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月皎皎-倦寻芳香散舞衣凉-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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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被褥极粗糙,是我从没见过的厚实粗布所制,晦暗的颜色,硬梆梆毫无松软的棉花触感,更别提什么精绣或花纹了。
小惜掩着嘴唇哭泣:“公主……公主,王爷怎能住这种地方?王爷怎能住这种地方?”
我自己也在问,萧宝溶怎么可以住在这样腌臜的地方?
他这样好洁的一个人,别说身上有伤病,便是没病没伤,从珠围翠绕锦衣玉食中一下子给扔在这里,就如九天瑶池的仙品芝兰,给扔到了羊圈马厩中,哪里还活得下去?
萧宝溶似听到了我们说话,迷蒙地转着头,轻轻地唤:“阿墨,阿墨……”
我忙忍了悲声,柔声应他:“三哥,我在呢,我在这里呢!”
他慢慢睁开眼,黯淡的眸底,依旧是水晶的柔和透亮。
他喘着气,微微笑道:“真是你么?刚以为又在做梦呢。”
我笑道:“三哥没做梦啊!我说了天天会来看你,自然天天来看你。”
萧宝溶也笑道:“嗯……想着时便来瞧瞧,平时么……便不用来了。这里的气味不大好闻……”
他说着,又皱紧眉峰咳嗽着。
我焦急地执他的手时,只觉那往日总觉得微凉着的掌心居然滚烫,忙一摸他的额,更是烫得怕人,不由叫道:“烧得这么厉害!有传太医么?”
萧宝溶摇着头,低声道:“撑着罢,应该……没事的。”
我再忍不住,立起身来叫那个领我们前来的小内侍:“快去传太医!”
小内侍迟疑道:“这个……郡主,据说惠王的伤是皇上踹的。”
给萧彦踹伤了,便无人敢来医治?
我紧捏住拳,叫道:“立刻去传!如果皇上责问,就说是我让传的。”
小内侍慢慢向后退去,低声道:“待奴婢去问过主管……”
他不是去传太医,而是再去征询上阳宫内侍主管意见!可小小的宫中主管,哪敢作这样的主?
眼见那小内侍逃开,我正恨恼时,手背一热,已被萧宝溶牵住,笑容虚茫得像阴霾天气勉强灿开的模糊月晕。
“别操心了,没用的。”他轻轻道,“帮我倒盏水来吧!我渴得很。”
我这才发现这破屋子里连半个服侍的人也没有。小惜哽咽道:“我去,我这就去!”
萧宝溶便不再说话,倦乏地将我的手送到他的面庞处,虚软地贴住,竟似睡着了。
扑到手边的鼻息很急促,并且烫得不正常,忽然便让我清晰地意识到,萧宝溶绝对不可以再在这里呆下去。
否则,他的前方,只有死路一条。
话当年,啼鹃碧血痕(五)
小惜隔了好一会儿才端来一碗茶,却是极粗劣的粗陶大碗,茶水的气味涩滞,再不晓得是用哪里找来的粗大茶叶所泡。
小惜低哽着在我耳边泣诉:“他们说,上头有过吩咐,惠王只许用这些器具汤水。”
我顿时明白了萧彦的用心。
他与萧宝溶对敌这么久,对这位劲敌的奢华生活和清贵品味一定很了解。
他很清楚萧宝溶经受不住这些,特地如此安排,就是想萧宝溶……死。
不必用刀枪,不必见血光,轻而易举让萧宝溶悲惨屈辱地死去。
就是死后惠王一系的官员留心检查,也不会找到半点被谋杀的证据。
昨天他给萧宝溶的两记狠踹,不过让萧宝溶本就难以支撑维系的身体提早陷入崩溃。
将忍不住溢出的泪拭到袖上,我将萧宝溶扶起,柔声唤道:“三哥,喝水!”
萧宝溶含糊地应了,闭着眼,就着我手中的碗,缓缓地喝着,居然一口气喝去了大半碗,方才喘口气,摇头示意不喝了。
往日这样的茶水,便是让萧宝溶洗手,只怕他还嫌脏;如今能这样,只能证明他已经渴了很久了。
惠王,皇室贵胄清华无双的惠王萧宝溶,居然连一口水也喝不上!
“我好多了,阿墨,你回去罢。”喝过水,他的精神似有所恢复,睁开了眼,微微笑着说,“这里呆着也难受,你一个女孩儿家,别在这里熏坏了!”
我哪里肯走,紧紧握着他的手,默默将头埋在他的臂腕下,嗅着他身上似乎快要散逸完毕的杜蘅清香。
萧宝溶垂着眼默默凝视着我,迷离乌黑的眼底一直像有晶莹在幽幽荡漾,却始终不曾掉落出来。
正打算咽泪装欢寻些话来讨他欢喜时,只听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怒喝:“你还来做什么?想看着三弟死么?”
我抬起头,惊讶地唤道:“大皇兄!”
来人一身褚黄色半旧袍子,青白着脸,柱了根木杖,在两名内侍的扶持下走了过来,正是原来的大齐永兴帝萧宝隽。
他的目光正狠狠地剜着我,“谁是你大皇兄?悔不该不听太史令的话,早早将你除去或送了去当姑子,以致今日贻害无穷!
我愕然。
萧宝溶很勉强地撑起身,向萧宝隽说道:“大哥,不关阿墨的事,是……是臣弟做事不周,以致有如此哗变。大哥要责罚,请责罚臣弟吧!”
萧宝隽用木杖指点着我道:“你自己都给折腾成这样了,朕还怎么责罚你?朕只怪你,不该为这个妖孽所迷,落到如此地步,还不死心!”
萧宝溶苦笑道:“阿墨不是妖孽。她是我们的妹妹。”
萧宝隽笑了起来,却拿木杖兜头向我打下,喝骂道:“什么妹妹?她根本就是萧彦的孽种,亡我们大齐的妖孽!三弟,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
我初时没躲闪,给他的木杖结结实实打了两下,很是疼痛,不得不缩回了与萧宝溶相牵的手,抱头退避。
萧宝溶吃力地支起身,抬高声音道:“快回宫,回宫罢!”
我虽万分不舍萧宝溶,也不好和愤怒之极的萧宝隽动口或动手。
——若是动静闹得大了,让萧彦听见,指不定又会迁怒于萧宝溶。
而萧宝溶,他哪里还经得起怎样的折腾?
“三哥,我明天再来瞧你!”
我慌忙和萧宝溶说了这句话,匆匆抱了头逃出门去。
到门口时,我再回头看一眼萧宝溶。他正努力地撑起身,温和疼惜地望向我。
那苍白得可怕的面孔,居然还挂着一抹宽慰我的笑意,仿佛目前给迫得穷途暮路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我不晓得萧宝隽到底是恨我是祸国“妖孽”,还是恨我是夺了他皇位的仇人之女,他打在我胳膊上的两杖的确用力不小,甚至重得不像一个久病之人的力道。
关了门让小惜帮我查看时,疼痛处已经青肿了一大片。只怕连累了萧宝隽和萧宝溶,我自然不敢找太医,让小惜找人寻了些普通的伤药敷了,才去见母亲。
我问她:“母妃,如果我认了萧彦,他会对我好么?”
母亲沉吟道:“应该……会对你很好吧?他不好女色,子女也不多,两个女儿早就嫁人了,两个儿子先后死在战场上,如今认回你,身边只剩了你一个女儿,断无不好之理。”
“那也不一定。”我承认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固执地猜疑着,“他没有别的儿女了,打算笼络什么大臣,或想与闵边或北魏和亲了,能送走的人,一定是我了。”
母亲说萧彦很宠爱他,可明帝说一声要,他何尝不是把心爱的女人双手奉上?哪怕自己憋屈了十几年都放不下,打算从我身上找补!
母亲已大致听说我两次沦落魏人手中的事,自是明白我的顾虑。
她无奈叹道:“萧彦的个性,还算是重情义的,若真给逼到那一步,一定也是无可奈何。女人么,也只是这样的命了。所以我说,女人一辈子,只找一个心爱的男子,从少年到白头,相亲相爱活着,便算是幸福了。阿墨,你且把以前的事放开,留心尽快找个好驸马吧!若是早早嫁了人,就不必担忧了!”
帝王情,莫枕逍遥夜(一)
其实也只能和母亲抱怨几句罢了,即便我对这个生父毫无感情,我也打算屈服相认了,就像在魏营屈从于拓跋轲一样。
当女儿总比当妃子好,侍奉萧彦总比侍奉拓跋轲好;最重要的是,我想救萧宝溶。
萧宝溶和我说,先保全自己,再保全他。
当时我还不太明白,但现在我已清楚,他其实在委婉地向我求救。
他知道自己的险境,如今伤病在身,无人照应,更是拖不了几天。
我如果再不想法,或许三天两天,或许十天八天,只怕我永远别想再见到萧宝溶了。
近午时,我去武英殿求见萧彦,立刻给召了进去。
萧彦只穿了家常的杏黄袍子,面含微笑,上前扶了我道:“朕正想着找你过来一起吃午饭呢,可巧就来了!”
我红了脸道:“阿墨想着总是要来见陛下的,所以就来了。”
萧彦柔声道:“还叫朕陛下么?”
我讷讷了半天,“父皇”两个字都咽在喉嗓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是我的生身父亲没错,可一想到父皇,我只记得当年小时候那个呵呵笑着将我举得高高的黄袍男子。
萧彦叹道:“算了,以后再说吧!——别说你,就是朕,昨天你母亲突然跑来和朕说这事,都给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你母亲难以启齿,倒还罢了,可恨萧宝溶既是去年冬天便知道了,为什么也不和朕说明?否则朕也不会冒然行事,给了魏人可趁之机,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头!”
他从去年入京后便一直和萧宝溶明争暗斗,想来吃的亏也不少,一方面恨极了萧宝溶言而无信,另一方面也不得不羡妒他的绝佳气度和崇高声望。如今终于将他扳倒在自己手下,难免肆意折辱报复,有什么过错也都迁怒到他身上了。
我自是不敢和他争辩这些道理,小心翼翼说道:“三哥他……同样难以启齿吧?我本是他最疼的妹妹,他怎好说我这个公主不是皇家的血统?若是传扬出去,母妃和我都会被人耻笑……”
萧彦不屑地一笑:“耻笑……明帝将你母亲从朕手中抢走的时候,倒也不曾怕人耻笑!”
我垂了头道:“陛下,我父……明帝驾崩后,我孤弱无依,若非三哥收养抚育,我在宫中不知会给人怎样欺负。他虽冒犯了陛下,可两度冒险救我,都已将身家性命压上,这份情,阿墨不能不铭记在心,也不能不还!”
“哦!”萧彦点点头,沉郁地望向我,“你是在给萧宝溶求情?”
我忙跪倒在地,哽咽道:“是,我是为三哥求情。三哥宅心仁厚,虽曾与陛下为敌,但当时也是形势所逼。他是大齐的皇弟,哪有不为自己家国考虑的道理?等陛下统摄百官,他还不是束手就擒,归顺了陛下?他不过是个有点名望的故齐皇子,并不懂兵法谋略,如今更是陛下的阶下囚,并无一兵一卒可用。陛下留他一命,还可笼络故齐宗亲臣子之心,何必定要取他性命?”
萧彦负手而笑:“阿墨,朕还没打算取他性命。不过这人么……也委实太过文弱些,倒跟个女人一般的娇气!”
我顺着他语气道:“对,三哥他出身富贵,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比大家人家的千金小姐强多少,不过是个纸糊的漂亮灯笼,风吹吹就破了,哪里能和陛下久经沙场的阅历才识相比?还请陛下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萧彦脸色和缓下来,扶了我站起,叹道:“虽然你这丫头一半是在恭维,不过,算来他的确对你很不错。朕也就……看在你面上罢!”
他扬声唤道:“来人!”
悄然避到殿外的内侍立刻快步进来,恭谨听令。
萧彦淡淡吩咐:“给惠王传太医,先让他养好病罢!”
他既这样说,当然是早已知道萧宝溶病重的消息,本来刻意打算借机除去他了。
内侍忙领了旨,却没有立刻离去,继续恭声请示:“陛下,天气炎热,圣武天王是不是该尽快安排入殓事宜?”
萧彦漠然道:“先盛殓了,再交礼部议大葬礼仪罢!”
眼看内侍应命去了,我才在蒙昧中被几个字眼刺痛。
圣武天王,入殓,大葬……
我的大哥萧宝隽,死了?
那个在两个多辰前,还用他的木杖满地追打着我的萧宝隽,死了?
我牙关格格地响,止不住地声音发颤:“是……我大哥薨逝了?”
萧彦皱了皱眉,道:“他?更不是你哥哥了。原来不配,现在更不配。”
想问是怎么死的,终于闭了嘴没开口。
他的病分明已经颇有好转,要说在一两个时辰内突然病发死亡,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只是哆嗦着,努力不让他的死亡和晨间打我的两杖联系在一起。
萧彦却似根本没把刚死去的前齐帝放在心上,携了我到前去用膳。
他还基本保持着宫外相对朴素的用膳习惯,大约也想领着我好好说说话,并没有太多繁琐的应景程序,菜式也以清淡为主,甚是精致。
帝王情,莫枕逍遥夜(二)
萧彦虽是久经沙场的武将,吃喝倒还斯文,对我更比当日温和亲切。
若不是想起他对萧宝溶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手段和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