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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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色矣。是书为梨娘愤极所作,墨淡不浓,行疏不整,大变其昔日簪花休格,想见其握管时之心烦意乱也。录其词如左:
君多情人也。梨影饫君之情,愿为君死,而自顾此身已为堕溷之花,难受东风抬举。无可奈何,出此下策,冀以了我之情,偿君之恨,双方交益,计至得也。不料因此一念,更堕入万重暗雾中,昏黑迷离,大有伥伥何之之概。所藉以自慰者,君固深知我心。我为君故,虽任劳任怨,亦所不辞也。今读君书,我竟不能自解,君言如此,是君直未知我心也!是君心直并未有我也!亦知我不为君,则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何预我事?而为此移花接木之举耶?呜呼,君与我皆为情所误耳。君固未尝误我,我亦何曾误君哉。今君以我为误君,我复何言?我误君,我不敢再误君;君怨我,我却不敢怨君。半载相思,一场幻梦,嗟乎霞郎,从此绝矣。《红楼影事诗》一册,谨以奉还,断情根也,青丝一缕,赠君以留纪念。不能效陶母之留宾,亦不愿学杨妃之希宠,聊以斩我情丝,绝我痴念耳。我负人多矣,负生、负死、负君、负姑,负人已甚,自负亦复深,而今而后,木鱼贝叶,好忏前情,人世悲欢,不愿复问。望君善自为谋,鹏儿亦不敢重以相累,人各有命,听之可也。本来是色即空,悟拈花之微旨,倘有余情未了,愿结草于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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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挥血
玉梨魂——
第二十四章挥血
泪长如线,灯暗无花。梦霞得此意外之惊耗,急痛攻心,为之晕绝。良久始稍清醒,危坐如痴,神色沮丧。复取书,复阅之。继取发摩抚之,心更大痛不可止。泪珠历落,襟袖尽满。旋目注诗册,若有所感,变色而起,执卷就灯焚之,须臾已成灰烬。悲愤之情不能自抑,如飞蛾之扑火者然。然而,其心苦矣。
即焚稿,复就坐,沉思至再,欲作一复书,而急切不知作何语。骤受剧烈之痛苦,神经尽为之瞀乱。知梨娘此时之悲哀激切,当必有较甚于己者,不再有以慰之,不知又将续演出若何惨剧矣。读者诸君,梨娘之为此,出于一时愤激,继知梦霞见之,必不能堪,亦自觉其过甚。当梦霞踌躇不决之时,正梨娘追悔莫及之际。在梦霞则以衅自我开,不怪梨娘之无情,而惟恨己之无情,无端以一书伤其心,致彼愤而出此,实无颜以对知己矣。呜呼,两人之情,深挚若此,缠绵若此,非至死时,岂尚有解决之希望者?今欲一朝决绝,亦徒自增其烦恼耳。梦霞此时急欲作一谢罪之函,以解梨娘之怒,而心乱如麻,苦不能成只字。时已钟鸣一下矣,乃仍以纸纳函,以帕裹发,置之枕旁,忍痛就睡。
就睡后,辗转不能成梦。约二小时,梦霞忽推枕起,时灯焰渐熄,就案剔之,光明复现。寻检一洁白之素笺,复取一未用之新笔,啮指出血,以笔醮血而书之纸上。其咬处在左手将指之下,伤处甚深,血流不止。而梦霞若不知痛苦者,随出随蘸,随蘸随书。顷刻间满纸淋漓,都作深红一色,书成而血犹未尽。此时稍觉微痛,函封既竣,乃徐徐以水洗去指上血痕,以巾裹其伤处,复和衣就榻卧。晨光已上窗矣。呜呼,男儿流血自有价值,今梦霞仍用之于儿女之爱情,毋乃不值欤!虽然,天地一情窟也,英雄皆情种也。血者,制情之要素也,流血者,即爱情之作用也。情之为用大矣,可放可卷,能屈能伸。下之极于男女恋爱之私,上之极于家国存亡之大,作用虽不同,而根于情则一也。故能流血者,必多情人。流血所以济情之穷,痴男怨女,海枯石烂不变初志者,此情也。伟人志士,投艰蹈险不惜生命者,亦此情也。能为儿女之爱情而流血者,必能为国家之爱情而流血,为儿女之爱情而惜其血者,安望其能为国家之爱情而拼其血乎?情挚如梦霞,固有血性之男子也。彼直视爱情为第二生命,故流血以赎之耳。情自可贵,血岂空流?虽云不值,亦何害其为天下之多情人哉!
次日,梨娘得书,惊骇几绝。血诚一片,目炫神迷,斑斑点点,模模糊糊,此猩红者何物耶?霞郎、霞郎,此又何苦耶!梨娘此时又惊又痛,手且颤,色且变,眼且花,而心中且似有万锥乱刺,若不能一刻耐者。无已,乃含泪读其辞:
呜呼!卿绝我耶!卿竟绝我耶!我复何言,然我又何可不言!我不言,则我之心终于不白,卿之愤亦终于不平。卿误会我意而欲与我绝,我安得不剖明我之心迹,然后再与卿绝。心迹既明,我知卿之终不忍绝我也。前书过激,我已知之,然我当时实骤感剧烈之激刺,一腔怨愤,舍卿又谁可告诉者?不知卿固同受此激刺,而我书益以伤卿之心也。我过矣,我过矣!我先绝卿,又何怪卿之欲绝我?虽然,我固无情,我并无绝卿之心也。我非木石,岂不知卿为我已心力俱瘁耶?我感卿实达于极点,此外更无他人能夺我之爱情。卿固爱我怜我者也,卿不爱我,谁复爱我?卿不怜我,谁复怜我?卿欲绝我,是不啻死我也。卿竟忍死我耶?卿欲死我,我乌得而不死?然我愿殉卿而死,不愿绝卿而死。我虽死,终望卿之能怜我也。我言止此,我恨无穷,破指出血,痛书二纸付卿,将死哀鸣,惟祈鉴宥。
巳酉十一月十一日四鼓梦霞啮血书。
梨娘阅毕,心大不忍,哭几失声。其惊痛之神情,与梦霞之得彼书时,正复相似。无端情海翻波,还说泪珠有价,其实两人均有误会,逞一时之愤激,受莫大之痛苦,自作之孽,夫又奚尤!两人生于情,死于情,层层情网,愈缚愈紧,使其果能决绝也,亦何待于此日。梦霞曰:“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斯言是也。不到埋香之日,安有撒手之期?不慎语言,自寻烦恼,徒自苦耳,甚无谓也。得书后之梨娘,早易其怨愤之心,复为怜惜之心矣。彼以堂堂七尺,为一女子故,出此过情之举,甘作谢过之词,并忘剜肤之痛,余罪大矣。今无他法,惟有权作温语以慰之耳。
锦笺往返,忙煞鹏郎。梦霞再得梨娘书,心乃大慰。意谓幸有此一点血诚,得回梨娘之心,此彼再不能多言挑衅矣。梨娘函尾,尚有一绝句,其起联曰:“血书常在我咽喉,一纸焚吞一纸留”,其下二句,则记者不能复忆,但记其押刘字韵而已。梦霞亦续赋二律以答之曰:
春风识面到今朝,强半光陰病里消。
一缕青丝拼永绝,两行红泪最无聊。
银壶漏尽心同滴,玉枕梦残身欲飘。
风雨层楼空怅望,锦屏秋尽玉人遥。
时有风涛起爱河,迟迟好事鬼来磨。
百年长恨悲无极,六尺遗孤累若何。
艳禄输人缘命薄,浮名误我患才多。
萍根浪迹今休问,眼底残年疾电过。
次日,梨娘复以简约梦霞往,梦霞从之。此次为两人第二次会晤。前次相见时,梨娘曾有今日之事,可一不可再之言,今何以忽有此约?梨娘非得已也,欲一见以剖明其衷曲,解释其疑团也。以双方误会之故,一则乱斩情丝,一则狂拼热血,演出离奇惨痛之怪剧。情思之缠绵曲折,本非管城子所能达其万一。青鸟无知,惯传讹信。黄昏待到,便是佳期。两人相见后,自有一番情话,然亦不过如上文所云,大家以温存体贴之言,互相和解,今亦不必赘述。惟当时梦霞曾赋六绝句,录之以为此章之煞尾。
深深小巷冒寒行,一步回头一步惊。
计此时光夜将半,半墙残月趁人明。
回廊曲曲傍高垣,旧地重经路转昏。
行到阶前还细认,逡巡未敢便敲门。
拈毫日日费吟神,苦说灯前一段因。
后会不如何处是,卿须怜取眼前人。
情爱偏从恨里真,生生世世愿相亲。
桃源好把春光闭,莫遣飞花出旧津。
保此微躯尚为刘,我生不免泪长流。
当初何不相逢早,一局残棋怎样收。
誓须携手入黄泉,到死相从愿已坚。
一样消磨愁病里,明知相聚不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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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惊鸿
玉梨魂——
第二十五章惊鸿
花前偎泪,灯下盟心,去影匆匆,余情惘惘。梦霞别后,梨娘犹悄对残粒追思往事。遥听墙外柝声,似摧人睡;推出窗前月影,莫照心来。人去情留,愁来梦杳,鬟低弄影,手倦支颐。视案上吟笺,墨痕犹湿,低哦一过,恻然神伤。顾影低徊,萦思宛转,即援笔续其后曰:
寄书几度误青鸾,因爱成猜解决难。
见面又多难诉处,了无数语到更阑。
情丝怞尽苦缠绵,此后悲欢事在天。
只是病躯秋叶似,如何支得二三年。
薄命原知命不长,并头空自妒鸳鸯。
最怜费尽心机巧,只博灯前哭几场。
深院钩帘坐小窗,无言暗泣对残痢
飞蛾莫扑钗头焰,留照情人泪两双。
万千辛苦恨难平,一死频拼死不成。
如此风波如此险,可怜还为恋情生。
碧窗记得曾携手,青鸟回来重寄词。
雁夜莺春愁一样,楚魂湘血怨同时。
噫,岂料悲吟,竟成凶谶。薄命女非长命女,生前心是死前心。二三年固不能支,孰知天劫红颜,将立演出月缺花残之惨剧,并二三月亦不能支耶!噫,此酸楚之哀音,竟为两人最终之酬答,而此夜之幽期,即为两人最后之交际,从此更无一面缘矣。
穷陰杀节,急景凋年。越三四星期而冬假之期已至,石痴复欲离家,梦霞亦须旋里。君自南归我自东,鞭丝帽影各匆匆。两人一去,蓉湖风月大为之减色。欢会无踪,别情如昼,两人这回分手,从此亦竟消息沉沉,音容渺渺。知音之感无穷,聚首之缘莫卜。石痴未行之前,以明年校务,仍挽梦霞主持。梦霞意欲辞职,石痴维絷甚坚,不得已诺焉。既行,梦霞料理校中试验事,三日而毕,亦束装归。于斯时也,梨娘又久未通辞矣。梦霞归心爆急,亦不复一探其消息,且谓开校之期,一瞬即至。暂时相别,无足介意,临行寄语,徒乱人怀。而不知此时之梨娘,病已中乎膏肓,魂已游于墟墓,去埋玉之期已不甚远矣。一行便隔仙凡,再到难寻人面,是岂梦霞所及料者哉!
梨娘之死,死于梦霞,实死于筠倩。盖彼与梦霞再会之后,深知梦霞之心,誓死不肯移易,可笑亦复可怜。感泣之余,而念及夫筠倩,姻事我所主张,原冀其他日偶俱无猜,享闺闱之乐,我则一身干净,断情爱之媒。以今观之,此事后来终无良好之结果。我以爱梦霞者,误梦霞,以爱筠倩者,误筠倩矣。我一妇人而误二人,因情造孽,不亦太深耶!我生而梦霞之情终不变,筠倩将沦于悲境;我死而梦霞之情亦死,或终能与筠倩和好。我深误筠倩,生亦无以对筠倩,固不如死也。我死可以保全一己之名节,成就他人之好事,则又大可死也。自是以后,梨娘遂存一决死之心,坐亦思死,卧亦思死,念念在兹,踌躇满志,竟不复有他种念虑萦其脑际。
死念已坚,生机渐促。痛哉梨娘,惟求速死,竟将瘦弱之躯,自加戕贼。茶饭不常下咽,睡眠每喜临风,一意孤行,十分糟蹋。憔悴余花,怎禁得几许摧残蹂躏;人见其无恙,而不知其已深种病根,乐寻鬼趣矣。曾几何时,心血尽枯,形神俱化。引镜自照,两颊若削,叹曰:“死期近矣。”遂卧不复起,时梦霞犹未行也。
越三日,梦霞不别归,梨娘病亦渐剧。家人咸来问讯,见容颜虽减,神识甚清,意此微疾耳,不久可愈,故多不甚注意。惟筠倩忧形于色,视之而泣曰:“嫂病深矣,幸嫂自爱。”读者须知,筠倩固未尝有所怨于梨娘,不过两人各有难言之心事,以至稍形疏远。今梨娘病矣,病且剧矣,筠倩对于梨娘非无一点真爱情者,能不留心视察、加意护持耶?顾筠倩虽殷勤,而梨娘殊冷淡,似不自知其病之深者。盖筠倩固未知梨娘早已存死志也,为之延医,却不欲。筠倩陰告父,嫂病象不佳,当速治。崔父乃急遣人招医生至。医生费姓,即前视梦霞之病者,乡僻间之名医也。诊毕而出,斟酌良久,始成一方,曰:“姑试之,然吾决其无效。此病系积忧久郁所致,本非药石可疗。且外感亦深,未病之前,饮食起居,已久失其营卫,夫人体质又弱,欲治之,恐难为力也。”
家人闻医言,始知梨娘之病几成绝症,一时群相惊扰,环侍不去。盖梨娘平日,事上尽礼,待下有恩,只手持家,久耗心血,一生积善,广种福田。破落门庭有此贤能之主妇,真不啻中流之一柱、大厦之一木也。故以崔氏之门衰丁少,实赖梨娘为之主持一切。翁未终养,姑未与醮,子未成人,瘦削香肩,担负綦重。茫茫身世,未了犹多,此时乌可以遽死。然而梨娘竟无意求生,有心竟死。未病之前,死机早伏,既病之后,危象渐呈。微特崔父与筠倩等衔忧莫释,求神问卜,无所不至。即婢媪辈亦均愁颜相对,有叹息者,有暗泣者。心慌神乱,此去彼来,咸愿尽其心力,以愈梨娘疾。忙乱数日,病卒不减,梨娘又不肯服药,迫以翁命,勉尽一盏,然药入腹中,竟无影响。视彼病容,日形萎损,惟有同唤奈何而已。
梦霞行十日矣,游子远归,慈乌含笑,况此次入门带喜,家庭之间尤多乐意。梦霞以姻事已成,此后与梨娘相聚之日正长,心中之愉快更不可言喻。初不料有情好月,未曾圆到天中;无主残花,不久香埋地下。一面已悭,百身莫赎。去时未悉病情,别后犹劳梦想,此时之梨娘已属半人半鬼,此时之梦霞固依然如醉如痴也。又三日,乃得一可惊可愕之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