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鉴赏大辞典-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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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世南●蝉
虞世南●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这首托物寓意的小诗,是唐人咏蝉诗中时代最早的一首,很为后世人称道。
首句“垂緌饮清露”,“緌”是古人结在颔下的帽带下垂部分,蝉的头部有伸出的触须,形状好象下垂的冠缨,故说“垂緌”。古人认为蝉生性高洁,栖高饮露,故说“饮清露”。这一句表面上是写蝉的形状与食性,实际上处处含比兴象征。“垂緌”暗示显宦身分(古代常以“冠缨”指代贵宦)。这显贵的身分地位在一般人心目中,是和“清”有矛盾甚至不相容的,但在作者笔下,却把它们统一在“垂緌饮清露”的形象中了。这“贵”与“清”的统一,正是为三四两句的“清”无须藉“贵”作反铺垫,笔意颇为巧妙。
次句“流响出疏桐”写蝉声之远传。梧桐是高树,着一“疏”字,更见其枝干的高挺清拔,且与末句“秋风”相应。“流响”状蝉声的长鸣不已,悦耳动听,着一“出”字,把蝉声传送的意态形象化了,仿佛使人感受到蝉声的响度与力度。这一句虽只写声,但读者从中却可想见人格化了的蝉那种清华隽朗的高标逸韵。有了这一句对蝉声远传的生动描写,三四两句的发挥才字字有根。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是全篇比兴寄托的点睛之笔。它是在上两句的基础上引发出来的诗的议论。蝉声远传,一般人往往以为是藉助于秋风的传送,诗人却别有会心,强调这是由于“居高”而自能致远。这种独特的感受蕴含一个真理:立身品格高洁的人,并不需要某种外在的凭藉(例如权势地位、有力者的帮助),自能声名远播,正象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所说的那样,“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这里所突出强调的是人格的美,人格的力量。两句中的“自”字、“非”字,一正一反,相互呼应,表达出对人的内在品格的热情赞美和高度自信,表现出一种雍容不迫的风度气韵。唐太宗曾经屡次称赏虞世南的“五绝”(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诗人笔下的人格化的“蝉”,可能带有自况的意味吧。沈德潜说:“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格。”(《唐诗别裁》)这确是一语破的之论。
清施补华《岘佣说诗》云:“三百篇比兴为多,唐人犹得此意。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这三首诗都是唐代托咏蝉以寄意的名作,由于作者地位、遭际、气质的不同,虽同样工于比兴寄托,却呈现出殊异的面貌,构成富有个性特征的艺术形象,成为唐代文坛“咏蝉”诗的三绝。
(刘学锴)
王绩●野望
王绩●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野望》写的是山野秋景,在闲逸的情调中,带几分彷徨和苦闷,是王绩的代表作。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皋是水边地。东皋,指他家乡绛州龙门的一个地方。他归隐后常游北山、东皋,自号“东皋子”。“徙倚”是徘徊的意思。“欲何依”,化用曹操《短歌行》中“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意思,表现了百无聊赖的彷徨心情。
下面四句写薄暮中所见景物:“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举目四望,到处是一片秋色,在夕阳的余晖中越发显得萧瑟。在这静谧的背景之上,牧人与猎马的特写,带着牧歌式的田园气氛,使整个画面活动了起来。这四句诗宛如一幅山家秋晚图,光与色,远景与近景,静态与动态,搭配得恰到好处。
然而,王绩还不能象陶渊明那样从田园中找到慰藉,所以最后说:“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说自己在现实中孤独无依,只好追怀古代的隐士,和伯夷、叔齐那样的人交朋友了。
读熟了唐诗的人,也许并不觉得这首诗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可是,如果沿着诗歌史的顺序,从南朝的宋、齐、梁、陈一路读下来,忽然读到这首《野望》,便会为它的朴素而叫好。南朝诗风大多华靡艳丽,好象浑身裹着绸缎的珠光宝气的贵妇。从贵妇堆里走出来,忽然遇见一位荆钗布裙的村姑,她那不施脂粉的朴素美就会产生特别的魅力。王绩的《野望》便有这样一种朴素的好处。
这首诗的体裁是五言律诗。自从南朝齐永明年间,沈约等人将声律的知识运用到诗歌创作当中,律诗这种新的体裁就已酝酿着了。到初唐的沈佺期、宋之问手里律诗遂定型化,成为一种重要的诗歌体裁。而早于沈、宋六十余年的王绩,已经能写出《野望》这样成熟的律诗,说明他是一个勇于尝试新形式的人。这首诗首尾两联抒情言事,中间两联写景,经过情──景──情这一反复,诗的意思更深化了一层。这正符合律诗的一种基本章法。
(袁行霈)
秋夜喜遇王处士
秋夜喜遇王处士
王绩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
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由隋入唐的王绩,诗风朴素自然,洗去齐梁华靡浮艳旧习,在唐初诗坛上独树一帜。这首描写田园生活情趣的小诗,在质朴平淡中蕴含着丰富隽永的诗情,颇能代表他的艺术风格。
前两句写农事活动归来。北场、东皋,不过泛说屋北的场圃,家东的田野,并非实指的地名。“东皋”暗用陶渊明《归去来辞》“登东皋以舒啸”的诗句,点明归隐躬耕的身分。芸(通“耘”)藿,就是锄豆,它和“刈黍”一样,都是秋天的农事活动。这两句平平叙述,没有任何刻画渲染,平淡到几乎不见有诗。但正是在这种随意平淡的语调和舒缓从容的节奏中,透露出诗人对田园生活的习惯和一片萧散自得、悠闲自如的情趣。王绩归隐的生活条件是优裕的。参加“芸藿”、“刈黍”一类田间劳动,在他不过是田园生活一种轻松愉快的点缀。这种生活所造成的心境的和谐平衡,正是下两句所描绘的“秋夜喜遇”情景的背景与条件。
“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带着日间田野劳动后的轻微疲乏和快意安恬,怀着对归隐田园生活的欣然自适,两位乡居的老朋友在这宁静美好的秋夜不期而遇了。这是一个满月之夜。整个村庄和田野笼罩在一片明月的清辉之中,显得格外静谧、安闲、和谐。这里那里,又穿梭似地飞舞着星星点点的秋萤,织成一幅幅变幻不定的光的图案。它们的出现,给这宁静安闲的山村秋夜增添了流动的意致和欣然的生意,使它不致显得单调与冷寂,同时,这局部的流动变幻又反过来更衬出了整个秋夜山村的宁静安恬。这里,对两人相遇的场面没有作任何正面描写,也没有一笔正写“喜”字,但透过这幅由溶溶明月、点点流萤所组成的山村秋夜画图,借助于“相逢”、“更值”这些感情色彩浓郁的词语的点染,诗人那种沉醉于眼前美好景色中的快意微醺,那种心境与环境契合无间的舒适安恬,以及共对如此良夜幽景的两位朋友别有会心的微笑和得意忘言的情景,都已经鲜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了。
王绩受老庄思想影响较深。他的不少诗篇尽管流露出对封建礼教羁束的不满,却又往往表现出遗世独立、消极隐遁的思想。他的名篇《野望》同样不免有这种消极倾向。这首小诗,虽写田园隐居生活,却表现了乡居秋夜特有的美以及对这种美的心领神会,色调明朗,富于生活气息。他的诗有真率自然、不假雕饰之长,但有时却过于率直质朴而乏余蕴。这首诗则既保持朴素自然的优点,又融情入景,似不经意地点染出富于含蕴的意境。从田园诗的发展上看,陶诗重在写意,王维的田园诗则着意创造情景交融的优美意境。王绩的这首诗不妨看作王维田园诗的先声。我们从诗中还可以看到陶诗的影响,但它从整体上说,已经是属于未来的诗歌发展时代的作品了。
(刘学锴)
王梵志●吾富有钱时
王梵志●吾富有钱时
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
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
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
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
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
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
人有七贫时,七富还相报。
图财不顾人,且看来时道。
王梵志是唐初的一位白话诗人。
这是一首慨叹人情冷暖的诗作。乍读起来,全篇既没有精彩的警句,也很少环境氛围的艺术描绘,似乎是平平淡淡、语不惊人;实际上它以“直说”见长,指事状物,浅切形象;信口信手,率然成章;言近旨远,发人深省,别具一种淡而有味的诗趣。
全诗结构紧凑,层次分明,步步围绕主题,写得颇有情致。首段六句,作者以概述的笔调,指出妻室儿女态度好坏的关键在于一个“钱”字。拥有钱财时,一切都好,妻室儿女也显得十分殷勤。假如要脱衣服,很快就会有人把脱下的袍袄折叠得整整齐齐;假如离家出外经商,还要一直送到大路旁边。诗人在这里选取习见的生活现象,以凝炼的笔触,不加修饰地叙写出各种场景,给人以平凡而生动的感觉。
接着,作者利用贴切的比喻,进一步刻画出金钱引起的种种媚态:“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当携带金钱回到家中时,一个个笑脸相迎,象白鸽那样盘旋在你的周围,又好似学舌的鹦鹉在你耳边喋喋不休。人们向来把鸽子当成嫌贫爱富的鸟类,而鹦鹉则被视作多嘴饶舌、献媚逢迎的形象。因此诗人用“白鸽”、“鹦鹉”来形容见钱眼开的贪财者。
最后六句,概括全篇主旨,也是王梵志对世情险薄的愤激之语。句中的“邂逅”,不期而至的意思:“貌哨”,指脸色难看;皆为唐人口语。这几句诗说的是:当我偶然陷入贫穷之时,你们的脸色为何变得这样的难看,要知道人在最穷的时候,也可能会有极富的机会。他直率地警告那些庸俗的贪财者,如果只为贪图钱财,而毫不顾及人的情义,那就看看来时的报应吧!这里,诗人率直地写下了他的愤激之情。
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明显的特点是:以锐敏的观察力捕捉生活中某些不大为人重视的动作和事理,运用通俗凝炼的语言,设想奇巧的对比描写,着墨不多,无意于渲染,但是那种贪钱者的丑态便跃然纸上。与此同时,诗人的不平之气也豁然而出。作者利用比较娴熟的驾驭民间语言的能力,出语自然,质直素朴,言近旨远,从而开创唐代以俗语俚词入诗的通俗诗派,为唐诗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张锡厚)
诗(二首)
诗(二首)
王梵志
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
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王梵志的诗作在唐初流传极广,后来却一直被封建正统派视为“下里巴人”,不能进入诗歌艺术堂奥。现存梵志诗相当大一部分从内容上说,是劝世劝善的诗体道德箴言,这类诗较少文学价值。梵志诗最有文学价值的,当推那些有意无意作出的世态人情的幽默、讽刺画。这里所选的两首诗(前一首录自敦煌卷子本《王梵志诗》卷第三,后一首录自费袞《梁谿漫志》卷十)就是。
第一首用第一人称语气写来,类乎戏曲的“道白”。自夸有一处世法宝,这就是与世无争、息事宁人。这种旧时代人的一种“共相”,在诗人笔下得到个性化的表现。“与世无争”的概念并未直接说出,而通过诗中人活生生的语言:“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来表述。被人欺负到极点,却死也不肯上县衙门申诉,宁愿吃亏,这是进一步写“相打长伏弱”,连“忍无可忍”的意气也没有。诗歌形象打上了封建时代弱者的烙印,散发着生活气息(“相打”、“伏弱”、打官司都来自生活)。而“价值百匹练”的夸口适足见出人物身分(以“百匹练”为贵,自然不是富人意识),表现出人物处境虽卑微而不自知其可悲。通过人物的语言,诗人画出了一个甘居弱小、不与人争的小人物形象。
第二首也用第一人称写,但展现的却是一幅有趣的“三人行”的戏剧性场面。“骑大马”者与“担柴汉”,是贫富悬殊的两极。而作为这两极间的骑驴者,他的心情是多么矛盾:他比上不足,颇有些不满(这从“独”字的语气上可以会出),但当他看到担柴汉时,便又立刻心安理得起来。诗人这里运用的手法是先平列出三个形象,末句一点即收,饶有情趣。章法也很独到。
两首诗的共同点是真实地或略带夸张地写出了世人行为和心理上的某种通病,令人忍俊不禁,于笑中又有所反省。值得特别指出的是两首诗均可作两种理解。既可看作是正经的、劝喻的,又可以读为揶揄的、讽刺的。但作正面理会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