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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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大家回答。
安石点头表示赞许之后,又说道:“最后呢,就是不拘形式喽。我这里你们可以来,也可以不来;既来了,可以站,也可以坐,只管随意。千万不要始终端出个老师学生的架子,你们拘谨,我也难受。除了随时切磋,我五天开一次讲。也不只是我讲,大家都可以提问讨论。譬如,谁对什么专题有兴趣,就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交流。大家都散淡一些,可以更好交流是不是?”
“是。”这次是异口同声。
“看来,大家都巴不得这样喽?”安石调侃道。
大家又笑了。他们不仅全是成人,也多少都有些经历,而且几乎都是一些精英人物,立雪求教的事尽管做得,但要一天到晚守着学堂的规矩,还真够戗。安石主动给他们松绑,他们能不高兴吗?
说他们差不多都是精英,倒也不是什么夸饰之词。不说别的,能不远千里万里赶着来投师,这种选择本身,不就透着过人的见识吗?
先看那个开郑介夫玩笑的蔡卞蔡元度,他是福建路兴化军仙游县人。他与他哥哥蔡京蔡元长一样,都生得风流儒雅,一表人才。两弟兄比起来,他比他哥哥更聪明,也比他哥哥更实在执著。福建的书业,那时在全国首屈一指。只要是新书,京里或者还没开印,福建倒可能先上市了。弟兄俩都正求功名呢,自然关切书市。安石的《洪范传》与《淮南杂说》,是元长从书肆里买回家的。可他翻了一下,就丢开了。元度一读,却再也放不下手。
大宋遗事 第五十八回(2)
两天后,他就对父母说:“我要到金陵去追随王大人,拜他为师。”
父母问明情况,自然求之不得。一问元长,他却不以为然:“眼下考功名最要紧,求那虚学问没用。”
元度说:“哥哥,话不能这么说。打好学问底子,考功名不更容易吗?”
父母见他俩说得都有理,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想他们不管怎样能在一块儿。元度知道,要那样就走不成了,赶紧劝父母:“考功名还早呢,眼下可是个机会!王大人一起复,可就要离开金陵了,想着拜他为师都不成了。哥哥呢,学问比我好,他待在家里问题不大,我可是不成。我一定得去。”
好说歹说,到底劝动了父母,打仙游县赶来了。
郑介夫呢,情况略有不同,他刚考过进士没中,恰好父亲调到江宁府来监税,带他一起到了金陵。因为铩羽而归的刺激,介夫一入金陵,就在西北清凉山清凉寺租了一间房子,没日没夜地读书,不到节日,连家也不回。他虽然有心拜安石为师,可毕竟铩过羽,开不得那口。
知子莫如父。他父亲先找安石说明了一切,又献出他儿子最近的诗文习作,一再恳请安石千万收下这个逆子。安石见老人那么诚恳,先就被感动了,翻开习作一看,也还有可观之处,立马就答应了,且安慰老人道:“一次不中,有什么关系,迟早总会中的。告诉他千万不要气馁。我看令公子,不仅有志气,还颇有才华。瞧这题阁诗,‘漏随书卷尽,春逐酒瓶开’,不仅句子好,且透着精神,早晚怕就要发动呢!您就放心吧!”
老人这才欢天喜地地走了。第二天,就将郑介夫送过来了。
有个陆佃陆农师,是越州山阴人,地道一个穷汉子。穷到家里连灯油蜡烛都买不起,只能就着月光苦读。哪里来的书呢?靠借,靠记性,靠抄。就凭着这三靠,愣是叫山阴一带,再没有第二个人学问能超过他!他一读到安石的书,就拍案大叫:“我可找到老师了!”立马日以继夜,将《洪范传》、《淮南杂记》一字不漏地抄了下来。这里一抄好,安排了一下家事,就直往金陵了。到了金陵,已经衣衫褴褛,身无分文。辗转找到安石的家,又累又饿,加上情绪激动,头没叩完,人就晕过去了。
安石一切脉,虚浮微弱;再看气色,又瘦又黑,知道多半是因为劳累饥饿所致,赶紧让人将他抬到竹床上,又吩咐夫人:“将我药中用的人参拿出来给他熬一碗参汤,再熬一小锅稀饭。”
夫人有些犹豫:“没了人参,相公那药还能用吗?”
安石皱着眉道:“救人要紧,我那药少一两味打什么紧!”
夫人叹了口气,只好准备去了。
一碗参汤灌下肚,又吃了两碗稀饭,农师总算缓过来了,挣扎着要下床给安石行礼,叫安石按住了,只好躺在那儿将原委说了一遍。安石早感动得热泪盈眶,拉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农师更不能自已了。师生见面,竟是这样一种场景,可是谁也想不到的!
等大家都平静下来,农师又说:“老师,我家里实在太穷了,连理该孝敬老师的仪物、束脩——”
安石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农师,快不要说了。你千里迢迢来投我,就是缘分,只管在我这里住下。有我一口,就少不了你一口,粗茶淡饭总是有的。你只管一心学习,别的什么都不要考虑。”
农师听了,自然唯有感激而已。
又说了一些闲话,安石问道:“农师一向是跟着谁学的?”
农师道:“学生这样子,能拜谁为师?谁也拜不起!不过自己胡乱琢磨一点东西。早先心仪的是胡瑗胡翼之先生,以为他能发明先王之道。及至看到老师的著作,才悟出翼之先生仍然没有摆脱汉唐章句之学的窠臼,不过略有一点进步而已。只有老师的著作,才不向末伪,不背本真,真正弘扬圣人之道,叫它重新光耀天地之间!”说着,就从包裹里掏出那两本手抄的《洪范传》与《淮南杂说》,递给安石,“这都是学生手抄的。”
安石一看,抄本纸张虽然粗糙,字迹却工整娟秀,左角已磨得平白发亮,知道是用了大功夫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热。几句动情的话都到了嘴边上,到底忍住了,只转而说道:“没有师承,也有没有师承的好处。都是自己琢磨的东西,容易吃得深,不会跟风,轻易迎合流俗。我也大抵能算是个没有师承的人,这一点我们倒是很相像。你来与我一起弘扬圣人之道,实在太好了!”
宣州旌德县的汪澥汪仲容,先也是跟着胡瑗学解《易》,到底不满他的章句之学,差不多与陆佃同时赶来投了安石。
先后到达的,还有处州遂昌县的龚原龚深父,黄州黄岗县的王沇之王彦鲁,处州龙泉县的叶涛叶致远,真州扬子县的沈铢沈子平,扬州的李定李资深,苏州昆山县的郑侨,饶州鄱阳县的杨骥,以及张安国、沈文通,等等。他们大体也都是经过一番探索追求,这才追随安石的。
龚原先也学《易》,但始终不得要领。直到看见安石的《易解》,茅塞顿开,这才千里迢迢赶过来了。可他一说明原委,安石却不以为然地皱起了眉头:“啊呀,这才真叫误人子弟呢!”
龚原吃了一惊,问道:“老师这话怎讲?”
大宋遗事 第五十八回(3)
安石道:“《易解》是我年轻时候写的东西,差不多比你们现在还要年轻一点,学识经历都不够。也就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外加没有师友劝阻商讨,急于进取,这才胡乱写了出来;又不明不白地叫人刻出来四处传播了。现在想来,都懊悔得什么似的!你还夸它,我的罪孽岂不是更深重了吗?!”
原来是这样!龚原也顶牛说:“不然!那是老师您过于谦虚了。我看了是真的茅塞顿开!许多话是我想说而说不出来的,总有一种先得我心的感觉。不瞒您说,我一连兴奋了好多天呢!”
安石听了,仍只管摇头。
龚原执拗地说:“老师不是要我们不做应声虫吗?我这回还真要唱一回反调。而且,我敢断言,看好《易解》的决不是学生一个人。解《易》的人,总有公论的!”
没想到龚原这样将了一军,安石只好一笑了之了:“好好,咱们各自保留看法吧!不过深父,我事先得警告你,看我的《易解》,千万多留一个心眼,一是防着被引入歧途;二呢,也帮我改正改正错误!改了错儿,叫它面目一新,再要流行,我也就多少能够安心些了!”
龚原笑道:“我就是有心,也怕没那个能耐,只好走着瞧喽!”说得大家都笑了。
其他人,像李定李资深感兴趣的是《尚书》中的先王治道,叶涛叶致远喜欢《诗》,沈铢沈子平爱《周礼》等等,也都绕过类似的圈子。
安石一向认为经典中唯独《周礼》、《诗》、《尚书》,是根本的根本,他开讲,也主要只讲这三部书。开讲之外,就是问答、闲聊、讨论,不拘形式。地点也不拘一格,有时就在家中;有时也随性之所至,或亭或寺,或野外林下,总是不受拘束,闲散潇洒就是了。
论话题的丰富、生动、活力与挑战性,当然要数师生之间的自由讨论。这里没有不可探讨的问题,也没有任何人为的距离,甚至提问、回答、讨论的方式,都是极为开放、随意、完全灵感式的。有时甚至并不追求唯一的答案,只在笑声与调侃中就无形地结束了。可其中的收获,却一点也不小。主要是思想碰撞的火花,往往最能触发灵感,叫思想者一通百通,豁然开朗。当然,那结果也是因人而异的。你得先有早就储备的丰富材料,才能一发而燃,烈火燎原。毫无准备的枯寂心灵,再有火花,也点不起一星光焰。
春天里的一天,天晴得特别好,碧蓝碧蓝的,连太阳也显着更加明亮,到处莺歌燕舞,蝶闹蜂喧,花红树绿,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安石突然又动了游兴,对聚拢的学生们说:“这么好的天气,待在家里实在太可惜了!咱们干吗不出去走走,边走边聊,有好的去处再坐下慢慢细说?”
大家自然更求之不得,发一声喊,全跟着走了。一路走,一路欣赏着两边的景致,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各种话题,真是惬意极了。直到一座山坡,坡上一丛翠竹,坡下一片草地,开着各种野花,一群人才先后坐下了。
“董仲舒说:‘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真是对极了。”刚坐下,郑介夫就感慨起来了。
“能说说对在什么地方吗?”安石问道。
“一片欣欣向荣,让人不能不感悟天的力量;由天之生养万物,人就会油然而生爱仁之心。徜徉在春天,而不能生出爱仁之心,这个人一定无药可救了!”介夫回答,声音有些飘忽,仿佛是在梦境中似的。
蔡元度赞成道:“介夫,说得不错!”
“其实,我看老师的《洪范传》与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也是相通的,只是老师比他更精粹,更简明扼要。”也许因为受到鼓励,介夫突然转而发挥起来。
“是吗?你这么想?”安石不置可否地问。
“是。董仲舒说天人感应,老师说天人相通,实质是完全一致的。”介夫说。
“这你就错了。”元度说,“老师说的,与董老夫子有本质不同。你那么注重天人关系,竟看不出这一点?”
“本质不同?你说说理由。”介夫质疑说。
“董老夫子的天人感应说得太玄。且不提天人相副、相类,人的四肢关节、五脏六腑等完全是比照天才生出来的,有多玄!就说天地异常与风调雨顺,都是由人事引起的,而后又由天降下祥瑞灾变,以示惩戒褒奖,也是玄得不能再玄,近似怪力乱神了。老师从来不谈这个。”元度说。
“元度说得对。”资深赞同说:“老师谈诗时明确说过:‘天道,人道,不是一回事。’他写的即事诗,也说:‘寒暑自有长,不顾万物求。’也是不将天道与人道混为一谈。老师只是主张效法天象,修人事以应天变,再没有别的了。董老夫子的天人感应说,常常总是沦为###的工具,大概就与它过于虚玄神秘不无关系。你可不要上当呵!”
“对对对,连他老先生自己也不敢较真呢!宗庙失火,他在那儿乱说灾变,给人奏了一本,被抓起来,差一点就杀了!打这以后,他就再也不敢乱谈天人感应了。你不要走火入魔,落了他的窠臼,就惨了!”元度调侃说。
“去去去,人家说正经的呢,你在那儿闲贫嘴!”介夫红着脸说。
大家见他发急,都笑了。安石调解道:“介夫谈的是个大题目。究竟怎样,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大家都好好想想,找机会再谈吧。”
大宋遗事 第五十八回(4)
介夫解不开的死结是天人关系,资深关切的是王霸之道。他提问说:“商鞅至秦,三说秦孝公。头两次对牛弹琴,第三次秦孝公终于大彻大悟。据商鞅说,他头两次说的是帝王之道,第三次说的是霸道,秦孝公只认同霸道,说王道久远,要等数百年才能一统天下,他等不及。最后也真变法更张,走上富国强兵之路,统一了六国。这王道、霸道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难道王道真的那么迂阔难用,霸道真的就能立竿见影吗?”
安石道:“这个问题提得好。所谓王道,就是先王所行的正道,所谓公平正直。用《洪范传》的话说,就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霸道,则偏离正道,唯力是从。因为以力服人,被征服的人没有力量抗衡,自然容易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王道以德化人,需要时间,说是久远,倒也不错。《孟子?公孙丑》说:‘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而服孔子也。’大抵就有这个意思。像孔子的七十个子弟服从他那样服从王道统治,这才真正能长治久安。而这一点,是光凭力量征服别人的霸道永远没法儿比的。”
“可除了商鞅,从来行霸道的人好像都嘴嘴不离王道,没有一个敢彰明显著地承认自己行的是霸道,这又是为什么?”叶涛也来了兴趣,问道。
“这就是我要说的王霸之道的另一个区别:王霸之分,在心不在迹。”安石说。
“什么叫在心不在迹?”沈子平也插进来问道。
“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