒的规律和自明性的终极目的。为了实现这一乌托邦目标,需要计划一个整体性的、无所不包的计划和蓝图,用以对社会进行全盘性的改造。这一整体主义的社会改造工程,其气魄宏大的计划与纲领是从超验的理念中推演出来的,既无法证实,也无从证伪,因而匮乏实证有效的纠错机制;在推进方式上常常是激进的、极权主义的。与此对立的渐进社会工程,乃以批判理性主义为原则,否认历史有任何外在的规律或终极目的,它与自然工程一样,都将目的置身于技术领域之外,认为任何社会建构都是在原有结构中自然生长的,社会工程的任务只是技术性的改造和利用现存社会建构,从事局部的、小规模的社会试验和技术设计,只有这样才具有实证的可能,可以在不断的试验中实现社会的进步。
社会改造中的理性贫困大时代中的知识人从整体上说,胡适的点滴进化社会改造思想属于波普所说的渐进社会工程。胡适的直接思想师承尽管不是比他小十岁的波普,却也是两位西方哲人:赫胥黎(Thomas H。 Huxley)和杜威(John Deway)。他自己说过:“赫胥黎教我怎样怀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样思想,教我处处顾到当前的问题,教我把一切学说理想都看作待证的假设,教我处处顾到思想的结果。”与大多数“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一样,胡适早年熟读赫胥黎的《天演论》,达尔文思想中拒斥目的论的物种进化理论与机械主义的因果论对这位易名为“适之”的少年思想之形成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成为其一生的思想支柱。当以后留学美国,成为杜威的实用主义信徒后,胡适遂坚信真理只是从生活经验中概括而来,而非从超验的神的意志或“绝对理念”中衍生出来。他拒斥任何形式的形而上学,怀疑历史进化中有什么“必然之因”或终极目标的设定,更不存在什么绝对的“善”和“真”。
当胡适留洋归来的时候,古老的中国文明正面临深刻的秩序和意义危机。由于由儒学提供的一整套传统社会秩序和符号象征系统失却了合法性,逼迫中国知识分子将目光投向西方,重新确证和寻找社会变革的终极目标和价值支持。无政府主义、马列主义、新村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这些来自异域的主义学说大多源于唯理主义的大陆哲学,以一种符合绝对的善或客观历史规律的形式构建各自的理论框架,并具有“根本解决”社会问题的现实承诺,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新思潮在中国思想界竞相争妍,令人眼花缭乱。
正在此时,胡适站了出来,以英美经验主义的态度,大声疾呼:“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在他看来,无论是形而上的玄学,还是整体主义的意识形态,都是没有实践意义的空泛之言,其最大危险在于“使人心满意足了,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胡适文存》,一集,亚东图书馆1921年版。。后来,他又进一步将这种对主义的空谈斥之为“名教”的遗留,像老祖宗一样,以为“名”(文字)有不可思议的神力,贴几张标语,啦几句口号,就可以得胜归朝《名教》,载《新月》第一卷第五期。。当然,胡适并不是不要任何学理或主义,比如实验主义就是他的金科玉律,但胡适认为实验主义并不承认任何特定的目的或承诺任何特定的结果,它只是一个有用的工具或方法,“使我们用这个方法去解决我们自己的特别问题”《杜威先生与中国》,《胡适文存》,二集,亚东图书馆1924年版。。推而广之,胡适强调“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该研究,但是只可以作一些假设的见解,不可认作天经地义的信条;只可以作参考印证的材料,不可奉为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启发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三论问题与主义》,《胡适文存》,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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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新观念背后的旧魂灵(6)
胡适上述对整体主义改造哲学的批判,在当时中国思想界不啻具有振聋发聩的意义。近代中国自戊戌变法以降,那种目标预设型的整体主义改造工程在大部分时间里主宰着中国的前途,而渐进的社会改造工程往往只能以边际化的身份充当历史的配角。在洋溢着乌托邦浪漫主义的时代背景下,胡适以其充满英美经验主义传统的理性声音,批判充斥着知识界的以大陆唯理论哲学为源头的新教条主义狂热和整体主义思维观,尽管理论上流于浅薄,但不乏真知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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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狂出真性情(1)
一个人要狂并不难,无论在历史还是现实之中,狂者也不乏其人。但一般人之狂,大多要么是缺乏真性情的虚骄,要么是才气有余、德性不足的傲慢。狂,最难的是狂出意境,狂出真性情,狂出德性之善。
在现代中国知识圈里,狂者可谓不少,但最狂的大概非梁漱溟莫属。1942年,梁漱溟从沦陷的香港只身突围,一路惊险,别人都在为他的生命安危担心,但梁本人却非常自信,他说: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今天的我将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使命,而且没有第二人代得。从天命上说,有一个今天的我,真好不容易。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像的,乃不会有的事!
这些狂话本来是写在给儿子的家书里,后来信被朋友拿去在桂林《文化杂志》上发表了,自然在社会上引起轰动。但梁漱溟并不以为忤,他以为这些狂言原出自家书,不足为外人道,但既然已公开发表了,亦不须再门必,只要读者不必介意,就好了。
大凡自命不凡的人内心都有点狂,但在中国这个以谦虚为美德的国度里,狂在表面的毕竟不多,且也多为俗世所不容。实际上,在儒家老祖宗那里,狂并非是大逆不道之事,相反倒还是一种甚为可贵的美德。孔子有言:“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按照孔老夫子的意思,如果能兼有狂者和狷者的长处,取中行之道,自然最好;若不可得,退而求次,或狂或狷,亦不失为圣人。
的确,狂未尝不是儒家文化的精神遗产。如果说孔老夫子的中行之道修炼得十分到家的话,那么到孟夫子那里,狂与狷就大大失衡,狂放之气溢于言表。翻开《孟子》,触目皆是“万物皆备于我”、“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一类嘐嘐之言。
孟子的这种狂气到明代王学发展到了极致。王阳明说:“我在南都之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有人说王学的精神就在于一个狂字,此言可谓不虚。以后的王门弟子,出来之后一个比一个狂放,成为晚明一大景观。
梁漱溟的人格和学脉都来自王学,自然也继承了从孟夫子到王阳明的这路狂气。1924年,泰戈尔来华,梁漱溟向他介绍儒学之ABC,对狂狷之气大加发挥,重点推崇。他告诉泰氏:“狂者志气很大,很豪放,不顾外面;狷者狷介,有所不为,对里面很认真;好像各趋一偏,一个左倾,一个右倾,两者相反,都不妥当。然而孔子却认为可以要得,因为中庸可能,则还是这个好。其所以可取处,即在各自其生命真处发出来,没有什么敷衍迁就。……狂狷虽偏,偏虽不好,然而真的就好。——这是孔孟学派的真精神真态度。”
梁漱溟:狂出真性情大时代中的知识人以梁漱溟的真性情,要他像孔老夫子那样得“中行之道”,显然是有点勉为其难,所以他宁愿取狂放的偏路。好在狂也是“中行”的题中之义,不失为儒家精神之一种。
不过,从孟子、王阳明一直到梁漱溟,他们狂的哲理依据和心理资源究竟是什么呢?余英时先生在《钱穆与新儒家》一文中有句断语,叫做“良知的傲慢”。话虽苛刻了点,但确是这么个意思。且以梁漱溟为例。梁像孟子、王阳明一样,将人心与天地万物视为一体,他说:“吾人生命原自与天地万物一体而无隔,顾人不自觉,却堕于形气之中,分别物我而小之耳。”梁相信宇宙与“我”本是“通而为一”的,只有我们精神堕落时,宇宙才与“我”分开。一个天资卓越出群的人乃不为尘世所蔽,能够以个人的道德修炼和内在的精神超越通过不断的反求诸己“致良知”,与天地宇宙合二为一,世界本我,我本世界。肉体降临现世,是为奉天的意志,拯救众生,这就是儒家文化里面的“承天命”。个人的良知既与天地结通,又有天命在身,自然超凡脱俗,有了狂的资本和资格。
梁漱溟:狂出真性情(2)
梁漱溟对自己“承天命”是深信不疑的。还是在那封给儿子的信中,他踌躇满志地写道:孔孟之学,现在晦塞不明,没有人能够深窥其学说之真谛,此事除我之外,当世无人能作。古人云:“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是我一生的使命。要等到《人心与人生》等三本书写成,我才可以死;而今后中国的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也正需要我,我更死不得。这一自信,完全为确见我所负使命重大而来。
使命感,这是儒家精英主义的根本所系,对于一个确信自己承受了天命的狂者来说,因此而无限放大自我,将一己之自然生命与整个民族和文化的前途接通。人格的豁达总需要某种超越意识,梁漱溟坚信自己与天地相通,所以,无论是冥冥之中的死神,还是现世中的淫威,皆不足为惧了。见过梁漱溟的人,都会发现他老先生身上有一种大气象,这大概就是孟老夫子常爱讲的那种难以言之、至大至刚、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它也是一个儒者狂的底气。
底气足不足,不是一个个人意志的问题,而是一个道德修炼的问题。用孟子的话说,浩然之气是要“养”的。儒家的狂放与一般浅薄之徒的狂妄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在其狂的背后有德性和知性支撑着。
按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