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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旗妞三部曲(望尽天涯路)第一部 正黄旗下-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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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这么说为的是显得近乎。

  “硕果仅存呀,快请来吧!”

  二老爷听了这话就仿佛是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似的,立刻重金礼聘,车迎这位硕果仅存的“乌达满”,并且邀请舅太太和白四太太相陪。姑老爷还把四老爷也请来“观礼”。

  这会儿正是仲夏季节,前后院花团锦簇,香气宜人,堂屋的胆瓶里插着几只淡雅的海棠,人们手中都拿着折扇。这天刚过午,萨满太太就很有气派的来到了燕宅。

  小熊在影壁后面高声回:“萨满太太到!”舅太太和白四太太赶紧迎出堂屋,海桐兄妹几个正在暑假期里,也都迎了出来。他们表面上是出于礼貌,实际是为了看热闹,他们都觉得说萨满太太会掐诀念咒十分可笑,海蕖更觉得这个人物既神秘更可怕,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位来客:只见这位萨满太太四十来岁,挺长挺长得一张瘦脸上擦着挺厚挺厚得脂粉,头顶上挽着个挺大挺大得旗鬏儿,瘦长的身上穿着一件挺肥挺肥得蓝宁稠旗袍,满脸的阴森气,跟冥衣铺的王奶奶一个样。萨满太太和舅太太、白四太太彼此请过安后就像穿着花盆底儿鞋那样笔挺笔挺的进了堂屋。海桐兄妹谁也没给她见礼,这时候董嬷嬷扶着二太太从寝室走出来,勉强和萨满太太请安见礼。佟姑老爷和白四老爷都进东里间回避,二老爷和她见了礼,结结巴巴的说:“您、您就多费心吧 !”

  侍过茶,萨满太太略微问了问病情,就请二太太面南坐在太师椅上,又吩咐去取一碗“井拔凉”水听候使用,然后她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印着什么咒语的黄方表纸,放在二太太隆起的肚子上。又教人搬过一把椅子,她在二太太对面坐下,开始闭目掐诀、时而有声、时而无声得念诵着什么,仿佛她的秘密与灵验全在别人听不懂的念诵之中。她这么嘟嘟囔囔地念了大约半个钟头,便由快到慢、由轻到重地浑身颤动起来,海蕖吓得赶紧拉住海森的手不放。她这么大抖特抖了一阵子之后,就一口一口的倒气儿,仿佛嗓子眼里憋着个大气球。这时候,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憋着气,眼神不错的盯着萨满太太的精彩表演。而这个时候二太太或者是已经累了,或者是根本对这事就不屑一顾,双目紧闭由她摆布。忽然萨满太太左手一张又急忙收拢,把大拇指掐在中指肚上,右手叉开五指并拢,想抓住点儿什么东西似的,赶紧攥住,睁开眼,及其郑重其事而又非常缓慢的把右手二拇指伸出来,像是把抓到的那点空气都凝聚在这个手指头上了,离着一尺远冲着二太太肚子上那张黄表纸煞有介事得画了一通,同时嘴里念道的更加起劲了,汗液也从额角上流了下来。

  大家虽然不懂她在画什么,可还是都那么恭而敬之、虔诚之极的静观,只有舅太太脸上带着一丝不便露出的笑意儿,并且毫不掩饰得眨了几下眼。萨满太太就这么连说带画的折腾了足有十分钟,然后眯着眼运气,把两腮帮子憋的活像含着俩核桃,接着就噗得一声直朝二太太的肚子喷去,接着又赶紧运气,就这么着如是这般得运一回气,喷一口,喷了五口“仙气”,似乎此时二太太腹中的硬块儿已逐渐化为乌有。人们正在聚精会神得等着萨满太太喷第六口气时,突然听到一个山响的大嚏喷,这一个大嚏喷把萨满太太送了回来。萨满太太睁开眼,从袖口里掏出快极大的绸子手帕,沾了沾汗,定定神儿,把盖碗儿里的凉茶一饮而尽。二太太和所有的在场的人一样被这一声惊人的喷嚏吓的如梦方醒,都长长的出了口气。萨满太太又从衣襟的兜里掏出一个黑乎乎得火镰和一撮黄澄澄得火绒极为熟练的把火打着,拿起二太太肚子上的那张黄表纸,就着水碗点燃,黄纸烧尽,纸灰落进水碗,然后吩咐刘妈:“请太太晚上临睡前把这神符神水用下,这是圣水!”大伙煞有介事的看着,却谁也没有看见那张黄表纸上有什么神符,那碗井拔凉水有什么两样,看见的只是一碗漂浮着纸灰的凉水。

  就这么着萨满太太一连来了七天,每天都这样喷几口“仙气”,留下一碗带纸灰的凉水,而后当之无愧的享受一顿酱肘子加烧饼,揣起一个包着两块大洋的红纸包儿,扬长而去,同时满应满许的说,有这么三五个七天,担保太太大病离身,跟好人儿一样。

  且不管二老爷花得起花不起这份“药钱”,也不论所有的老亲新友怎么看这件事的真假,二太太本人先就不配合了,只第一个疗程结束,就带着刘妈到蜂场吃阿胶、静养去了。二老爷的十几块大洋就这么着打了水漂儿,酱肘子铺又多了一笔账。二太太一走,虽然明令一切内务由董嬷嬷代行职权,可是究竟名不正则言不顺,燕宅一下子就乱了套。燕宅的规矩是扫屋里地用潮锯末,擦桌子用湿搌布,鱼缸每天换一次水,文竹五天浇一回,这本来都是刘妈的事,多年来她奉行无误。现在可好,刘妈跟太太去了蜂场,董嬷嬷本不擅长此道,又指挥不灵,结果是地上是土,桌上是灰,鱼缸里泛着臭味儿,小金鱼翻了白肚儿,没到半个月那漂亮得金鱼缸就剩下了浑浊的污水了……二老爷里里外外“大事”多,本不屑一顾这等小事,这下子没人管了,他到觉得轻松了,往鱼缸里磕点子烟灰也是一种享受,自在啊!眼下已经入了秋,院子里的花草用不着每天浇水,负责打扫庭院的小赵也由天天打扫改为了隔三五日才用大扫帚抡一会,三下五除二便扫完了,脏土往墙角一堆拉到。两顿饭,厨房还勉强能按时开上来,只是顿顿是炸酱面,并且原来的抻面也慢慢的改成了从胡同口面铺买的切面了,晚饭的四菜一汤顿顿是炒莲菜和清汤儿。二老爷的酒菜也天天是一盘儿越来越少的花生仁儿,二老爷虽大有意见却也不大敢提,他不知道二太太规定每天多少伙食钱,而他一旦提出异议,董嬷嬷准会那话堵她:

  “您就将就这点儿吧,爷,您没瞧见我们姑太太这身子骨哇?一旦出了事,您可拿什么顶着啊?”二老爷也确信自己无能,二太太既然把大权交给了董嬷嬷,自己干嘛没事找钉子碰呢?花生仁儿就花生仁儿吧,虽说没有炸饹馇和酱肘子,但还有花生仁儿和老白干儿一块儿下肚,一闭眼,也仿佛咂摸出点儿炸饹馇和酱肘子蘸酱油蒜泥的香味儿来。二老爷就是这么个人:有了呢,变着法儿得享受,没有呢也能凑合。他管这叫做“能屈能伸”,又说“不能讲究还不能将就吗?”花生仁儿、老白干儿、大碗炸酱面、回屋过烟瘾,然后满城云游。至于说这个乱了套的家,就此一股脑儿的扔在了脖子后头。

  燕宅的日子是彻底乱套的还不仅如此,大白天的门房里就能围一圈儿“推牌九”或是“赶老羊”的人;账房王先生只用一个手指头扒拉着算盘珠,很不起劲的样子,常摆弄的倒是那些折子、账单什么的,抹抹画画间眉头子是越耸越高了……。

  二太太是深秋季节到的蜂场,这时候蜜蜂还没封箱。虽然蜂场边边沿沿种的瓜菜大半已经倒秧,可各种果树上正结着累累的果实,枣树上也还稀稀拉拉得挂着点点红枣……。看着这些情景,二太太觉得精神好了不少,第二天就扶着下人进了蜜房:要说这蜂蜜产的还真不少,要是一斤能按八毛钱批出去虽然比不上卖蜂种挣得多,可是长远。蜜房里有四只大蜜缸,打开缸盖儿一看,都是满荡荡的。二太太非常纳闷儿:“怎么还存着这么多蜜?”

  “唉!回太太,卖不出去了啊!”小熊叹了口气。

  “卖不出去?为什么?前些日子不还卖的挺好的吗?”

  “太太,这程子市面上有好些外国的蜂蜜。又清凉又干净,瓶儿装的又好看,比咱们的还便宜,就把咱们的给顶了。”

  “他们卖多少钱一斤?”

  “零卖八毛,咱们卖一块。”

  “咱们卖的也便宜点儿,不行吗?”

  “咱们的本钱就高,卖的便宜就不够开销的了,等于是赔着卖。”

  二太太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局面,立刻打发小熊进城,

  “叫海林明天和王先生一块儿到蜂场来一趟。”

  海林和王先生第二天一早就赶了过来,二太太坐在床上问过详情后闭着眼靠着枕头 喘着气儿又问:“那么,就眼看着这些蜂蜜窝在手里了?”

  “王先生正筹划着找门路呢。”海林只知钻研技术,对于经营一窍不通。

  “有什么路子?”二太太睁开眼急急的问。

  “我是想”,王先生说:

  “与其这么窝着,还不如趸给药铺做蜜丸子用。价格是得降点儿,可是能快出手。——倒过钱来我们明年还是经营蜂种吧。”

  “趸出去?能落个什么价?”二太太先顾不得考虑明年的事。

  “我还没打听去呢,这些日子您欠安,没敢跟您回,您要是觉得这么办还行,我明天就找人去。”

  “嗯”,二太太沉吟了一会儿说:“没有别的法子了?”

  “很难。您没瞧见如今什么东西都讲究洋货吗?洋火、洋蜡、洋布、洋车,连袜子也是洋的。这也难怪,人家的东西又漂亮又便宜,谁不愿意少花钱买个心里喜欢呢?听说上海的织布厂都关了好几家呢!”

  自己家的事都管不过来呢,二太太没心想上海的事,说:

  “您先打听打听,太亏了可也不行。”说着又喘起来:

  “你们先跟老爷提提,我怕是没精神再操劳了。” 接着把手一摆说:

  “你们去吧!”就一歪身躺了下去。海林赶紧过来给母亲盖好薄被,又叫刘妈过来给母亲揉胸口,看见二太太安稳了这才和王先生走出去。

  二太太本是到蜂场来养病的,这一来病情反而加重,虽说每天阿胶、人参、海宝这么大补着,可吃下去却都如泥牛入海,不见一点效果。秋后,二太太病情是日渐加重了,又从蜂场回了家,说是怕烦,独自个儿住到西院后罩房,由刘妈专职伺候。依着二老爷的意思是接茬儿再请萨满太太,然而二太太已经没那么大的精神坐在那硬帮帮的太师椅上接受那口仙气了……。实在没辙了,二太太自己到想起了认识的两位洋医生女友,就打发董嬷嬷到医院去请,这两位洋医生来了后关起套间屋门儿给二太太做了一次检查。然后宣布:

  “瘤子!需要做破腹手术取出来。”

  “什么?开肠破肚!”又是董嬷嬷第一个嚷了起来。

  二老爷呐呐地说:

  “那什么,等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

  送走了两位洋大夫,家里炸了锅。连刘妈、李妈也忘了上下的规矩,抡着发言:

  “那哪行!谁见过给活人开肠破肚的!”

  “老爷,千万别听那些洋大夫的话!他们就懂得动刀子!”

  听了这些话二老爷更没主意了,第二天忙又请来了白四老爷、佟姑老爷、舅太太、表爹、表婶一应至亲,举行联席会议。只有舅太太说:

  “西医外科不错”,不过—面对这么大大事,舅妈又拐了弯,

  “姐姐这是肚子里的病,还得多慎重。”

  其它人都投反对票。最后还是姑老爷一语定案,“还是请位老大夫接茬儿吃汤药吧,实在不行再说吧!”

  于是大家纷纷推荐名医,可是,几轮儿过后,连北京四大名医之首的施今墨都摇了头,急得二老爷满地走溜儿,不住的叨叨:“这可、可怎么、么办呀!”

  事情到了这份上,二老爷才真的感觉到了这个家不能没有二太太,他自己也不能没有二太太。有太太在着,他总觉活着这个家给他的约束太多,总想找点儿自由,现在没人管了,他突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突然想到汉人的缠脚来,要是小脚一旦放开了,还会走道吗?要是真没了二太太的管束,他还会不会生活呢?

  “我瞧哇,二哥,这名医不如时医,听说西城有位魏大夫,名气不大,治起病来十个就有九个见好,咱不行也试试?”二老爷立刻点头,有病乱投医,这是人之常情,虽然请一位无名之辈很是对不起太太,可已经到了这份儿上啦,只能是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死马当成活马医”试试吧!他心里嘀咕了一句,赶紧回头看看,生怕这不吉利的话被二太太听见。

  魏大夫请来了,这是个瘦瘪的小老头儿,走道儿一步三摇,仿佛自己是北京城的第五大名医。给二太太请过脉,捋了捋小胡子,不仅不慢的说:“不碍事,太太这是气裹血,淤积成块儿,把这淤血打下去就万安了。”

  “打?病人都这样了,吃得住吗?”舅太太半信半疑。

  “您放心吧,跟着就补哇,不碍事的,您放心吧。”

  二老爷生性不懂得“认真”二字,又压根儿没学过生理卫生,二太太喝了这么几年药,他都没研究过一张方子。二太太尽管久病可也没有成为名医。大夫既然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儿的,那是必有十成把握。于是魏大夫开了方子,二老爷转手交给账房去抓药。二太太服了一剂,病块果然见了动静,三剂药下去,淤血果然被打下去不少,二太太的肚子也软了不少,也不那么大了,可是也起不来了。接着吃补药,却是十三剂药也没补起来。海蕖和海森打小养成的的晨昏定省也就此打住了,最后连西院也不让他们去了。海蕖想问董嬷嬷,董嬷嬷仿佛忙得不得了,影子也很难看见,偶尔过来一会儿也是忙忙叨叨的,海蕖问她什么她都只是一句:

  “好好念你的书,别瞎打听!”

  董嬷嬷也实在是忙,又要帮着刘妈照顾二太太的病,又得总管府里得日常生活,还要追着二老爷要主意。

  “家里的事你就看、看着办吧,别这么追、追着我!”二老爷急得满屋子转磨,就是没一点准主意。

  “老爷,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唉,我是不得不说了,不是我说丧气话,我们姑太太这病怕是很难看好了,您得有个准备。”

  “准——备?”

  “是呀,万一我们太太……”说着董嬷嬷提起大衣襟就擦起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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