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缘-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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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道:“联名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各人做一首,吊这落花儿,可不有趣。”
藕香、丽云都说很好。婉香便又拿出几张笺纸,分与三人,各人便自思索起来。一时爱儿送上茶来,婉香接了,喝了一口,便拿起笔来写了。丽云见他动笔,走过来看,见写道: 岂是寻芳到已迟,都应花自负花期。
丽云便道:“好一个起句,这样写来,才不落人的窠臼。”藕香、绮云听见,便也走过来看他,接着写道:
空浇一夜招魂酒,难乞三春续命丝。
好月已无含笑影,东风犹妒可怜枝。 藉香看看,说:“好,这真才是吊落花,不是咏落花呢。”见又写道:
从来好事多磨折,造化机缄即此知。
藕香不禁叹了一声,见他又写道:
韩虢妆残宠亦稀,娇魂不悟此生非。
东风有愿来何急,流水无情逝不归。
丽云看到这句,不禁嗤的一笑。婉香回头道:“怎么,不好吗?”丽云摇头儿道:“不是说诗不好,我问你这流水一句,是指谁的?”婉香道:“我总只吊这落花,那里有什么比兴呢!”丽云笑道:“好好,你写下去。”婉香便不理会,写道:
摇动美人千日思,破除娇鸟一群飞。
可怜酿得春如许,弹指轻销一寸晖。
绮云看看,只是点头说好,藕香也不住赞叹。婉香想了想,又写道: 楼台十二总凄清,雨雨风风不肯晴。
初见已钟今日恨,重逢难诉隔年情。
丽云看了这两句,不禁叫好。婉香又写道:
高枝黄蝶**去,野草青蛙得意鸣。
怜尔为花犹命薄,况侬更是可怜生。 婉香写着,不禁眼圈一红,便疾笔写道: 三千世界镜中天,愁浣红香又一年。
无冢不惊埋艳质,有金何计赎春妍。
须知妒女才销恨,却使家童也见怜。
拈向灵山归一笑,好从迦叶问前缘。
年年错用一春心,花落花开感不禁。 莫贺疏林能结子,只愁芳树易成荫。
春从杜宇声中尽,愁向黄梅雨后深。
二十四番风信里,一宵何只值千金。
此日漂离悟劫因,春婆梦醒黯伤神。
芳容自分无三日,薄命生成只一春。
绮云看到这两句,不觉失声道:“呀!二姐姐,你怎么做出这样的句子来!”
藕香也道:“诗句果然好极,只是说得忒衰颓些,妹妹年纪正轻着,虽则吊落花的诗,果然要悲切些,才合这吊字的题面,但也不可过于这样,以后妹妹用意总要开豁些才是。”婉香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写写便写出许多伤心来。”丽云道:“这也难怪姊姊伤心,总之这些话,那不曾伤心过的人,再也讲不出一字来,叫我们便做不到这样悲切。姊姊是没了爷妈的,所以不拘什么事情,总觉得自己苦恼,便起了自己怜自己的心,说说便又自己想自己,不知道日后要那样的好。”
婉香听了这话,却句句打在自己心里,不知不觉便滴下泪来,满纸上都湿透了。绮云道:“都是姊姊,说说又说起婉姊姊的苦恼来了。你瞧,这纸上都湿透了,叫他怎么样写呢。”藕香道:“不做罢,咱们原想寻开心的,婉妹妹又伤起心来,咱们不如谈谈罢。”婉香收了泪道:“我也没心做了,搁着罢。”丽云笑道:“本来原说一家一首,你偏要夺第一,把所有的话头都讲尽了,叫人家不好做的意思,这也是天不容你,叫你自己伤心起来,做不出,便也只得歇了。好好,让我来续下去罢。”说着便拈起笔来写了一句:
细雨独滋金谷草。 婉香揩了泪,撇手夺过笔来道:“谁要你这狗尾续上去。”说着早接上一句道:
暖风不醉玉楼人。
丽云笑道:“我也是这一句,可见所见略同的,你说我的是狗尾,你怎么又不出我的意见,那你这付心肠便是狗心肠了。”婉香听得好笑,便道:“这会子随你放刁去,回头我问你谁是狗呢!”丽云道:“你有本领,你换一句别的,才算你是大才呢。”婉香笑道:“这有什么难处。”说着便要下笔。丽云道:“且慢,你这句我料得到,让我先和大嫂子说了,你再写。你能不被我料着,我才服你。”说着便向藕香耳语道:“你瞧他写什么,你便讲我早说是这个。”藕香嗤的一笑,点点头儿。丽云便靠在桌上,含着笑道:“我和大嫂子讲了,你快写,我瞧。” 婉香刚要写,丽云嗤的一笑,婉香心里想道:“我若写了,又是他心里想到的,可不是被他笑话么,倒不如不写。”便向藕香道:“我认输罢,他讲的是什么一句。”丽云道:“嫂子别告诉他,让他自己想去。” 婉香笑道:“我知道了,你全挂子用的诈术,只‘暖风不醉玉楼人’一句,哪里是你想到的,你不过见我写了,故意这样讲讲,便再改一句,你也总说是你想到的。我费着心思来给你笑话么!你这种狡猾法子,少到我这里来使罢,你果然有了句子,我便认输,你写出来,我瞧。”说着,丽云忍不住笑了。
藕香也笑道:“好吗,丽妹妹,我讲你猜不到他,他倒能猜到你呢。”婉香笑道:“可不是吗,还强嘴呢,这会子我又要写了,你又好说是你想到的了。”丽云笑着来看,见婉香写道:
可怜同此漂零况,生世无非暂寄身。
深巷无声雨一楼,
丽云道:“这起句出色,这真正是我想不到的。”绮云道:“这一句却与细雨暖风两句一样深刻。”藕香点点头。见婉香又写道:
光阴如水去悠悠,尘缘尽处原无我。 藕香道:“这句颇像禅语,真正越做越出神了,对句倒难呢。”婉香想了想,便写道: 世事看来只有愁。
写了这句,便向丽云道:“怎样?”丽云笑道:“我看来也有些偏见,不是至言,你看世事都只有一个愁,我倒看来只有个情哩。”婉香笑道:“你总不肯说一个好字,罢罢,我不做了。”丽云笑道:“我倒有两句在这里:
怪底绣囊容易尽,怜他彩笔等闲休。”
婉香听了便笑道:“你讲我做不出了么?我再做十首给你瞧,这种句子也算得到落花诗上去么?”丽云笑道:“怎么算不得,我拿两个花字旁衬,难道丢了题面不成!”
婉香笑道:“随怕什么,便状元卷子抄来的,我也不用。”说着,便把他两句勾了,另写道:
梦醒繁林能解脱,魂依芳草悟浮休。
天涯相遇多相识,一样漂离怅旅游。
婉香写到此处,觉得诗思似潮涌的一般,便不住笔一直写下道:
年年沦落怅迷津,已隔菩提第几尘。
廿四风前如昨日,三千雨后不成春。
六朝金粉空中色,一代繁华梦里身。
夜夜子规啼血尽,总为花果话前因。 丽云看一句叫一句好,只见婉香又写道:
天不由人信有之,等闲何必媚封姨。 人生摇落都如是,梦醒姻缘独有谁。
藕香看着不禁点头叹息,走开来高声吟这两句,又走近来看婉香接着写道:
富贵也终归此局,文章空自说今时。 风流回首都无觅,值得骚人几句诗。
婉香写毕,便放下笔道:“可怜可怜,我这心酸了,做不得了。”丽云便移过笺子,同藕香、绮云从头吟了一遍,都说极好。婉香自家也看了一遍。
刚在议论,见春妍和笑春进来道:“大奶奶和两位姐儿都在这里,三爷回来了,刚往东正院里请安去来。”藕香道:“太太回来了么?”笑春道:“太太还未呢,赛姐儿却跟三爷回来了。”丽云听说,便和绮云先回东府去了。这里藕香略坐一会,也便去了。这正是:
闲中未必身无事,忙里拈来笔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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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问病床前袅烟誓死 依人篱下婉香伤心
却说宝珠在叶家逛了数天回来,便和赛儿向东府袁夫人处请安。却只有茜云在屋里,便略坐会出来。刚到南正院走廊上,见丽云、绮云二人走来,宝珠便和赛儿站住,互相问好。
丽云道:“宝哥哥,你怎么去了只许多天,咱们都冷清清的,大姐姐怎么又不同回家?”宝珠道:“明儿总来家了,太太说和姐姐同走。”丽云又道:“软姊姊和蕊姊姊可来么?”宝珠道:“我邀他,他一口说来,光景迟早些总来的。”说着,便将着赛儿要走。丽云因笑道:“婉姐姐盼得你眼睛都酸了,快些去,不要和我们讲话了,回头耽了你的工夫。”赛儿听说,便嗤的一笑。宝珠却回转来扯住丽云道:“你总讲这些话儿,你不叫我走,叫我还讲什么呢?”丽云一甩手道:“去去,我知道你和我们没多话讲的,我也不要听你的话,我回头不好问大姊姊!”说着归自己去了。绮云走着回头道:“宝哥哥,回头你来,我告诉你一件事儿呢。”
宝珠应着,便携着赛儿到西正院,见了藕香,又和秦珍讲一会话儿,便把赛儿交出。自己到小桃花馆来,一进门,便见几树桃花都已零落,不禁失声道:“呀,怎么我去了几天,这花儿便都落尽了,可惜可惜。”刚说着,那架上的鹦鹉忽念道:“芳容自分无三月,薄命生成只一春。”宝珠听着,吃了一惊道:“呀,怎么你讲出这话来。”那鹦鹉哥又念了一遍。宝珠便忽然的感触起来,心里不知不觉像有千万种懊恼的光景,其实也讲不出所以然,便呆呆的立在游廊上,看着地下的落花出神。
忽有人向他肩上一拍,回头一看,却是婉香,便呆呆的叫了声姊姊,一手便去拽他的手。婉香连忙甩脱手,自己埋怨不该拍他的肩。宝珠被他一甩手,才觉如梦方醒,连忙道:“姐姐这几天好么?”婉香还当他发呆,便似笑似恼的起来,却不作声。宝珠慌了道:“怎么不理我了,为什么又恼了我了?”婉香因笑道:“谁恼你来,你一个儿在这里,站着半天做什么?”宝珠道:“我看这落花呢,我懊恼这花儿,前儿开的正好时候,我不曾着意的赏玩它,无缘无故的出去逛了几天,我得着什么好处来,这花却不等我,便自落了,岂不可惜。”说着跌足称恨。婉香因道:“那是你负了这花儿,花却没有负你,你恨它什么呢。”说着一笑。宝珠听了这话,便正色道:“呀,姐姐,我是没负你呢。”婉香听了,吃了一惊,脸上便一阵一阵的红将起来,暗想:“我这话是无心讲的,不道他听的却有心了。我若不拿话盖过他,他回头又讲出些什么来,被人听见岂不骇异!”想着,便放下脸问道:“这话怎讲,什么负不负,我问你什么样负?什么样不负?”
宝珠顿住了口,自悔失言,便不敢作声。婉香却自己慢慢的走进屋子去了。宝珠便跟着进来,婉香却头也不回的走进房里去。宝珠暗想:“我若跟了进去,他必定有些做作,我不好再讲别的,势必反倒逼僵了;不如我回屋子去,坐一会儿,再来和他说笑,他也便忘了这话了。”心里想定,便转身走出游廊,到自己屋里来。
一进门,见春柳儿和晴烟坐在中间花窗下捡玫瑰花朵儿,见宝珠进来,便都站起来道:“爷回来了,逛了这许多天,不辛苦吗?”宝珠点头儿道:“很倦的,昨儿又瞧这一晚上戏,没睡。”又道:“你们捡这花干什么?”晴烟道:“这是花农送来的,说爷爱吃红茶叶儿,拿这个和着很好。”宝珠笑道:“好虽好,只可惜委屈了这花儿。你瞧,这颜色娇嫩得这个样儿,很该戴在美人头上,这会子给我泡了茶,回头便倒掉了,可不可惜。”说着拈了一朵道:“晴烟,我给你戴一朵儿。”晴烟笑道:“爷又来,爷刚说美人儿才配戴这个,我们丫头哪配呢。”
宝珠道:“也配,快来,我给你戴上。”晴烟不肯,宝珠硬搂着给他戴了。晴烟早羞的满脸通红,站起来,仍自摘下,道:“正经点,爷不要这样胡缠,大白昼里,回头给人撞见,又说我们和爷怎么样呢。”
春柳儿看着,只是抿嘴笑。宝珠回头看见,因笑道:“你笑什么?”春柳笑道:“我笑晴烟姐,不受抬举,爷拿这样的好花儿给他戴,他还不要,换我,我便想要一朵儿,爷还不肯给我呢。”晴烟道:“你要戴,你便多拿去,戴这么一个满头,倒也好看。”宝珠笑道:“正经给我分一半儿,送婉姐姐去。”晴烟答应着。宝珠又问:“你姐姐袅烟呢?”晴烟道:“他病着,睡在里面呢。”宝珠惊异道:“怎么好好的又病了?”春柳儿笑道:“谁教爷出去了,老不回来,他自然要害病了。”宝珠啐了一声,便自走进到袅烟房里来。袅烟早听见宝珠声音,已勾起帐子等着,见宝珠进来,便要挣扎起来。宝珠连忙止住,问道:“你怎么好好的病了?”袅烟被他一问,便扑朔朔的掉下泪来。宝珠不解,连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谁委屈你了?”袅烟摇头不语。宝珠又问,袅烟便抽抽噎噎的哭起来。宝珠慌得手足无措,便将自己的帕子替他拭泪道:“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替你作主。”袅烟呜咽半晌,叹口气道:“还什么说,总是我的命苦罢了。”又道:“爷回头想想瞧,我来了这几个年头,可曾干着什么错儿?又可曾有什么坏事?人都说着,爷给我引诱坏了。我的爷,这从哪里讲起呀。”说着便又哭了。
宝珠听着,却摸不着头脑,便问道:“谁讲你来?”袅烟道:“人家讲我,那值得什么!不道三太太都这样讲起来,还当面叫我去,说:‘太太出门了几天,你便无法无天了。’又说:‘你前儿一径干的事,你当我不知道吗?你太太却被你蒙混得过,仔细给我讲出来,撵你呢!’爷替我想想,我什么事值得吃人家指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