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荒原的兴衰轮替:最后的罗布人-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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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与罗布泊世代相依的罗布人呀!
在希望和失望中煎熬的罗布人!在死守和离去之间徘徊的、最后的罗布人!
……
第二天,原准备再次探访阿不旦。我租了一辆吉普,想计算一下往返用的时间,如果来得及,在10月要安排国际探险考察队去阿不旦。我就是为了会议打前站而来。但这个计划失败了,第二天的天气情况不允许我们前往东方的沙漠。
离开米兰时,我告诉库万和热合曼说,10月我还会来看望他们。在这时,我们都觉得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8年间仅有三次,可已经成为互相常常挂念在心的老朋友了。
离开米兰,天宇像是快要放晴。我一路北行,从路经的地方就知道这是古丝路相当重要的一段:罗布庄、考干、阿拉干、英苏、铁干里克……
五 没带地图的远行人(6)
一觉醒来,班车停在某个繁荣的西北小镇。我从车窗伸出头,迷迷糊糊地问路人:“喂,老乡,这是什么地方?”
“31团,”有个河南人回答,“英格可力。”
“英格可力?”难道这就是兵团31团团部所在地英格可力?
我思考了几分钟,主要是把自己所余的时间作了一番精密计算。我站起身,向同座的旅伴道了别,就下了车。
在31团的招待所登记了房间,我没费多大事就打听到怎么可以前往31团场的11连。
从团场驻地到11连只有四五公里远吧。路况不错。11连是一个自然村,前些年命名为“英库勒”。这里就是当年英格可力地方的行政中心,也是英格可力伯克的住所。可是,如今在整个31团已经见不到当地的土著居民,在兵团组建时,当地居民整个搬迁到了塔里木乡。目前11连——英库勒不但没有伯克的后裔,没有可资询问的老人,连当年的土屋都早就寸土无存了。
在丁字路口,一个农民牵着壮硕的耕牛到渠边饮水。那牛像患肺气肿的老人,胸腔里拉着“风箱”,而且竟如同人一样不住地咳嗽。面对浑黄的渠水,牛昂起头,低声哞哞叫着,使劲瞅着自己的尾巴。
卵石铺就的水渠被积沙挤成窄窄的一条,林带就像刚刚遭到一场肆无忌惮的、不规则的盗伐,而被风摧折的杨树竟是空心的。新萌发的树叶又干又焦,仿佛被火熏烤过。只有遥望地平线,才能体会出树木朦胧的绿意。
我信步走向塔里木河。31团11连所在的英库勒村离河还有一段距离,但这个距离真的不到“5公里”了。
我取直路一直向西走去。到离开英库勒村子远一些了,这场风灾的影响就触目可及了。
渐渐地,已经能看到河岸的树梢。开阔的旷野被大风“打扫”得干干净净,仅剩芨芨草和骆驼刺还带着几分傻气,依附在地面。缩成一团的骆驼刺,仿佛做好随时“逃荒”的准备,只有刚直不阿的芨芨草悚然而立,草茎细瘦光洁,不为大风而匍匐下笔挺的身躯。
来到塔里木河的河岸,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是“无缰野马”,哪是“母亲的河”!时已初夏,但是在英格可力的河岸,我只见河水有气无力地静静躺在为积沙壅塞的河床里,毫无疑问,它久已失去了蓬勃的活力。今天,黄河断流都不再是新闻,塔里木河的断流也该在料想之中。可是刚刚领略了为狂风横扫的大地,再见到这一丝两气的塔里木河,使我分外沮丧。
然而更使我感到震惊的是,就在塔里木河的对岸——西岸,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已经挺进到岸边,巨大的沙丘取代了屏护河流的浓密的胡杨林,这样一来,河流就成了“不设防”的防线。这就是90年代塔里木河下游的“西线无战事”。难道人们对这样紧迫的“兵临城下”已经熟视无睹了吗?
今年塔里木河的春汛来得比较迟,到一两周之后,洪峰才能达到这一带,但这毕竟是在春天呀!从这个情况看,如今的夏末和秋冬两季,英格可力附近的塔里木河就将是一条失去动能的河,是基本断流的死水!就靠这一点点水,怎么能继续维持兵团农二师有五个团场的塔里木垦区呢?
我意外在河岸见到一个“萨特玛”——牧羊人的茅棚。那个牧羊人已经六七十岁了,不但好客,而且挺愿意和外人聊聊自己的生活。
他告诉我,他是英格可力最早的居民,从爷爷那辈就在塔里木河两岸的胡杨林里放羊了,区别只是,爷爷给伯克放,爸爸给书记放,他给自己放。50年代后期,他们举家迁往群克。但从四五年前开始,他每年春夏又赶着羊群回到英格可力的塔里木河岸边放牧。他告诉我,就在英格可力附近,目前还有四个“海子”,不过都没有多少水了。至于哪个海子叫做“英格可力”,他就说不清了。 。。
五 没带地图的远行人(7)
我向牧羊人打听“图拉萨干乌伊”这个地名,但他从没听说过。
斯文·赫定在他的回忆录《亚洲腹地旅行记》中这样说过:当他们的探险队离开这里后,图拉萨干乌依这个地名会被当地人沿用好多年,但在第二年春天的“桃花汛”到来后,他们精心构筑的探险队营地就会被塔里木河河水冲走。
塔里木的地名往往就是一段故事,而事后它又会自然而然地为时间所消磨。没有人知道“图拉萨干乌依”一点也不奇怪,和上个世纪末相比,连这个“英格可力”——新湖,也已经快成为历史地名了。
在赫定到来的19世纪末,塔里木地区最有生机的就是塔里木河。塔里木河以原始的爆发力,将生命与绿意点染在塔克拉玛干这亚洲的腹地。与塔里木河下游居民相伴的大型荒漠野兽,除新疆虎、野骆驼,还有马鹿、野猪。罗布人最崇拜野骆驼,最看不起野猪。但是在罗布人的传说中,塔里木河尾阊的野猪既死皮赖脸又攻无不克,他们甚至把当地的野猪说成是两栖动物,比水獭的水性还好,听起来叫人不但好笑,而且难以置信。如今新疆虎和马鹿赖
以存身的原始胡杨林被砍伐殆尽,眼下连野兔都找不到一个保险的窝,更何况老虎!而“水陆两栖坦克”野猪在水、陆两地全无处存身!如果有人再作沿塔里木河的漂流,他的“旗舰”在这里就无岸可泊。
这究竟是塔里木河变得面目全非,还是塔里木地区的生存环境日见窘迫?这到底是新疆虎们的劫难,还是塔里木人的劫难呢?
有谁能说得清!
“那么,这一带有过去的玛扎吗?”我不死心地问。
“YAOK”(没有),牧羊人先是这样回答。但他自己似乎不太自信地说:“大家的没有,一个人的有。”他告诉我,早年听爷爷说起过,在远处某段河湾,曾经安葬过一个睿智的老人。直到他出生后不久,还有人专门来朝拜过那个玛扎。
“远吗?”我立即问。那难道是帕皮巴依的坟墓?
“五公里!”他指着模糊不清的地平线说。
“五公里……”我摇摇头,苦笑着,放弃了再来一次冒险远征的念头。不管是谁的墓地,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1900年2月24日,赫定和他的探险队从且末回到英格可力的前进营地。
时隔两个月,英格可力这个凄清的地角天涯不但已经出现了一个独特的新地名——图拉萨干乌伊,而且变得面目全非。就在赫定亲自搭起的那个马厩前,赫定的马竟惊了:用两具独本舟改制的马槽边,居然峙立着一只老虎。那是赫定1896年就结识的一个罗布猎人——打虎将——在元旦过后用药箭杀死,专门送到英格可力营地,以求善价的。这冻得像石头的新疆虎,临时成了图拉萨干乌伊的别致的路标或村徽。在此后的半个世纪里,直到新疆虎早已灭绝,这张虎皮一直是斯文·赫定在斯德哥尔摩寓所的装饰。1990年秋在斯德哥尔摩,我曾为它斑斓的色泽所倾倒。
最不可思议的是,英格可力的探险队营房旁边竟出现了由俄国商人开的杂货铺和维吾尔人当老板的茶馆,货架上陈列着从库车、库尔勒运抵的日用百货,铁匠炉,裁缝铺,木器作坊……如雨后蘑菇簇拥在小路两边。还拥有了一条从英格可力伯克的村落直达图拉萨干乌依的便道。就这么一点点时间,本来远离尘嚣的探险队营地竟成了英格可力的商贸交际地点,空前繁华起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里的神话。难道是有谁祭起了阿拉丁的神灯?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五 没带地图的远行人(8)
然而,真正令人啼笑皆非的,则是四乡的罗布人居然自动把这儿当作了新的行政中心,带着各种官司和请求,纷纷赶来申诉。“海丁图拉”下驼伊始,判的第一件“葫芦案”,是为一对结合已经70年的夫妇,作离婚审议。
回到塔里木河岸英格可力的营地,赫定和他的探险队只住了十几天。1900年3月5日,略作休整的驼队又启程了,而此后再未曾回到英格可力的图拉萨干乌依。
在塔里木河的陡峭河岸为赫定送行的人群中,一个身穿蓝色袷袢、比罗布人高半头的威猛老人最引人注目。这就是西域探险史的传奇人物帕皮巴依。1888年帕皮巴依就因受雇于英国探险家、商人达格利什而载入西域探险史;1889年又作为奥尔良亲王的向导遍历天山南北;当法国人杜特雷依来中亚时,帕皮巴依从头到尾经历了那失控的探险队的“苦难历程”。1895年他成为赫定的随从。而这次回到中亚,赫定心中只有罗布泊这个目标,根本没顾上与帕皮巴依联系。“舰队”于1899年12月4日——停靠在英格可力之前3天——停泊在塔里木河卡拉渡口,赫定竟意外见到老仆帕皮巴依与打前站的队长斯拉木巴依并肩站在河岸相迎。
那时想在塔里木的穷乡僻壤找个人既难又容易。说难,在于当时新疆南部没有任何通讯手段;说容易,在于古绿洲的新闻与新闻的转播速度可成反比。寂寞莫名的亚洲腹地,新闻就像彗星返回人间一样稀罕;可只要是有了一个真正的新闻,它就会如同野火,口口相传,以想不到的速度传播到每一个关心它的人。几乎就在赫定刚刚从麦盖提渡口舍陆登舟,开始漂流塔里木河,帕皮巴依就获悉“海丁图拉”已经回到中亚。于是他主动归队,在陆地伴随顺水而下的赫定一直走到卡拉。
我从来不相信奇迹,但巧合的确存在于生活中。就说这帕皮巴依吧,他的第一个主人达格利什实际上也是中亚探险史的第一个殉难者,达格利什1888年被刺于喀喇昆仑山口时,帕皮巴依就是仅有的证人。而为追踪凶手,英属印度的鲍尔上尉(后来的汉弥尔顿勋爵)在库车苏巴什古城发现了著名的手稿《鲍尔古本》,20世纪的中亚探险就滥觞于《鲍尔古本》的出世。而帕皮巴依的第二个主人杜特雷依就更有戏剧性了,杜氏探险队自1893年夏进入阿尔金山从此音信杳然,一年后在青海玉树与当地居民的枪战中,杜特雷依就死在帕皮巴依的怀里。斯文·赫定是为救援杜特雷依探险队才成为中亚探险家的,当他组建自己的探险队时,雇佣的第一个当地人就是帕皮巴依。而在1895年~1896年漫长的探险途中,帕皮巴依常挂在嘴边的,一是使杜特雷依丧命的“唐古特人”,二是帕皮巴依觉得无法理解的“罗布里克人”。
然而,不管是奇异难解也好,还是命运关照也好,这次帕皮巴依没有跟随赫定前往罗布荒原完全正确,因为在赫定3月5日动身仅12天后,帕皮巴依猝死在英格可力营地。他就埋葬在“科学考察船”封冻的河湾。赫定是在半年后才获悉这个噩耗的。
牧羊人提到的那个墓地——玛扎,是不是这帕皮巴依的归宿地,恐怕永远也弄不清楚了。
一道旋风在大漠跳着“探戈”。远远看上去,那直通天际的尘柱就像干渴已极的大地伸出舌头,去舔吮天空的云彩,也像大地忍无可忍,向造物主提出了挑战!如果不想屈辱地签订城下之盟,那就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五 没带地图的远行人(9)
我就这样心事重重地离开了英格可力的塔里木河河岸。
在为果树环绕的一家村,我向一个老人要了碗水。我突然在老人家的屋前见到一朵刚刚绽开花蕊的杏花。这杏花在枝头轻轻抖动着,但果敢地向四野展示出春天的魅力。一丝纤尘不染的粉红花瓣嫣然微笑,仅这纯真的笑容,就击溃了风沙铺天盖地的肆虐疯狂。春天——不,这已经是初夏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回到了人间。
第二天黎明,31团团部英格可力镇下起一场凉意浸人的细雨。
居民纷纷踉跄出行,不带任何雨具。他们本就从不置备雨具。很快在复苏的旷野扯起了絮状的薄雾,薄雾起自地表,萦绕在半空,消失于天际。雨无声无息地下着,雨滴一挨着地,就和渗透力极强的大地融为一体。地气蒸腾上升,想抢先拥抱雨水,雨雾仿佛被淋湿了翅膀的蜜蜂,无法鼓翅高飞,只能在地面腾挪幻化。潮乎乎的空气,刚能打湿外衣的细雨,使我这漠缘绿洲的过客感到心痒难挠的惬意。
在细雨中,班车上路了。在快到尉犁县城的群克村,司机决定停车吃早饭。我什么食欲也没有,就在群克村边漫步。
路旁的古桑树下,祖孙二人席地而坐。看着古桑,看着愁眉不展的孩子,1976年春我第一次来塔里木的记忆突然复活了。
……桑葚坠得老树枝条下垂,满面红光的巴郎在树下立起“一毛摇一次”的纸牌,只要给他一角钱,就可以任你抱住树干摇晃,摇下多少桑葚都算是你的,多的时候,甚至得脱了衣服兜走。
可在这棵树下,我分不清祖孙的脸上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被旱风吹焦的桑叶枯黄卷曲,在雨水的催促、劝说下,才迟迟疑疑地略微舒展开来。
“还能结果的吧!”我半是自语地说。
“今年……”老人摇摇头。“树是我结婚时种的。他的爸爸(老人指指孩子)就是吃这棵树的桑葚长大。今年他是吃不上了。”
雨不多,湿衣裳;话不多,恼人肠。我突然感到凉意袭来,不知该感谢这场终于降临的雨水,还是该怨恨这场姗姗来迟的春雨。
班车抵达库尔勒的时候,雨停了。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