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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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丈夫回来了吗?”
“没有。”
这时两辆马车的车夫已经从客栈出来了,赶着苔丝就告别了她的朋友,回到自己的马车上,于是两辆马车就往相反的方向走了。玛丽安和伊茨决定和她们住的那家耕地的农民一起走,他们坐的马车油漆得发亮,用三匹高头大马拉着,马具上的铜饰闪亮耀眼;而德北菲尔德太太一家人坐的这辆马车却是一个吱吱作响的木头架子,几乎承受不了上面负载的重物;这是一辆自从造出来就没有油漆过的马车,只有两匹马拉着。这是一种强烈的对比,表示出两家的明显差别,说明由兴旺发达的农场主来接和没有雇主来接而只好自己雇车是不同的。
路很远——一天要走完这些路确实太远了——两匹马要拉着车走完这些路也极其不易。尽管他们动身非常早,但是等到他们走到一处高地的坡上,天色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那处高地是被称作青山的那块高地的组成部分。两匹马站在那儿撒尿喘气的时候,苔丝看了看四周。在那座山下,正好在他们的前面,就是他们前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小镇金斯伯尔,那儿埋着她父亲的祖先的枯骨,她的父亲经常提到他的这些祖先,夸耀得让人厌烦不过。金斯伯尔,在全世界可能被当作德北菲尔德家族老家的地点中,就只有这个地点了,因为他们在那儿足足住了五百年。
这时只见一个人从郊外向他们走来,那个人看出是搬家的马车,就加快了他的脚步。
“我想,你就是德北菲尔德太太吧?”他对苔丝的母亲说,那时她已经下了车,想步行走完剩下的路。
她点点头。“我要是关心我的权利的话,我得说我就是新近故去的穷贵族约翰·德北菲尔德爵士的遗孀;我们正在问我丈夫祖宗的领地去。”
“哦?好,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如果你是德北菲尔德太太的话,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你要的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我们今天早晨才收到你的信,知道你们要来——但这时候已经太晚了。不过你们在别处也找得到住处,这是没有问题的。”
来人也注意到苔丝的脸,只见她听到这个消息,脸顿时变得一片灰白。她的母亲也露出绝望的神情。“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苔丝?”她痛苦地对苔丝说。“这就是你祖先的故土对我们的欢迎了!还是让我们到前面找一找吧。”
她们走进了小镇里,尽量去找住房。苔丝的母亲和妹妹丽莎·露出去打听住处,苔丝则留在马车的旁边照顾小孩子。一个小时过后,琼寻找住处一无所获,回到了马车的旁边,赶车的车夫说,车上的东西一定要卸下来,因为拉车的马都快累死了,而且当天晚上他至少还得往回走一段路。
“好吧——就卸在这儿吧!”琼不顾一切地说。“我总会找到一个栖身的地方。”
马车已经拉到了教堂墓地的墙角下,停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车夫把车上装的可怜东西卸下来,堆在地上。卸完车,琼付了车钱,这样她差不多把她最后的一个先令都花光了。车夫离开他们走了,再也用不着继续同他们打交道,因此车夫心里非常高兴。这是一个干燥的夜晚,车夫猜想他们晚上冻不着。
苔丝绝望地看着那一堆家具。春天傍晚清冷的太阳,好像含有恶意似地照射着那些坛坛罐罐,照射着一丛丛在微风中索索发抖的枯草,照射着碗柜的铜把手,照射到他们所有的孩子都睡过的那个摇篮上,照射在那座被擦得发亮的钟面上,太阳照射着所有这一切,这一切闪现着责备的亮光,好像在说,这些室内的物品,怎么会被扔到露天里来了。周围是当年的德北菲尔德家的园林,现在变成了山丘斜坡,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块的围场,那块绿草菁菁的地基,表明当年那儿建造过德北菲尔德家的府邸;从这儿向外延伸出去的爱敦荒原一片苍茫,从前它一直属于德北菲尔德家的产业。紧靠身边的是教堂的一条走道,也叫做德北菲尔德走道,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们。
“我们家族的墓室不是完全保有的地产吗?”苔丝的母亲把教堂和教堂墓地又重新观察了一番,转回来说。“啊,当然是的,孩子们,我们就在这儿住下了,一直住到在你们祖先的故土上找到房子为止!喂,苔丝,丽莎,还有亚伯拉罕,都过来帮忙。我们要先给几个小的弄一个睡觉的地方,然后我们再出去看一看。”
苔丝没精打采地过去帮忙,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才把那张四柱床从那一堆杂物中拖出来,然后把它摆放在教堂的南墙边,那儿是德北菲尔德走道的一部分,下面是她们家族的巨大墓室。在四柱床的床帐上方,是一个带许多花饰的美丽窗户,窗户是由许多块玻璃做成的,大概是十五世纪的东西。那个窗户也被称为德北菲尔德窗户;在窗户的上半部分可以看到家徽一样的装饰,同德北菲尔德家保存的古印和汤匙上的装饰一模一样。
琼把帷帐围在床的四周,做成了一个绝妙的帐篷,把那些小孩子安顿进去。“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我们也只好在那儿睡一个晚上了,”德北菲尔德太太说,“让我们再想想办法,给孩子们买点儿东西吃吧!啊,苔丝,要是我们流落到这步田地,你还要老想着嫁给一个绅士,这有什么用啊!”
她又由丽莎·露和亚伯拉罕陪着,走上了那条把教堂和小镇分开的篱路。他们一走进街道,就看见一个骑马的人在上下打量他们。“啊——我正在找你们呐!”他骑着马向他们走过来说。“这倒真是一家人聚集在这个历史地点了!”
来人是阿历克·德贝维尔。“苔丝在吗?”他问。
琼本人对他没有好感。她粗略地向教堂的方向指了指,就朝前走了。德贝维尔对琼说,他刚才听说他们正在找房子,万一他们要是找不到住处的话,他再来看他们。在他们走了以后,德贝维尔就骑着马向一个客栈走去,但不一会儿又步行着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苔丝陪着床上的那几个孩子,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看见当时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们更舒服的事情做,就到教堂的四周走一走,那时候夜幕正在降临,教堂墓地也开始变得苍茫起来。教堂的门没有锁,她就走了进去,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走进这个教堂。那张床摆放在那个窗户的下面,在窗户的里面,就是他们家族的墓室,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墓室的上面有华盖,是一种祭坛式样,很朴素;上面的雕刻残破了;青铜饰品已经从框子里脱落了,框子上留下一些洞眼,就像沙岩上圣马丁鸟的窝一样。苔丝的家族已经从社会上灭绝了,但是在她见到的在所有残存下来的东西中,没有比这儿残破凄凉的景象更厉害的了。
她走到一块黑色的石碑前面,石碑上面刻着花体文字:
古德贝维尔家族之墓
苔丝不像红衣主教那样能够阅读教会拉丁文,但是她知道这儿是她祖坟的墓门,墓里面埋的是她的父亲举杯歌咏的那些身材高大的骑士。
她默默地想着,转身走了出去,从一个祭坛式墓室旁边经过;那个墓室是最古老的一个,她看见墓室上还蜷伏着一个人形。在苍茫的暮色中,苔丝刚才没有加以注意,现在她要不是奇怪地想到那个人形在动,她也不会注意到。当她走到那个人形的跟前时,她立即看出来那是一个活人。这儿并不是她一个人,她顿时吓得两腿发软,就要晕了过去,这时才认出那个人形是德贝维尔。
他从墓顶上跳下来,扶住苔丝。
“我看见你进来的,”他笑着说,“我爬到那儿去,是怕打搅了你的沉思默想。是不是全家人在这儿和地下的老古董聚会啊?听着。”
他用他的脚后跟使劲地跺着地面,从下面发出空洞洞的回声。
“我敢保证,这才会使他们受到一点儿震动!”他继续说。“你以为我只是这些石像中的一个吧。可是不是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我这个冒牌的德贝维尔现在伸出一根小手指,也比地下那些世世代代的武士更能帮上你的忙——现在吩咐我好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你给我走开!”苔丝低声说。
“我要走开的——我去找你的母亲,”他温和地说。但是他从她的身边走过的时候,小声对她说:“记住,你总有客气的一天的!”
德贝维尔走了以后,她伏在墓门口说——
“我为什么没有躺在这个墓门的里面呢?”
与此同时,玛丽安和伊茨正和那个耕地的人一起,带着他们的物品向迦南的福地走去,其实这儿是另外一些家庭的埃及,他们就在这天的早晨才刚刚离去。但是这两个女孩子并没有老是把她们要去的地方放在心上。她们谈的是关于安琪尔,克莱尔和苔丝的事,谈的是苔丝的那个追着她不放的情人,那个情人同她过去的历史她们已经猜出了一些,也听到了一些。
“看来她仿佛以前不认识他似的,”玛丽安说。“既然她以前受过他的骗,那现在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要是他再把她勾引走了,那她就万分可怜了。伊茨呀,克莱尔先生对于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了;我们为什么不成全他们两个呢?为什么不去弥合他们的争吵呢?要是他知道了苔丝在这儿遭受的罪,知道了有人在追求她,他也许就要回来照顾他的妻子了。”
“我们怎样才能让他知道呢?”
她们一路上思考着这件事,走到了目的地;但是她们刚到一个新地方,忙忙碌碌地安置新家,所以这件事就被放下来了。但是当她们安顿好了,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虽然她们没有听到苔丝的什么消息,但是听说克莱尔快要回来了。听说了这个消息,又引发了她们对他的旧情,但是她们也要光明正大地为苔丝作点事。玛丽安打开她和伊茨一起花钱买的墨水瓶,互相商量着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先生——如果你像她爱你一样还爱着她的话,请你来爱护你的妻子吧。因为她现在正受到一个装作朋友的敌人的诱惑。先生,有一个应该远远离开她的人,现在跟她在一起了。对女人的考验不应该超过她的承受能力,水滴石穿——莫说是石头——就是钻石也会滴穿呀。
两个好心人
她们把这封给安琪尔·克莱尔的信寄到了爱敏寺的牧师住宅,这是她们从前听说的和他有关的地方。她们把信寄走了以后,继续为她们的侠义行动感到高兴,同时,她们又歇斯底里地唱起歌来,一边唱一边哭着。
第五十三章
在爱敏寺牧师住宅里,那时的天色已经到了黄昏。牧师的书房里照规矩点着两支蜡烛,罩着绿色的灯罩,但是牧师却不在书房里。牧师偶尔走进来,拨一拨壁炉里不大的一堆火,然后又走出去,春天的天气已渐渐暖和,那一小堆火已经足够了。有时候他走到前门旁,在那儿站一会儿,又到客厅里去一趟,然后再回到前门旁。
前门的方向朝西,虽然屋内已经变得昏暗了,但是屋外仍然很明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克莱尔夫人一直坐在客厅里,这时也跟着丈夫来到门口。
“还早着呐,”牧师说。“即使火车能够准点,他不到六点钟也到不了粉新屯,到了粉新屯,还有十英里的乡村道路,其中有五英里走的是克里默尔克洛克篱路,走这段路我们那匹老马快不了的。”
“可是,亲爱的,它拉着我们一个小时也跑完了这段路啊。”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他们就这样说了几分钟的话,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他们那番话是白费口舌,根本的办法只有耐心等待。
篱路上终于传来了一点儿声音,不错,他们那辆单马拉的旧双轮马车在栅栏门外出现了。他们看见有一个人下了车,心想他们认识那个人,其实这是因为他们知道有一个特殊的人物正要回来,他们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刚好看见一个人从他们家的马车上走下来,所以他们知道这就是他们等候的人;不过真正说来,如果他们是在街上看见他,一定会失之交臂的。
克莱尔太太急忙从黑暗的过道走到门口,她的丈夫跟在她的后面,走得慢一些。
那个刚到的人正要进门来,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焦虑的脸,也看见了他们的眼镜反射出来的亮光,因为他们当时正好面对着白天的最后一道夕阳;但是他们看见的只是他背对着阳光的身形。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终于回家了!”克莱尔太太喊着说,在那个时刻,她对她这个儿子,关心的不再是引起这番离别留在他身上的异端学说的污点,而是他衣服上的尘土。其实,世界上的女人,即使是最坚持真理的女人,又有谁会不相信自己的孩子而只相信《圣经》里的允诺和恐吓呢?或者说,她的神学理论要是妨碍了孩子的幸福,难道她不会把她的神学理论当作耳边风吗?他们一起走进点着蜡烛的房间,克莱尔太太向儿子的脸上看去。
“啊,这不是安琪尔——不是我的儿子——不是离开家的那个安琪尔呀!”她满腹心酸地说着反话,转过身去。
他的父亲看见他也大吃一惊。克莱尔最初受到家庭变故的嘲弄,心生厌恶,急急忙忙地跑到异国的气候里去,在那儿遭受了烦恼和恶劣天气的折磨,和以前相比现在已经瘦得变了样子。你看见的只是他身上的一副骨架,几乎可以看见那副骨架后面的鬼魂。他简直可以和克里维利画的《死去的基督》那幅画相比了。他眼眶深陷,一脸病容,眼睛的昔日光彩也消失了。他的那些老祖宗们的瘦骨嶙峋和满脸的皱纹,已经提前二十年出现在他的脸上了。
“你们知道,我在那边生病了,”他说。“现在我已经好了。”
但是仿佛要证明他在说谎似的,他的两条腿支持不住了,为了防止跌倒,他只好一屁股坐下来。他只是感到有点儿轻微的晕眩,那是因为旅途的劳顿和回到家后的兴奋引起的。
“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