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城往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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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一副专注的神情,深情地看着我,可是,她却早早地离开了我,让秦村成为一个使我不堪回首的伤心地……
是啊,祖母,我知道,祖母。我低声念叨着,却再也找不到可以继续说下去的词语。
唉!祖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
祖母,是啊,祖母,真的有那个传说么?我突然扭转话题,我知道,如果我在语言和表情上就那么配合祖母下去,只会让她更加悲伤和痛苦,因为她在我的身上,根本看不见半点重振家族地位的希望。
那不是传说,那是真的。祖母眼里突然一亮,看看我,又黯淡了下去——祖母不相信,那个传说会在我的身上得以实现。
这个传说是一个永恒的传说。与其说是一个传说,还不如说是一个梦想,传说和梦想不是近亲关系,连远亲也不是,传说是拉出来的粪粒,而梦想却是被紧锁在粮仓里面的大米。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我相信它会在我的身上实现的。我在心里说。
这个时候,太阳透射了进来,屋子里光辉灿烂,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阳光充沛的午后啊。
丫丫躺在床上,半拥着柔软的棉被,白皙而修长的腿露在外面,在阳光下闪耀着熠熠的光辉。丫丫正在熟睡,轻微的鼻息,长长的睫毛,那红润的脸蛋就像一个熟透了的散发着诱人芬芳的水蜜桃。
门悄悄开了,一个男人捧着一大束鲜艳的野花钻了进来,他刚刚从草地里踏青归来,鞋上沾满了绿色的草汁。他走到丫丫的床前,将鲜花轻轻放在枕头上,俯下身子看着,然后把嘴巴凑到丫丫那饱满得像是两瓣肥美多汁的橘子一样的嘴唇上,吸吮起来。“你胆子真大啊!”丫丫呢喃一声,薅开棉被,伸出藕段儿般的手臂,将那个男人揽在怀里——这个时候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我们。
“老鼠!”丫丫大叫道。
——我和祖母被惊得跳了起来,“啪”的一声,我从窗台上掉在了地上。
丫丫推开趴在她身上的那个男人,抓起床边的一根球棍冲了过来,追打我的祖母。
我非常利索地钻进了洞里——这是一个很隐秘的小洞,它在墙角落里,是我祖母耗费了很长的时间打出来的,从这个小洞里,我的祖母曾经是那么从容不迫地带回了那么多的好吃的,有蛋糕,有核桃,有鲜枣,有花生豆……有一次她甚至给我带回了一条新鲜无比的尚在挣扎中的金鱼。
——在这个小洞里,在祖母的安慰呵护下,我度过了生命中最为痛苦的那段时光,让对黄眉毛的思念和哀伤,慢慢地沉淀在我的心灵深处,不再似过去那么汹涌澎湃,一次次地将我淹没,几欲要我性命。就在我开始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的时候,我的祖母却遭遇了厄运。
我趴在洞口,叫着祖母,要她赶快过来,只要她一钻进这个洞里,我们就安全了。祖母听见了我的喊叫,忙不迭地奔跑过来,却一不小心地撞在了桌腿上,这一撞,祖母完全昏了头,她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打着圈。我看见丫丫举起球棍,猛地砸下去,我尖叫一声,闭上眼睛。
——祖母骨头碎响的声音,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是的,我是老鼠。我祖先住的地方叫秦村,我现在住的这地方叫爱城。
我知道,真的,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们人类,是不可能相信这都是真的,你们会嗤之以鼻,给这个故事冠以荒诞不稽、离奇怪异、无聊可笑的大帽,给我栽上中伤诋毁的恶名,说我是谣言家,骗子,是告密者,是小偷,是破坏者……
你们会辱骂我,说我胡编乱造,因为你们总自以为是光明磊落的,是善良真诚的……
你们自然会封杀这个故事的流传,逮捕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对那些听了这个故事的人进行集中教育,灌输所谓光明的思想……
鼠人(一)(3)
我对你们将要采取的和已经采取的一切手段和措施,都了如指掌。
——但是我依旧要肯定地说,你们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谁都无法阻挡一个故事的流传,再严密的屋子,也会有阳光透进来,如同我们经常爱说的一句谚语那样:再严密的指缝,也会漏出米粒来。我说了,任何手段,任何人,包括风,也包括沉默的黑夜和虚伪的黎明,包括监禁和流放……都无法阻止。
故事的开头,得从我的曾祖父开始了。
1我曾祖父的名字叫大骨头。
说我曾祖父,就不得不说他所在的那个叫秦村的地方。秦村偏僻,但是却很富足,因为这片土地上似乎有出产不完的玉米、黄豆、小麦和水稻——在爱城曾经遇到一位从乡村来的乞讨者,我的慷慨让他很感激,我说,我的祖先也是乡村的。他问是哪里,我告诉了他我曾祖父的名字和秦村。我曾祖父的名字好像并没有引起那位乞讨者的重视,但是那个叫秦村的地方却让他的双眼放光。他说,哦,秦村,那可是一个好地方,有一年庄稼丰收了,东西藏在洞子里没吃完,第二年就生长出了小苗子,到了秋天,竟然果实累累。
但是富足的土地却很难让她的子民都富裕起来,秦村的土地所出产的财富都敛聚到了一个叫秦满仓的人的手里。秦满仓是秦村有历史记载以来最富裕的人,所有秦村人的所有劳动,好像都是为了让他的仓库更加丰盈。后来秦满仓死了,他积累的这一切,又落入了一个被他称之为“狗”的人手里,这个人叫秦麻子。据说秦麻子是秦村有记载以来最狡猾、最刻薄、甚至可以说最有能耐的家伙,关于他的传说,只要还有一个秦村的人,或者还有一只秦村的老鼠,都会流传下去。
——但是最清楚他的,莫过于我们的家族。我的曾祖父,把我们的家就建造在那幢高深的宅子下面,那是一个最隐秘最黑暗的角落,由此很多离奇故事开始了。
——其实这个宅子,并不是秦麻子的,而是他谋取秦村最大的东家秦满仓的。
秦麻子长得很难看,五短三粗,脸上有许多水痘过后留下的斑点。他的东家秦满仓,那个走路吃饭干什么都总是哮喘不止的病恹恹的老男人并不把他叫秦麻子,而是叫“狗”。
秦麻子不是秦村人,他流落到秦村的时候,正是玉米收获的时节,而他当时的身份是乞丐。这一天。秦麻子从早晨讨到后晌,也没有讨要到半点吃的,他饥饿难耐,就把乞丐最重要最重要的品质丢了,他想到了偷。作为乞丐,秦麻子自然知道“饿死不偷”的好处,秦村是秦麻子所遇到的最富足的地方,他要想在这里长住下来,定点乞讨,就绝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招惹人家厌恶。
但是他却鬼差神使地把手伸向了地里的玉米棒子,他刚把玉米粒儿塞进嘴里,还没嚼巴两下,就被一群人围住了,这些人高举着扁担,在秦麻子周围耸立起了一片林子。秦麻子吓瘫了,他以为自己马上就会被打成肉酱,却不料那个叫秦满仓的东家递给他一根扁担,说,你把地里的玉米给我挑回村子里去,我们就不打你了。为了防止秦麻子逃跑,秦满仓把一根绳子拴到他的脖子上,叫两个小孩跟在秦麻子的后面,如果他想逃跑,就拽一下。挑了一趟,秦麻子就累得要死要活,最可气的是,那些拽着绳子的孩子,总在后面把他当作牲口似的驱赶着。
接着,秦麻子被那些孩子拽到地边,像只死去的老鼠一般瘫软在地上。秦麻子对秦满仓说,我又累又饿,实在动不得了。秦满仓举着扁担说,那怎么办?秦麻子说,你饶过我吧。秦满仓说,这怎么行,说话得算数啊,这样,你躺好,不要动,我们打你吧。秦麻子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点点头。随即,扁担就像雨点般落在了秦麻子的身上。
一天过后,秦麻子才醒过来。他以为身上刚刚添上的伤痕,会增加他讨要的资本,赢得大家的同情,但是他偷盗玉米棒子的事情,很快传遍了秦村,谁对他都是一种厌恶的表情。秦麻子实在不想离开这富庶的秦村啊,他固执地一家一家地讨要,但是总有人放出狗来咬他,或者被人吐得满脸唾沫。秦麻子不相信,他在秦村会讨要不到一口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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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一)(4)
他爬到了秦满仓门口,讨要到了一个玉米面做的金黄的饼子,油炸过的。秦满仓刚讨过门的女东家月秀拿着那个金黄的饼子还没走到秦麻子的跟前,秦麻子就被那喷香刺激得打起了响鼻,而且感到一阵阵昏眩。秦麻子刚把那金黄的油炸饼子塞进嘴里,就被秦满仓一棍子打在后背上,他“扑哧”一下,饼子喷了出来。秦满仓用棍子一拨,那金黄的饼子打着滚儿,滚到了不远处的一张狗嘴里。秦满仓说,喂狗吧,喂狗还能逮住几只老鼠呢。
秦麻子并没有离开秦满仓那高大幽深的宅院,他不时敲敲门,哀求两声,然后围绕着宅院兜一圈,就像一只被关在了门外的狗。秦麻子坚信不疑,女东家月秀会再次送给他一个金黄的油炸玉米饼子的。但是两天过去了,女东家月秀并没有出门来给他金黄的油炸饼子,他敲门的动静越来越轻,哀求的声音越来越小,爬行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但是秦麻子仍然决定不离开这个宅院,不离开秦村——他嗅了嗅从宅院里飘出来的油炸饼子的香气,心想,就算死,也要死在秦村,死在这个宅院边,死在这醉人的香气里。
这一天上午,阳光照耀在秦麻子身上,暖烘烘的。秦满仓站在门楼上,看着躺在那里的秦麻子,心里充满了忧烦,他想,这家伙要是死在这里了,还真是件麻烦的事情,叫谁去埋葬他呢?叫谁去埋,都会跟他索要两升玉米的报酬,因为人是死在他墙边上的。两升玉米啊!但是总不能让这个乞丐死了臭在这里吧!最后秦满仓想好了,把报酬讲到一升玉米,让人将这个乞丐埋到他的树林里去,埋深一点,在上面栽上几根树,树有尸体做肥料,生长得肯定快些。正想着,秦满仓看见秦麻子坐了起来,他开始刨墙边上的一个老鼠洞。秦麻子的手指软绵绵的,像蛇似的钻进那个老鼠洞里,然后抓出了一大把粮食来。
这些粮食,其实是我的曾祖父大骨头藏在那里的。除了和我曾祖母保持着亲密关系,大骨头还和另外一只老鼠关系甚是暧昧。大骨头在宅院里对我曾祖母极尽甜言蜜语,却又时刻惦念着墙外的那只让他心仪的老鼠,他总是寻找时机,将宅院里的粮食偷出来,给那只老鼠藏在那里,让她饮食无忧。
老鼠洞里的粮食让秦麻子饱吃了一顿后,居然还有很多剩余。秦满仓走过去,他感到痛心疾首——这些都是他的粮食啊,这些可恶的老鼠,怎么把他的粮食在这里藏了这么多呢?让这个肮脏龌龊的乞丐,撑得直翻白眼也没能吃完呢?
你们家有很多老鼠。秦麻子打着嗝说,我会抓老鼠。
秦麻子说着,将洞口扒拉开,然后趴在地上,将手伸进去,嘴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过了一阵子,秦麻子的手慢慢缩了出来——他的手上,抓住了一只肥硕的老鼠。
这是只母老鼠,刚刚怀孕不久。秦麻子将那只老鼠活活地撕裂开来,指着它肚子里那些花生粒儿大小的老鼠胚胎,说,这些老鼠要是长大了,他们会偷吃掉你一半的粮食。
你不要去当乞丐了,跟我进宅子去,算我养着只猫,给我逮老鼠,不,算我养着只狗,给我看着宅子!秦满仓说。
这一幕,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都看见了。我曾祖父痛不欲生的样子让我曾祖母一下子明白了,她怒不可遏,她没想到大骨头会背着她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她在愤恨之下,离开了这个宅院。大骨头抹干眼泪后,才如梦初醒,慌忙追赶……
这一天,东家秦满仓叫过来秦麻子,说,狗,咱们家的老鼠是越来越多了,现在不是秋收季节,是准备春播夏种的季节,所有的粮食,都是种子,被老鼠吃了去,就是吃了一年的收成,你得想想办法,收拾一下这些老鼠才是。秦麻子低矮着身子,温顺地答应着。
秦满仓是不准秦麻子姓秦的,他说你怎么配呢?你这么肮脏龌龊,跟一只老鼠差不多,你姓秦,就丢了姓秦的人的脸面。秦麻子说,您随便叫吧,只要肯让我留下,叫什么都成。秦满仓说,你就叫狗吧!但是女东家月秀却并不把秦麻子叫“狗”,而是“嗨”,或者“你”。这让秦满仓很不满意,说他刚有一个叫做“狗”的名字,你怎么不叫呢?
鼠人(一)(5)
嗨,我的房子里也有老鼠,刚做的绸衫儿,搁在凳子上,就被老鼠咬了几个窟窿眼儿。女东家说。女东家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在蜜糖水里泡过似的,腻得有些呛人,秦麻子就被呛住了,瞥了她一眼,开始咳嗽起来。
是那件请赵裁缝做的?怎么会被老鼠咬了?阁楼上怎么会有老鼠?睡房里是没有老鼠的!我从来没有在阁楼上,也没在睡房里看见过老鼠!秦满仓那原本一直佝偻着的身子一下子直了起来,也不哮喘了,他瞪着双眼,叫唤说,去把那件衫子拿来我看看。
衫子拿来了,秦满仓抖搂了抖搂,从衫子里抖搂出了几粒瓜子,掉在地上。秦满仓哼了一声,怒目斜视了一眼神情不安的女东家,然后把衫子伸展开来一看,上面的确是有几个小窟窿眼儿。
你把瓜子装在衫子里,老鼠怎么不咬?但是,这是什么地方的老鼠,我们的睡房里,绝对没有老鼠!秦满仓说着,将那件绸衫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再嗅了嗅,然后冷笑一声,把绸衫丢在女东家跟前,说,这上面是什么味道?你闻闻这上面是什么味?女东家哆嗦起来。
狗,你鼻子尖,你闻闻,闻闻这是什么味道!秦满仓乜斜着秦麻子,指了指地上的那件绸衫。秦麻子拣了起来,闻了闻,说,没什么味道啊。秦满仓冷笑一声,说,狗啊,你鼻子不灵了,可我鼻子灵!你去干活吧。秦麻子应了声,放下绸衫,退了出去。
秦麻子并没有走多远,他站在屋檐下,刚站稳脚跟,就听见了屋子里的打骂和哭喊声。
我告诉你,你别欺负我有病,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跟你说了,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