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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大师经典著作:黄仁宇全集-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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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称他们的坦克为“铁棺材”。后来我两度执行坦克任务,但没有碰到任何反坦克武器。在第一次任务中,日军的机关枪轻轻刮伤坦克,让外漆受损。但四周的草地太厚,我看不清楚事情始末。第二次任务是率领步兵进入腊戍。充当机枪手的我,奉令不放过任何可疑角落,我也照办。我怀疑城里是否还有日军存在,我只看到一只狗飞速奔跑,这只狗十分聪明,冲向我们,但躲到子弹弹道下方。敌军在远距离的炮轰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喜欢在报社的兼差工作,因为有许多琐碎小事无法写进正式的报告中。前线军官从散兵坑出来时气定神闲,好整以暇地刷牙刮胡,即使是军事史家,也会错过这样的场景。他们的不慌不忙有时令人气恼。有一次我和一位营长走在柏油路面上,他警告我不要踩到地雷,但语调太过漫不经心,几乎是用唱的:“喔喔,你要踩到地雷了!”这时我才发现,就在正前方的路表有数处松动。日军一定匆忙行事,因此重新填过的地面十分明显,即使连地雷的黄色雷管都清晰可见。可以理解的是,这些不是针对人的地雷,而是针对坦克及卡车的地雷。事实上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被散落路边的杂物所吸引,因而忽略了前方的危险。但我的同伴曾少校在示警时语气应该可以再加强一些,抑扬顿挫可以再明显一些。我对他说,如果我真的误触地雷,对他也没好处。
  我开坦克进腊戍时,一位坦克班的班长受了轻伤。他回来时,头上已经过急救包扎,血迹斑斑,但是他困窘地不得了。意外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他让炮塔盖打开得太久,日军以榴弹炮瞄准我们时,他来不及应战。但是他否认在战役中受伤。他极力辩解:“看,我只是稍微刮伤而已。弹壳击中砖墙,打下一些尘土和灰泥,对吧?所以有一大堆烟尘掉到我头上。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你怎么可以说我被弹壳打到呢?我又不是铜墙铁壁,对不对?”士官对战争的风险轻描淡写,对他们扮演的英雄角色不以为意,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
  我喜欢听士兵间的对谈。八莫战役所以旷日耗时,原因之一是我们后方的桥被雨季时的大雨冲垮,坦克因此开不进来。有一天我听到一名卡车司机对另一名司机说:“坦克车有什么用?只要给我一千卢比,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开着我的GMC卡车在城里横冲直撞,效果就和装甲车一样。”但他的同伴不为所动:“好啊,老兄,我可以替你保管钱。”
  在缅甸和印度,士兵每个月可以获得十二到二十卢比(三到五美元)的零用钱。大多数人都花在香烟上,但也有人节俭会打算,省下钱来买手表。有一次,我们的前线响起日军坦克战的警报,一名连长推火箭炮上前线。在这紧要关头时,一名武装火箭炮的中士忽而回头,打算向连长的勤务兵买手表,那可是十足的五卢比。交易没有成功,不过我们可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勤务兵开价两百五十卢比。
  当然,战争不可能总是如此滑稽。事实上,每天都有人被炸断腿,头颅大开,胸部被打穿。我看到的人类痛苦不知凡几。我听说,德军让军乐队在战场上吹奏送葬曲,美国的作战部队中有坟墓注册处,但驻印军一切付之阙如。我们的死者,如果算得上埋葬的话,只不过在尸身上覆盖一层薄土。雨季时大雨冲刷新挖的墓地,凄凉的光景让路人也觉感伤。大多数的日军尸身横在路旁,无人闻问。我在中学时,曾经读过一篇反战文章,作者描述他曾躺在死人旁边,看到蛆在尸身上翻滚蠕动,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亲自经历他的描写。在缅甸战场上,我有非常类似的体验,我还看到蚂蚁从死人身上搬走米粒。
  但战争的不理性并无法说服人。战争让战士过着累人的操练生活,却也带领他们进入生命中稍纵即逝的重重机会及神秘中。因此,战争无可避免会勾起各式各样的情绪及感怀,有时是浪漫情史,其徒劳无功宛如诗篇,只能寄之以忧思。在我记忆中,有一幕发生在密###小机场的情景。在跑道旁不远有一滩水,水中有一个瓶子载浮载沉,只有倾斜的瓶口浮在水面上,雨打在水滩时,瓶子随着起伏。水滩逐渐扩大到一旁的湿草地上,一旁是张军用毛毯,埋在泥堆中。在后方,是一整班的美国步兵,他们绿色的军服全都湿透,看起来像黑色,黏在身上。附近没有任何遮蔽之处,倾盆大雨无情地下着。这些士兵肩荷卡宾枪,显然在等候出发的命令,全都站着不动,不发一语。我能说什么呢?要我说他们英气勃勃地站着,坚忍不拔,昂然挺立,决心承担战争的重任,忍受恶劣天气的折磨?我再仔细观察,他们的眼圈和无动于衷的表情都让我别有所感。美国人乐天活泼的典型特质哪里去了?下雨会让他们想到家乡吗?想到九千英里之外的家乡?在家乡,如果碰到这样的大雨,他们一定会用报纸盖住头,开始奔跑,大步跳过水滩,大叫大笑。现在,不就是同样的一整班人马气馁沮丧,不知所措,无法面对战争的悲惨与不确定?难道他们不是感官麻木、才智枯竭、无精打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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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与缅甸(9)
无论如何,在我投到《大公报》的文章中,我必须强调光明面。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不可以当面讲朋友的坏话。再说,描写我们仍然敬重的盟友已对战争感到厌倦,这样的文章会被退稿。毕竟,战争事关权谋。为了凝聚意志力,必须先从假象开始。不过我心中自有定见。
  在孟拱河谷的第二天,我在桥下看到一具日兵的尸体。他的右手似乎握紧喉咙,以倒栽葱的姿态俯卧在河里。他的双脚张开,头浸在水里。我赶上距离不过两百码的前线部队时,连长邱上尉告诉我,死者官拜上尉,一个小时前被我们巡逻兵开枪射死,邱上尉拿走了死者的手枪,他给我看死者的军徽为证。死者身旁还有一张地图及一本英日字典,两件物品都湿了,被邱上尉放在矮树丛上晾干。
  毋需多久,我就发现死者和我有许多共通点,属于同样的年龄层,有类似的教育背景。在死前一天,他还努力温习他的英文!谁敢说他不是大学学生,脱下黑色的学生装,换上卡其军装?想想看,要养大及教育他得花多少心力,接受军事训练得花多长时间,然后他在长崎或神户上船,经过香港、新加坡、仰光,长途跋涉的最后一程还要换搭火车、汽车、行军,最后到达在他地图上标示着拉班的这个地方,也就是已经烧毁的卡吉 (Kachin)村,千里迢迢赴死,喉咙中弹,以残余的本能企图用手护住喉咙。种种事由之所以发生,是由于他出生在黄海的另一边。否则他将和我们在一起,穿我们的制服,吃我们配给的食物。在孟拱河谷这个清爽的四月清晨,蝴蝶翩翩飞舞,蚱蜢四处跳跃,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香味。而这名上尉的双语字典被放在矮树丛上,兀自滴着水。
  日军投降当天,郑将军和我人在昆明。重庆之旅令我们非常失望,蒋介石曾一再保证,郑在驻印军的努力会得到肯定。我们因此以为,一旦远征军回到中国,郑将军可以获得实质的指挥地位。我们在重庆一再等着他的下个任务。最后命令发布,郑将军再度担任副手。更糟的是,他是第三方面军军长汤恩伯下的副司令长官。汤将军并非出身黄埔,但他的第一副手张将军是,而且还是第一期生,和郑将军一样。张将军和汤将军搭档,已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可以追溯到汤将军带领十三军的时期。也因此,他们根本不需要郑洞国。副司令长官是个多余的职务,没有明确规定的职责。除非司令官指派他执行不痛不痒的杂务,否则他的急于效劳不会被欣赏,反倒引起猜疑。忠于汤将军的将领可能以为,有个外人打算攻进内部。事实上,我们在第三方面军时,或多或少被总司令部人员视为汤将军的宾客。
  郑将军已预知这一切,因此不急着赶到柳州去向汤将军报到。我们改飞到昆明,借口很正大光明,就是视察驻印军的未完军务。实际上,郑将军忙着打麻将,我则和他的妻舅和两名侄女混在一起,他们年龄都和我差不多。
  到了8月,世界局势转变,终于让我们得以付诸行动。苏联参战。美国投掷原子弹,日军投降。街上的报童天天叫号外。对我们而言,最振奋的消息是,中国被占领的地区划分成各个区域,每一区域大小和省差不多,各由一位资深的国民党将领来接收。第三方面军奉令接收重要海港上海及国都南京。即使郑将军也觉得兴奋,他说,我们要在两天内飞往柳州。
  我的首要工作就是减轻我的行李。在回到国内之前,我曾飞往加尔各答。虽然是为后勤部队军官出差,但我也趁机添购个人用品。我在缅甸前线的几个月之内,存了不少卢比津贴,《大公报》的稿费又加强了我的购买能力。我预期国内物资短缺,准备了一年份的牙膏、刮胡刀片、刮胡膏和羊毛袜。我还买了一件英国羊毛衣、一件皮夹、两双长靴、一个网球拍、一堆宝蓝色的文具及几副扑克牌。这些私人物品加上额外的制服及内衣,全都装在储物柜中,由开进雷多的军用卡车运送到昆明。就算战争再持续一两年,我的物资需求也可以不虞匮乏。现在问题出在运输方面,多余的行李在国内搬运不易,而且如果郑将军无法独立发号施令,我对相关服务设备的吩咐权力也会减弱。我开始担心这件事,意外的是,昭和天皇决定投降,解决了我的所有问题。
  我委托郑将军的勤务兵童中士,拍卖储物柜内的所有物品,连柜子本身也一并卖出。在昆明,这根本不成问题。我所有的物品都很抢手,没有人追问货品如何运进来,或追究一名陆军军官为何会拥有这些物品。不过,我对卖这些东西却觉得很不好意思,即使换成现金也并非我原先财务计划中的一环。在世界政治局势的快速演变之下,个人的财务不过是小事一桩。扣掉佣金后,出售上述东西让我拥有成捆的大额新钞,有些仍然崭新,而且还连号,见证当时通货膨胀的速度有多快。随后在柳州时,我还从第三方面军领了两个月的积欠薪资,回溯自郑将军被任命时。纸钞塞满我的背袋,相当于两三本精装书的厚度。这些钱到底价值多少,我到了上海才有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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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1)
从柳州到上海的飞行平淡无波。第三方面军的先遣部队包括两名副司令与二十五名军官士兵。我们又运了一辆军用吉普车,以备不时之需。9月4日午夜后不久,美国C54飞机起飞。由于经度的差异,等我们到达长江三角洲时,天早就大亮了。虽然这是我第一次从高空俯览,但机底下的景色异常熟悉:一片水乡泽国,村落点缀在庞大的溪流与运河之间。我们飞抵江湾机场时,C54似乎打算和整齐停在机坪的成排日本战斗机为伍。战斗机机翼与机身上的红太阳,仍然显得邪恶不祥,威胁感十足。还不到一个月前,这还是禁忌的画面。一个人只有做恶梦时才看得到这种景象,否则他绝对无法生还,将所见告诉他人。不过,虽然停驻的战斗机让我们激动,但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头。
  前来迎接我们飞机的日本陆军及海军军官,一点也没有我们预期的不快或反抗态度。他们举止体贴有礼,甚至显得快活。一声令下,他们的司机就拿下轿车上的国旗,神色从容,换上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旗子是我们带来的,装了一整箱,准备在各种场合中使用。车队开上南京路,送我们到华懋饭店(译注:即现在之和平饭店)去,套房与房间已帮我们预先准备好了。华懋饭店可能是当时国内最豪华的饭店。地毯厚实,窗帘、桌布、床单等都是顶尖的材质,家具是厚重的柚木,全身尺寸的镜子随处可见。如果想用餐,我们只要到楼下的餐厅或咖啡厅,点菜单上的菜,再签个名即可。由谁来付账,饭店是由谁管理,我始终无法得知。事实上,当时到处都是一片混乱。日军军官看我们受到妥当照料后,向将军敬个礼就走了。他们到底是我们的假释犯人呢?还是我们是他们在政权交替时的客人呢?实在难以分辨。
  其后数天,我们看到各式各样的日本将军与上校前来会商接管事宜。从他们的态度来看,这只是例行公事,因为他们从来不争辩。郑将军和张将军说话时,他们总是专心倾听,然后回以简洁肯定的“知道了”。他们是真心诚意的吗?他们怎么可能对投降屈服表现出如此少的感情?由于记忆犹新,许多中国人仍然认为,永远不可以信任日本人。我们当时并不了解,大和战士是全世界最直线思考的民族。依他们的想法,一旦挑起战争,必须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暴力来决定。既然力量至上,武装冲突后的决议成为最高指导原则,因此战胜者一旦诞生,就再也没有必要去让其他因素干扰最终决定,也就是终极事实。现在回想起来,日本天皇宣布日本被击败时,和我们接触的这些军官可能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我们抵达当晚,我溜出饭店到上海市区好好逛了一回。我对上海并非全然陌生,因为在战前曾经来过数次。当时还有以英国为首的各国租界,英国租界从码头区一带开始,日本租界在虹桥区,另有独立的法国租界。各租界有自己的公共设施和大众运输,连警力也各不相同。殖民母国带来了包头巾的锡克人和黑牙齿的安南人,负责指挥交通。有时会看到一连英军在静安寺路上行军,配上苏格兰风笛的军乐。上海也是罪恶的城市,酒吧里有水手及妓女,城里有赛马、赛狗、赌场、黑社会及黑帮老大。但是,对许多中国人来说,上海是文化中心。所有的电影都是在上海拍摄,许多书报杂志——和人口不成比例——在上海出版,这也是上海充满吸引力的原因。
  珍珠港事变后,日军全面占领这个国际都会,原先百无禁忌的欢乐大幅节制。不过,令我惊讶的是,许多旧店家居然能安渡战争及被占领时期。先施百货还在,永安百货也是。在法国租界霞飞路上的咖啡厅及餐馆内,女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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