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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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听下回分解
在巴格达不应该忘记一件事:寻访《 一千零一夜》 。理由很简单,全世界的儿童,包括我们小时候,都是从那本故事集第一次知道巴格达的。知道以后,不管在新闻媒体上听到巴格达的什么消息,都小心地为它祝祷,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童年的城市,不忍心让它有伤害。这些天来,看到和听到的巴格达,无论是它的历史还是它的今天,都很沉重。不必说它的屈辱了,即使是它的光荣,也总是杀气冲天。我一直想寻找一点那个属子我们童年的城市的痕迹,又泊冲淡严肃的话题。曾从车窗里看到街头的一座雕塑,恍惚迷离,似乎有点关系,但再次寻找时却被另一种干篇一律的领袖雕塑所淹没。直到今天即将离别,才支支吾吾地动问。
新闻官听了一笑,挥了挥手,让我们跟他走。先来到一条大街的路口,抬头一看,正是我在车窗里见到的那座雕塑。一个姑娘,在向一大堆坛子浇水,很多坛子还喷出水来,可见已经浇满。
从雕塑艺术来看,这是上品。令人称道的是那几十个坛子的处理,层层累累地似乎没有雕塑感,但有姑娘在上方一点化,又全部成了最具世俗质感的实物雕塑,真可谓点石成金,举重若轻。其次是喷泉的运用,源源不绝地使整座雕塑充满了活气和灵气。
其实,这里是以水代油,正经应该浇滚烫的油,取材于《 一千零一夜》 ,叫“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太有名的故事。说的是,阿里巴巴发现了强盗们的一个藏宝库,搬了几袋金币回家,他哥哥知道后也去取,被强盗杀死。强盗又米追杀阿里巴巴全家,一再失败,便生一计,由一个强盗化装成卖油商人驮着儿十个油坛到阿里巴巴家借宿,其实只有一坛是油,其他每一坛都藏着一个强盗。这事被一个聪明的蝉女看破,她煮沸了那坛油,一勺勺浇在其他坛子里,几十个强盗全被烫死。
这个故事初听痛快,细想又未免有点过于残忍。那我们就取其痛快的一面吧,也算是正义战胜邪恶。第二座有关的雕塑在底格里斯河边,刻画了《 一千零一夜》 全书的起点性故事:国王因妻子不忠,要向女.人报复,每晚娶一个少女,第二天早晨就杀死。有一位叫山鲁佐德的姑娘为了阻止这种暴行,自愿嫁给国王,每天给国王讲一个故事,讲到最精彩的地方戛然而止、留待明天再讲。国王的胃口就被这样一直吊着,无法杀她,吊了整整一千零一夜。
其实这一千零一个故事已经潜移默化地完成了一次对国王的启蒙教育,他不仅不再动杀心,而且还真的爱上了她。于是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变得十分通俗:两人白头偕老。
《 一千零一夜》 的这个开头真正称得上美丽,我想这也是它流传百世的重要原因。但是,恕我直言,这个雕塑却不美丽,两个人一坐一站,木木的,笨笨的,没有任何形体魅力和表情语言。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座雕塑,也是坛子胜于人体。这是可以理解的,在阿拉伯美学中,历来拙于人体刻画.细于图案描绘。这大概与伊斯兰文明反对偶像崇拜和人像展示有关。宗教理念左右了审美重心,属于正常现象。你看现今街头大量的宣传雕塑,连人体比例也不大对头,更有趣的是我们旅馆大门口的一座巨型雕塑,大概是在控诉联合国的禁运吧,一个女人的右眼射出喷泉,算是泪雨傍沱,悲情霎时变成了滑稽和JL 戏。这一切姑且由它去,只是在如此密集的劣质雕塑丛中仅有的两座《 一千零一夜》 雕塑也没有把人体做好,有点可惜。
《 一千零一夜》 的故事开始流传于八世纪至九世纪,历数百年而定型,横穿阿拉伯世界大半个中世纪。中世纪未必像以前人们描述的那样黑暗,但愚昧和野蛮长时间地掩盖了理智的光辉,却是事实。在这样的年代,传说故事就像巨岩下顽强滋生的野花,最能表现一个民族的群体合理结构,并且获得世界意义,因此它们的地位应该远远高于一般的文人创作。
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阿拉伯世界走出中世纪的整体伏态不如欧洲,结果《 一千零一夜》 也就没有被很多后起之秀所荫掩。意大利卜迎丘的《 十日谈》 受过《 干千零一夜》 的很大影响,但《 十日谈》 之后巨匠如林,而仁千零一夜》 一直形影刃醉攀。
我在沧桑千年、至今还在苦渡危难的巴格达街头看到惟一与文化有关的形象仍然是它,既为它高兴,又为它难过。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在它的雕塑前多站一会儿,体味一下那些故事的含义吧。
这么多故事,只有两座,确实是太少了,但光这两座也已触及了人间的一些基本哲理。你看,对于世间邪恶,不管是强盗还是国王,有两种方法对付,一是消灭,二是化解。化解当然是上策,却不等于规劝。规劝的用处不大,而《 一千零一夜》 是主张把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梳理成细细的长流,与颗残暴的心灵慢慢厮磨。这条长流从少女口中吐出,时时可断却居然没断,一夜极限却扩大千倍。,最后是柔弱战胜强权,美丽制伏邪恶。那个国王其实是投降了,俘虏了,爱不爱倒在其次。
一切善良都好像是传说,一切美丽都面临着杀戮,间离了看,它们毫无力量,但在白天和黑夜的交接处它们却能造成期待。正是期待,成了善良和美丽的生命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只要愿意听,一切都能延续,只要能够延续,一切都能改观。文明的历史,就是这样书写。民间传说的探义,真让人惊叹。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巴格达。夜宿Ra 劝eed 旅馆
伊朗
白胡子、黑胡子
终于离开伊拉克了。
粗粗一想会觉得伊拉克之行令人失望,原先满怀憧憬的巴比伦遗迹尚且已经被糟践成一个低劣的现代模型,更不必说其他了。但时间一长又觉得不能一概而论。例如昨天晚上我们被一位老人带到一个神秘的地方,从小街刁、门进人,顺阶梯往下走,抬头一看,是一个近似中世纪古城堡的昏暗所在,巨大而恐怖,却坐满了人。中间有疯狂的乐队和歌手,唱着凄楚而亢奋的阿拉伯歌曲,四边很多狭小的洞窟式小间里摆满各个时期的文物供.人选购,中厅也可用餐。
我高一脚低一脚在角落里探看,过来一个中年男子,用英语对我说:“你应该到楼上去看看。”泪旬顶着他的指点摸到楼梯,又小,又陡,又暗,真有点提心吊胆。楼上更是中世纪,看到很多洞窟却没有人,灯光全是底楼泛上来的,吓得赶紧下楼,像做梦一般地与同伴一起割烤全羊、喝石榴汁。
这时我想,在白天单调的大街上,怎么想得到会岔出一条小街,小街里边又隐藏着这么一个令人发休的大空问?
伊拉克的社会结构也会是这样的吧,各种各样夜间的歌声,地下的通道,隔代的收藏,奇怪的热闹,一定也都以自己的方式深潜着,谁也不敢说看透了这个地方。
今后中国人会以什么方式出现在这个地方,也有多种可能。日前训倒中国商船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停泊在幼发拉底河河口,我特地到那个河口去了,一个先进的灌溉发电系统,正好是中国建造的,由于战争而朱能付款,几亿美元的债,留几个人守着。有一天一对年轻的中国夫妻在街上拦住了我们的车队,热情邀请我们到他们家吃饭,他们是被另外一家公司派来‘守债”的。等国际制裁解除之后,对于伊拉克石油资源的竟争,很多中国公司不想袖手旁观。因此,说不定哪一天,会有不少中国人出现在巴格达街头。
但今大,我们还是为离开而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我们被封存的手机可以发还,海事卫星可以堂而皇之地开通,也意味着终于可以摆脱天天千百遍映现在眼前的同一个人的相片,摆脱车前车后无数乞讨的小手。只是几位女士有点发愁,因为我们即将进人的伊朗对女人在公共场所遮盖头脸的要求,比伊拉克严格得多,而我们这几位女子,恰恰必须在公共场所抛头露面地工作。
我们行驶在从巴格达去伊朗的沙漠公路上,心里明白,这里在两伊战争中是激烈的战场。战争已经结束,但戒备依然森严。八年的两伊战争两方面都损失惨重,仅伊拉克,随意看到一个纪念碑就悼念五万烈士,这样的纪念碑全国有几个?全国的总人口又是多少?
边关到了。两伊的边关之间倒没有什么隔离带,这与我们从约旦到伊拉克的那段路有很大的差别。两国边关都竖起一幅巨大的元首像,作为国家标志,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对方的土地。由于都想“寸土必争,; ,因此两幅画像靠得很近,变成了四目相对。
这个情景很有趣味。一个是白色的大胡子,一个是黑色的小胡子,两人都不笑,光靠眼晴做文章,一动不动地瞪着对方。全世界都看着他们打了很多年架,没想到他们在这里脸贴脸地亲近着。从黄昏到月夜,这儿不会有其他.人迹,气温又低,只有这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谁吐口热气都呵得着对方。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九日,从伊拉充赴伊胡,夜宿巴赫塔兰Res 目at 或支亏官
翻开伊朗史
按照我们的心意.一进伊朗应该直奔首都德黑兰,然后再以德黑兰为基点,一天天向四周辐射。这是想尽量减少住宿地点,因为每次改住一个地方都要把那么多设备行李从车上搬上搬下,真是劳累。按照这一路的治安情况,哪怕把车停在旅馆的车库里,如果不把设备行李卸下,也难免被撬窃。
昨天,过关耽搁到傍晚,按当地人的说法,从边境到德黑兰行车需要九小时,其中又有大量山路。盘算再三,只能在巴赫塔兰住一夜,今天起一个大早出发,把早餐安排在半路上。开了两个多小时后,肚子确实饿了,见有一个小城就停下吃早餐,这个刁、城叫哈马丹(H 柳adan )。在吃早餐时与当地人闲聊,竟然发现这个偶然撞上的小城,也有一些古迹可看。算算今天赶路的时间还比较宽松,那初顶便看看吧,权当为深人伊朗作一个适应性的准备。这也是被伊拉克的教胡l 吓怕了:毫无准备地一头扎到“巴比伦古城”,沮丧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伊朗总该好一点吧?
第一个古迹就在城里,一个古城发掘现场,近旁有一个展示厅。我们问了下作人员一些间题,工作人员觉得比较专业,立即请出一位戴眼镜的瘦瘦学者,自我介绍叫瑞吉巴伦(M ,凡Ranjbarall ) ,考古工作者。经他简单一说,我立即严肃起来,难道,我们这次偶尔停留,真的停在那么重要的地方?
他说,这是五年前才发现的米底(Modea )王国的首都。我想)七这句话就会使,切伊朗史的研究者激动起来。米底是伊朗人建立的第一个王国,这个王国统一了伊朗的各个部落,消灭了残暴的亚述帝国,而白己又在公元前六世纪中期灭亡。对于这个王国,人们了解侧良少,只有在巴比伦发现的“楔形文字”中有一些记载,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也曾提到,但都是间接的。我们只是粗略知道,米底人原是目匕方的游牧民族,向南发展,在一个叫黑克玛塔纳(Hegmataneh )的地方建都。据记载这是一个四方交会的山谷,又有雪山消融的水流可供灌溉。谁能想到,我们今天偶尔踏人的,居然是发现不久的黑克玛塔纳古城!这真不知是什么力量,让我们从伊朗历史的第一页读起了。我环顾四周,果然是一个山谷,不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十分耀眼。
低头走进发掘工地,这里已经搭起一个大棚,中间有一条铺了木板的过道,过道下面就是二三干年前米底王国首都的遗址。密集的房舍,刁司、的街道,都设计得十分周致。从大棚出来,再走不远就是米底城门的发掘现场,层层城砖清晰可见,边上还挖掘出一个燎望塔的基座。我问瑞吉巴伦先生,在考古现场,是否发现了这座古城当初湮灭的原因,髻如兵祸、火灾或地震?
瑞吉巴伦先生说:“没有发现。其实它没有以突然方式湮灭,只是人们一代代在这里居住,经历无数次改朝换代,拆卸、掩埋、填土、重建,完全忘了它以前是什么地方。在挖捆过程中,还发现了以后各个时代的文物,波斯帝国时代的,亚历山大时代的,安息王朝和萨珊王朝时代的,以至伊斯兰时代的都有。直到三四十年前还有人在上面建房,他们哪里知道脚下正是历史学家们苦苦寻找着的黑克玛塔纳!〃
我问五年前发现的经过,他说是丫次修路施工时碰撞到地下如许风光,便立即由一位考古学教授主持发掘。这位考古学教授是伊朗人,名字很长,我没有记下来。至此我心中已经明白,在伊朗已不叮能出现“巴比伦古城”的闹剧。
吃一顿早餐竟然见到了黑克玛塔纳,我抱着大喜过望的心境与它惜别。真不想让第二个古迹冲淡了对它的印象,但我们的车队已经按照当地热心人的指点在一条街停了下来,说是去看一座犹太人的坟墓。
这条小街很古老,走不远见洲座有圆顶的砖石建筑,正是坟墓所在。进门,穿过一个小院,见一个极低矮的石洞。石洞有一石门,石门_七有一个小孔,看门老人用手伸人,摸了一下,石门开了。老人要我们脱鞋,躬身进入,进人后一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直腰一看,有两具黑漆发亮的棺木。
这个过程如此神秘,终于把我的注意力调动起来了。看门老人眼睛奇亮,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们,开始介绍。没想到他一介绍,与刚才一样,我又惊异是什么力量在驱使了,傻傻地站着不会言动,因为我眼前翻开的,正是伊朗史的第二页,而这一页又是那么)勺库!
以黑克玛塔纳为首都的米底,最终是被一个来自波斯境内黑山地区的年轻统治者征服的,他便是名震世界历史的居鲁士(C yru ; ,或拼作Kurus )。我们很早就知道了他,因为历史学家公认,他是古代世界史上特别宽厚仁慈的征服者。不管征服了什么地方,他总是对那咋弓也方的宗教予以尊重,甚至到了毕恭毕敬的地步,这使被征服地的人民大感意外。他攻入巴比伦之后,把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