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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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之,梨娘之不得已也;却之而复允之,梦霞之没奈何也。两人不必言,所苦者,筠倩耳。彼既深幸梨娘之病愈,不知梨娘已驱而纳之陷阱之中矣。冤孽牵连,误人误己,情场变幻,一至于斯。多情者每为情误,咎由自取,不足怨也。而彼筠倩者,则少小尚不知愁,娇痴未尝作态,顾亦为天公所忌,爱嫂所累,终身沦于悲境,果又何罪哉?善谈情者,又何说以处此哉?
梨娘得梦霞复书,知梦霞遄归在即,未免触动离思,顿增惆怅。继知代作蹇修,梦霞已有允意,私心窃慰。此事果谐,两人此后或尚多见面之缘,暂时相别,固无足介意也。翌晨复由鹏郎携来一函,则梦霞已破晓扬帆归去。函中乃留别诗六章也。
寓馆栖迟病客身,怜才红粉出风尘。
伤心十载青衫泪,要算知音第一人。
梅花落后遇卿卿,又见枝头榴火明。
无限缠绵无限感,于今添得是离情。
略整行装不满舟,会期暗约在初秋。
劝卿今日姑收泪,留待重逢相对流。
两情如此去何安,愁乱千丝欲割难。
别后叮咛惟一事,夜寒莫凭小阑干。
梦醒独起五更头,月自多情上小楼。
今夜明蟾凉如水,天涯照得几人愁。
分飞劳燕怅情孤,山海深盟永不渝。
记取荷花生日后,重寻鸿爪未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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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渴暑
玉梨魂——
第十五章渴暑
南国言旋,北堂无恙。梦霞于五月下浣,买棹归吴。其次日,剑青亦自闽中归。久别弟兄,一朝聚首,入门带笑,互看往日容颜;联榻追欢,共说异乡风味。人生之乐,无乐于别久而相逢者,更无有乐于骨肉分离,天涯地角,而一日之间,游子双归者。剑青自去秋客闽,别其钓游之地者,忽焉已裘而葛矣。对故乡之风景久已生疏,假长夏之光陰好资游瞩。爰与梦霞或命巾车、或棹孤舟,同行同止,以遨以游。徘徊于响■廊边,犹认夕阳残石;借宿于寒山寺里,共听清夜警钟。访墓到虎阜之麓,凭艳迹以流连;观涛来胥江之滨,吊忠魂而呜咽。或扫石留题,记游踪之所至;或登楼买醉,犹余兴之未阑。两人出则肩随,睡则足抵,既倦游而归来,复长谈兮竟夕。尽家庭之乐事,得山水之闲情,葛巾芒履,意致飘然,见之者几疑其为地行仙矣。孰知乐事不常,欢情易极,十日之游未竟,二竖之祸忽侵。善病之梦霞,客中多感,起居失调护之常。归后恣游,往返历奔波之苦。况伤心人别有怀抱,其胸中难言之隐恨。有不能与剑青共,且有不能为剑青知者。病根深种,有触即发,不数日间,梦霞复理药炉生活,不能追随剑青之杖履矣。
竹影疏帘,药烟室,剑青以梦霞病,游兴顿衰,终日相伴不去。梦霞此次之病来势虽剧,寒热交作,头汗涔涔,有时竟昏不知人。神魂颠倒,呓语绵绵,母甚忧之。剑青亦为之眉皱,急延良医,进猛剂。剑青固素明医理者,按方用药,参酌其间,出以慎重。调治旬余,病乃渐减,转而成疟。斯时梦霞神志虽清,而疟势时作,疲乏之极,昏昏思睡,怕与家人攀话。盖其元神已于无形中大受亏损,然脱离床席,尚须调养,非一朝一夕所能起也。
剑青天性友爱,自梦霞病后,日日杜门不出,蹀躞床头,药铛茶盏,亲自料理。慈母爱子,为梦霞病终日沉忧难解,剑青必好言以慰母,谓弟病且愈矣。其实剑青之心亦兀然不宁也,终日伴病,药裹之暇,时就案头观书自遣。偶翻梦霞竹箧,得数笺,阅之乃大惊。盖梦霞与梨娘唱和之诗词、往返之函牍,皆留底稿,汇成一束。梨娘见遗之作,尤什袭而藏,倍加珍护。半年来之踪迹,胥在一箧中,置藏几案之旁,固自谓深藏不露,无人能侦破个中之秘密也。剑青于无意中得此离奇之消息,颇深诧愕,读其词则语不离情,言皆有物,知梦霞必有奇遇。继又检得长幅短简共数纸,一腔心事,和盘托出矣。复穷搜之,则梨娘之诗若词、若手札、若小影,均连续发现,五光十色,撩乱眼花。次第读之,惊喜交集,乃知彼美以多才之道韫,为薄命之文君,与梦霞通好者两月余矣。情皆轨于正,语不涉于邪,如此佳人实难多得,可艳亦可敬也。梦霞无长卿之缘,有樊川之恨,一肚闲愁无可告诉,此所以郁而成病欤。念至此,又不禁为梦霞危。后读两人最后之通讯,梨娘欲以筠倩自代,语殊缠绵而哀艳,不觉色飞眉舞,私忖曰:“偿他万种痴情,还汝一生幸福,此大佳事,吾当为弟玉成之,决不使其径情孤往,遗恨无穷,以鳏终其身也。”
时梦霞病已少差,特未能起,辗转床席间,闷苦殊甚,颇乐与剑青闲谈。剑青因询:“吾弟在锡有无异遇,不然,何忧思之深也?”梦霞曰:“无之。”语甚支吾,状尤忸怩,旋即乱以他语。剑青笑曰:“弟毋他讳,我已尽悉。彼画中人胡为乎来哉?”梦霞闻言,知秘密已为兄窥破,大恚。既念阿兄非他人,不妨以实情相告,因将与梨娘交涉之历史,一一为剑青述之,语时含愤带悲,声情甚惨,后乃至于泣下。
床头喋喋,枕角斑斑。剑青见梦霞声泪俱下,亦为之黯然,徐慰之曰;“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天下多无可奈何之事,人生有万不得已之情。古今来情之一字,不知消磨几许英雄豪杰、公子王孙。此爱力界中,原非可以贸然挺身而入,吾弟以多病之身而与至强之爱力战,其不胜也必矣。况乎梨花薄命,早嫁东风,豆之多情,偏生南国。彼既已蠲除尘梦,诗心不比琴心,弟何必浪用爱情,好事翻成恨事。白日劳形,欲报恩而无自;寒宵割臂,更非分之贻机。是可痛矣,甚无谓也。兄非故作此煞风景语,自等于无情之物。但历观世之痴于情、溺于情者,到头来恶果已成,无不后悔。三生痴梦,空留笑柄于人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得失分明,乌可不慎之又慎。阿兄生平自问他种学问,皆不如弟,惟于情爱关头,尚能把持得定。数年来所遇之佳丽不为不多。而接于目者,不印于心;现于前者,便忘于后。弟生本多情,心尤易感,孽缘巧合,便尔情深一往,恨结同心。须知撒手悬崖,当具非常毅力;回头苦海,是为绝大聪明。吾所爱之弟乎,名花老去,拍手徒嗟,好梦醒来,噬脐何及!此时摆脱,犹或可追,望弟之速悟也。况彼美之所以为弟计者,亦可谓情至义尽。遗恨还珠,且斫同心之树;良缘种玉,别栽如意之花,此意良佳,此计殊妙。弟勿迷而不悟,甘以身殉痴情。弟年已及冠矣,吾家门衰祚薄,血裔无多,父死亦应求嗣,母老尤望抱孙。此事若谐,则一可以慰慈母,二可以慰知已,三亦可以自慰,一举而三善具,亦何乐而不为哉?”剑青语时,注视梦霞之面,急待其答。梦霞则频点其首,默不一语。
骄阳眩眼,溽暑炙心。梦霞之病由湿温转成疟疾,虽似较轻,而疟势时作时止,留恋不肯去。际此炎蒸之气候,解衣挥扇,终日昏昏,犹觉非常困顿,矧声吟床席,拥被深眠,有风而不可乘,有水而不可饮,其沉闷之苦为何如耶!幸疟势间日一作,病不作时,尚可偶然起坐。伏枕无聊,辄深遐想,赋诗八律,以寄梨娘,俾知近日状况。
无端相望忽天涯,别后心期各自知。
南国只生红豆子,西方空寄美人思。
梦为蝴蝶身何在,魂傍鸳鸯死亦痴。
横榻窗前真寂寞,绿陰清昼闭门时。
天妒奇缘梦不成,依依谁慰此深情。
今番离别成真个,若问团圆是再生。
五夜有魂离病榻,一生无计出愁城。
飘零纵使难寻觅,肯负初心悔旧盟。
半卷疏帘拂卧床,黄蜂已静蜜脾香。
吟怀早向春风减,别恨潜随夏日长。
满室药烟情火热,谁家竹院午陰凉。
阶前拾得梧桐叶,恨少新词咏凤凰。
海山云气阻昆仑,因果茫茫更莫论。
桃叶成陰先结子,杨花逐浪不生根。
烟霞吴岭崔归思,风月梁恋病魂。
最是相思不相见,何时重访武陵源。
一年春事太荒唐,晴日帘栊燕语长。
青鸟今无书一字,蓝衫旧有泪千行。
鱼缘贪饵投情网,蝶更留人入梦乡。
欲识相思无尽处,碧山红树满斜阳。
碧海青天唤奈何,樽前试听懊侬歌。
病余司马雄心死,才尽江郎别恨多。
白日联吟三四月,黑风吹浪万重波。
情场艳福修非易,销尽吟魂不尽魔。
夜雨秋灯问后期,近来瘦骨更支离。
忙中得句闲方续,梦裹行云醒不知。
好事已成千古恨,深愁多在五更时。
春风见面浑如昨,怕检青箱旧寄词。
小斋灯火断肠时,春到将残惜恐迟。
一别竟教魂梦杳,重逢先怯泪痕知。
无穷芳草天涯恨,已负荷花生日期。
莫讶文园因病懒,玉人不见更无诗。
诗既就,书以蛮笺,护以锦封,珍重付剑青,浼其代交邮使。
病情大恶,消磨长日如年;别绪时萦,容易秋风又起。梦霞困顿月余,终未能驱疟鬼使之远去。未几,而梨娘之复书,与校中劝驾之函俱至。盖时值金风送爽,玉露滴秋,距秋季开校之期不远矣。梦霞得书后心念意中人,即欲如期而往,而病意缠绵,若与梦霞深表爱恋之情,而不忍舍之遽去者。家中人咸尼其行。其母谓之曰:“儿病若此,岂可再历风尘之苦。调养几时,痊后赴校,未为晚也。不然,竟作书辞去教职,或荐贤以自代,亦无伤也。”梦霞不得已,函知该校,谓病莫能兴,请缓期数日,一俟病魔渐祛,即当鼓棹而来,行开校礼也。然此时之梦霞,身虽病卧家中,盖已魂驰远道,梦绕深闺矣。
一日有戚来问疾,为言有药名金鸡那粉者,治疟之妙品也。效如神,惟性甚烈,味甚苦,病者多不敢服也。梦霞喜曰:“我欲求速愈耳,他何虑焉。”如言购服,果验,仅两服而病若失,寒热不复作,饮食已如常,惟病后精神未能遽复。梦霞固自谓已愈矣。家中人亦咸谓良药苦口利于病,此言洵不虚也,乃择日为梦霞治装。剑青以梦霞病愈,放下愁怀,亦拟同时负书担囊,作远行计。时己酉秋七月初旬也。天涯骨肉,能有几人,而聚散匆匆,至无凭准。伤离经岁,迹等参商,良晤一朝,情谐埙篪。又为病魔所苦,未尽其欢。梦霞之不幸耶,剑青之不幸耶。无何而一声长笛,两片秋帆,流水无情,又分道载征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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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灯市
玉梨魂——
第十六章灯市
一帆饱雨,双桨划风。方梦霞登舟时,朝旭初升,照水面楼台,映波成五色奇彩。甫出港,阳乌渐隐,风雨骤至,一望长天,忽作惨色,昏黑模糊,浑不辨山光树影。盖初秋天气,晴雨不常,江南苦湿,初夏则有梅子雨,初秋则有豆花雨。残暑未尽,新凉乍生,时有斜风细雨,阵阵送寒,以净炎氛,以迎爽气,谓之酿秋。梦霞此行,会逢其适,不情风雨,咄咄逼人。回首家山,不知何处。烟波渺渺,云水茫茫,极目杳冥,如堕重雾。呜呼,旅行遇雨,易断人魂,矧在舟中,矧舟行于茫无涯阒太湖耶!
此时狂风乱雨,挟舟而行,船身摇摇,颠簸万状,风势逆且急,横拖倒曳而行,不知其自东自西、自南自北。舟人相顾失色。三尺布帆,旧且破矣,风乘其破处,极力扇打。一片呼呼声,若龙吟,如虎啸。而斯时之雨师,且含祢正平之怒气,以帆当鼓,乱敲狂击,作《渔阳参挝》。与风声相和,错杂入耳,恍然如八音之并奏。中流风势更颠,舟不能进,而荡益甚。俄闻砰然一声,即有一舟子呼曰:“桅折矣!”又闻一舟子呼曰:“速下帆!速下帆!毋缓,缓且覆!”帆既下,舟仍不定。雨花与浪花相激战,扑船首尾几遍。梦霞危坐舟中,不敢少动。盖一探首舱外,而彼无情之雨点,正待人迎面而击也。移时,舟子入舱言曰:“风雨甚厉,波浪大恶,前无大路,后无来舟,行不得也哥哥。”梦霞不应,但命其鼓勇前进,当倍其酬金。舟子叹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设前途有变,我等皆葬于江鱼腹中矣。”乃复冒险行。风头渐低,两脚尚健,ы乃一声,秋山无色,篷窗听雨,点点滴滴,好不闷杀人也。
带病遄征,中途又为风浪所困,倒卧舱中,心旌摇摇,不知身之在何处矣。船窗紧闭,雨珠时从窗隙中跳入,行装微被沾湿。风势既逆,水流更急。舟子二人,双橹齐举,冲破而呜,声殊不柔。盖舟行甚迟,虽用力拨动,犹有倒挽九牛之势也。梦霞体已不支,心益焦急,既临流而惆怅,乃扣舷而成吟:
药缘不断苦愁中,偃蹇居然老境同。
只为相思几行字,又拼病骨斗西风。
翩然一棹又秋波,流水浮云意若何。
两面船窗开不得,乱愁攒似乱山多。
烟水苍茫去路无,秋槎独泛客星孤。
人生离别真无限,风雨飘摇过太湖。
忽雨飞来乱打篷,舵师失色浪山中。
不须更祝江神助,舟载离人倒逆风。
由苏台赴锡,不越百里,今为风雨所阻,舟行竟日,计程尚未及半。行行重行行,时已薄黄昏矣。长天色死,古渡人稀,怅望前途,混茫一片。须臾进一港,断桥孤倚,老树交横,岸上渔舍栉比,炊烟四起,微闻人声。渔舟三四,泊于水滨,两三星火,直射水面,作磷光点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