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第1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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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厚做的第二件事,是登门拜访李资。叫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李资竟是沅江的一个渔民,暴睛虬髯,臂阔膀奓,声如雷鸣,一副大将模样!见过礼,说明来意,子厚又将张翘的信交给了他。谁知那信刚一读罢,他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子厚不知所措,赶紧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先生,先生,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李资答非所问,子厚更莫名其妙了!
直到情绪逐渐稳定,李资才将张翘的信递给了子厚。子厚一看,原来是一封告别信,劝李资为国效忠,收复荆湖一片飞地。至于自己,则说:“蛮夷”难以理喻,招抚或者不免刀兵相见。生灵涂炭,全在自己一念之间,罪不容赦!虽有功于社稷,却不免亏于私德。从此只索销声匿迹,寄浮生于造化,以洗罪愆了!子厚读罢,也黯然神伤!幸亏李资还痛快,愿意为国驱驰,子厚才多少有些释然了。当时就带着李资回了衙门,让他且在自己身边做了一名参谋。再派人去小酋山张翘住处打听,早已人去屋空,再没个踪影了!子厚与李资,少不得又是一番感慨!
不久,梅山“蛮夷”果然重新起事,四处骚动。与别处一样,这里的骚乱也非止一时,早在嘉祐年间就闹得沸沸扬扬了,同样时好时坏。文彦博与冯京接到荆湖路转运副使蔡烨的报告,以为梅山事积重难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了当的,只该慎重行事,立马慌了,赶紧报告皇上,说梅山事积久成痈,非同小可,非细致妥当人不能料理,请求委托蔡烨全权打理梅山蛮事,不必有劳他人。皇上原来就对子厚的帅才将信将疑,听他们又说得颇有道理,也就另下了一道命令,让蔡烨料理梅山诸事,只叫子厚专管辰州,了当之后再往潭州。
安石一得到消息,就赶着去问皇上:“陛下,荆湖诸事陛下已有成命,叫章惇全权处理,现在又另换别人,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临阵换帅,外面知道不无嫌隙,乘机捣乱,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皇上还真没想到这个!可他还是说道:“先是因为没人,才叫章惇全权负责。现在既有了更妥当的人,自然该换换。”
文彦博、冯京也附和说:“是呀,蔡烨确实比章惇更细心周到。”
安石皱着眉头一笑:“吴王当年用人,赏及闾巷。及至用兵,人人都做了将军,唯有一个周邱被冷落在一边,没给他一兵一卒。吴王根本看不上他,认为他没法儿倚靠。可结果呢,带兵的谁也不如周邱!人才各有所能。不拘小节,未必就粗疏不当,不好轻易就下结论!何况,梅山事情千载一时!不乘机了当,一旦迁延生奸,失去机会,再想了当,可就难了!建国至今,已慎重了一百多年!还要慎重,无非是维持现状罢了,还能有别的结果吗?梅山事虽不算大,却关系辰州及整个荆湖全路。梅山一了,两江震动,辰州与整个荆湖路问题才能迎刃而解。梅山不了,两江观望,荆湖一路可不又要成为泥潭,让朝廷难以拔足吗?”
皇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蔡烨是想抢头功,朕差点儿叫他误了大事!”当时又另下了敕命,取消前令,只叫章惇专任,责成蔡烨与潭州知州——梅山原属潭州,协助章惇,同心协力,共建功业。临阵换帅的一场风波,这才最终平息了。
子厚位子坐稳之后,就与李资商量招抚进兵的事了。张翘的地图,将相关险隘要道、“蛮夷”聚兵囤粮等情况,早一一标示清楚了。李资则又不啻是一幅立体有声的活地图,举凡山川土地、民情风俗等无不了然在胸。他与当地许多豪杰的交往亲情,更是化解各种矛盾的最好利器。子厚与李资先将人马悄悄带进梅山,吩咐各军头领:分兵进击,只围不攻;劝降无效,才准约时总攻。一来,兵临城下,先威夺人;二来,领兵将领得了命令,都想兵不血刃,立功邀赏,往往甘愿冒险深入溪寨劝降,诚意感人。一来二去,竟是主动投降的多,舍身拼命的少,一大半地方都不战而定。子厚自己与李资,也双骑并行,独闯司徒岭,劝降了梅山第一号头领苏方。旬日之内,东自宁乡司徒岭,西至邵州白沙寨,北起益阳县四里河,南到湘乡佛子岭,数百里土地的“蛮夷”都归顺了大宋。子厚乘胜而行,招抚之地如水湮沙,梅山一线很快就全都归顺了。为了巩固战果,子厚又在潭州设了安化县,将七星寨升格成为七星镇,等等。
大宋遗事 第九十七回(5)
梅山一了,果然两江震动。子厚又带着李资回到辰州,着手解决南北江的事情。
因为梅山的经验,子厚仍然只以劝降为主,攻略为辅。可也就因为梅山过于顺当,子厚有些忘乎所以,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派一兵一卒,就让李资单人独骑,去锦州麻阳镇说服“蛮夷”投诚。李资一走,子厚很快就坐卧不安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是一味心神不宁!直到噩耗传来,李资已被麻阳头领砍头示众,子厚幡然醒悟,不禁大哭起来!
左右问他原因,他才哽咽着说:“是我送了李资性命!张翘推荐他的时候就千万叮咛,说他气大才高,决不可单独行令,今天果然送了性命!我实在愧对二位先生!传令下去,全体官兵为李资先生披麻戴孝七天!”
细报到时,果然是李资酒后大言,得罪了对方,叫他们害了性命。李资丧事一毕,子厚就考虑着手报复了。他对荆湖“蛮”事的态度,也因此多少有些转变,更倾向于武力镇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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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九十八回(1)
草泽民议建市易司
层檀商演说化外事
大国政治,从来纷纭复杂,经略边事与国内治政多半总是交织在一起的。就在王韶、章惇经略西北、荆湖“番狄夷蛮”初见成效的时候,朝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变法运作:京城市易,紧锣密鼓地开张了。率先提起这话头的,竟是一个草泽细民魏继宗。
这魏继宗排行老三,东京人口顺,一般都称他魏三爷。能被人以爷相称,总是有些声势地位。世俗之间,要受人抬举,主要无非两样东西:或官,或钱。一无所有,想让人打心里敬重,难!一文莫名的吃槽头光棍,人家虽也敬你三分,那是被逼无奈,更多的是怕,敬而远之,心里其实恨你。有些钱垫底,再加上肝胆侠义,敢作敢为,才能混个人模狗样儿,进去出来才有人恭维。继宗既无官职,这爷的身价,是否与钱有些关系了?他确实有几个钱,靠着祖上也是个官儿,京城留了几处房产,京外留了两处田地,钱虽不是很多,倒也够他优游足岁、逍遥日月了。也就因为这一份闲适,尽管读过不少书,却对仕途经济什么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整天只在三教九流中混,广结广交,丝毫不带什么功利目的,只是图个热闹,人缘好。遇到不平的事,视其轻重缓急、凶险大小,也往往会横插一杠,纯粹尽义务,帮人一把。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遇到解不开的难结,也多有找他帮忙的。这样一来二去,渐渐就有些声望了。算起来,他该是那第三种人:靠钱外加交游、修为,替自己混了个人人称爷的身份。
那天闲来无事,他照例又踱进州桥边上的山海客茶坊,在靠里面对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这也是他的老位子。茶博士过来正要招呼,继宗一扬手:“老规矩。”茶博士也就住了脚,转身准备去了。眨眼工夫,就端来一盏新茶与四碟小茶点。他一向只是喝点茶——就是泡茶啦,不喝煎茶,茶叶照例是玉叶小芽;茶点,则是他一向爱吃的南味小吃。他端起茶盅还没喝呢,几个熟客就找来了。
“我们去府上,才知道三爷一早就到这儿来的,真正有福人!”说话的叫孙财,一个南方茶叶商人。
“几位都是大忙人,轻易不进茶坊。这一大早,有什么急事吗?”继宗一看几位都是行商,知道一定又有什么急事了。
“急倒在其次,问题是难!”孙财说,一面坐了下来。
“都请坐下谈。茶博士,给这几位爷上茶。你们要什么?煎茶还是点茶?什么佐茶?”继宗问。
“谢谢三爷,茶照您,点心就免了吧!”孙财说。
“每人一客点茶,随意带几样茶食,统记在我的账上。”继宗吩咐。
几位谢过坐下,茶与点心也都陆续上好,继宗才又问道:“说吧,遇到什么事啦?只要魏某能帮得上忙,一定鼎力而为。”
“咱们这些行商,是越来越没日子过了!”刘维皱着眉说,他是一位柑橘商人。
“又叫那些人黑了一把?”继宗已经明白了大概。
“可不是吗,惨透了!这次,三爷一定要替我们想个辙儿。要不,我们真是没个活路了!我的茶叶,刘老板的一船柑橘,李老板的绸缎,还有他们——多了!都叫他们压得惨不忍睹,连本都赔了!朝廷再不给条活路,咱们这生意只好再也不做了!”孙财说,哭丧着脸,眼泪都快下来了。
“且请喝茶。这次,我一定想个辙,好歹给大家一个交代!朝廷现有王丞相主政,皇上年轻有为,先后做了多少大事,相信一定会有办法!”继宗说。有这话,几个人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
说到商人而分行商、坐商两种,话可就长了。坐商,顾名思义,就是坐地经商,是在地头开店做买卖;行商,是行销,大抵从事长途贩运,将货物从产地运到消费地点供坐商消化。从道理上讲,坐商、行商一内一外,谁也离不开谁:没有行商,产品不能从产地飞到消费地,坐商买空卖空,还不得关门吗?而没有坐商,行商人生地不熟,大宗货物也没法儿直接送到消费者手里。可坐商在地头上,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方便,两相较量,总是行商吃亏的时候多。至于从事商品生产的其他小手工业者或渔民、牧民、农民等,在地头上,也同样要仰仗坐商。行商、坐商的这种不平等,因为行会的建立,往往变得更严重了。
有日本学者说,中国的行会制度起于春秋战国时代。根据,就是《史记》刺客列传中的一句话:“市行者诸众人皆曰。”聂政刺杀了韩国丞相侠累,毁面自杀而死,被韩国人暴尸于市。姐姐聂萦为了替他扬名,不顾自己安危,前去相认,抚尸大哭。大家很奇怪,都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所谓“市行者诸众人皆曰”,就出现在这一段文字中。日本学者说:“市行者”,街市行会制度也!这解释实在过于牵强。这里的“市行者”,该是街市中的行人,根本与街市行会风马牛不相及。在中国,真正的行会大体起于隋唐,到大宋则更趋完善。
隋唐城市都实行坊市制度,城里有城。城墙里面每一个小街区,都另有坊墙、坊门与其他街坊隔开,坊门也像城门一样按时开关。商业买卖都集中在某一固定街坊,店铺也有固定的常设铺面,非商业街坊则不准经营买卖。像唐代长安,东西两市就是个例子。到大宋,城市与商业都发展了,坊市制度被彻底废除,再没有坊墙、坊门了;除了大内,就没有一个地方不可以开店做生意。不说别的,大内前的汴河大街,紧靠东华门的东华门街,就有多少商家!连宣德门前御街两边的廊子,都准许商人设摊买卖呢,更甭说别处了!城市与商业发展了,行会制度自然也就跟着越来越丰富完善了。这么说吧,吃喝拉撒,日用起居,凡有劳务与商品需要,就没一样没有行会兜着。以东京而论,竹、木、柴炭、鱼、肉、米、花、果、酒、茶、丝、绢、帛,乃至抬轿子、撑船、做衣服、泥瓦匠等等,就没一样没行的。各行各业,少说也有好几百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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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九十八回(2)
行会行会,同行之会,原是同一行业主的松散的联合组织。这种组织,官方与业主都有需要:官家用它管理各行各业,收捐派税,分摊差役,不一而足;业主自己呢,则又用它调节关系,相互约束,占领市场,分享市场份额,等等。既有多方需要,它的产生也就各有因由了:或为官方倡导,或为业主自发,或者两种兼而有之,并没有一定之规。因为依托地方,利弊当然尽归本地业主了。坐商先已占了种种方便,再有行会撑腰,行商要与他们争高竞低,还不更得落在下风!而行会制度的完善严密,自然只能更让行商雪上加霜!
行会的生杀予夺大权,通常操在“行头”——行会头子,及一般同业大佬手里。既操在他们手里,他们要玩一些欺行霸市、巧取豪夺的勾当,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还奇怪吗?孙财、刘维他们的种种辛酸,大体也都由此而来。继宗与他们的交往非止一天,早已耳熟能详,自然无须多说,就能大概知道就里了。
两天以后,继宗带着这帮人一块儿进了政事堂。商人们原本还有些疑惑,怕进不来,没想到竟真的畅通无阻!他们一进政事堂,就跪倒在地,齐声喊道:“丞相救救商人!”
安石吃了一惊,招呼说:“各位请起,有话慢慢说!”
“请丞相一定为我们做主!”他们跪地不起,只管哀求。
“只要有理,我一定替你们做主!都请起来说话。”安石说,一面转头吩咐堂吏:“看座!”
等大家告罪落座,安石一一问了大家的姓名、职业、行当,这才请他们细细说起原委来。
“丞相,草民是个闲汉,市井流言听得多。有些流言俗语,不知道丞相是不是也听过?”继宗率先开了头。
“听自然也听过一些,只是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些?”安石笑着问道。
“就是关于商人的。”继宗说。
“那倒没有,您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