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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迷舟-第3部分

小说: 迷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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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直是个孩子。萧一边往回走,一边平静地想。
    马三大婶咕咚咕咚地吸着水烟,将萧拉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好久没有说话。萧看到了她畏缩胆怯的目光正处处躲闪他,她踮着的小脚也有些颤抖。媒婆压低了粗哑的嗓门神色慌张地告诉萧:他和杏的事发了,昨晚杏的哭叫声惊动了四邻。
三顺是昨天深夜间来的。那是萧刚刚离开后不久。姗姗来迟的梅雨开始零星地下了。这个深夜归来的精明的兽医几乎是一踏进院门就嗅出了气氛的异常。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鱼腥气和连日捕鱼带来的疲惫并没有妨碍他的细心的揣测。他将笨重的鱼网搁在院里的鸡埘上,没有理会杏给他端来的烫脚的水盆。杏蹒跚的脚步和脸上还未消失的红晕激起他心中狐疑的涟漪。他将杏带到里屋,放下了窗帘。杏的双腿轻轻地颤栗着,她温爱地摸了摸他长满粗硬胡须的两腮,推说去灶下生火做饭,正要离开卧室,三顺一把拽住了她。他轻轻地用手一推,杏倒退了几步就坐在了床沿上。三顺麻利地给杏脱掉了衣服和鞋子,将她抱起来扔在床上,随手放下了帐子,吹灭了桌上的油灯。杏在黑暗中听到了解皮带的声音,这种声音没能给她带来往日的兴奋,却使她预感到了灾祸的来临,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当三顺潮湿的身体一接触到她的肌肤,杏的身体立刻就像触电一样变得僵硬。
萧从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铜板放在马三大婶手里,他并不是想付给这位连日奔波的老人酬劳,而是为了让她在说话的时候能安定下来。马三大婶的手握不紧这些铜板,她的手指像小兽一样跳跃着,有两枚从指缝中落到了沙地上。
三顺用粗麻绳将杏吊在了梁柱上,他打断了六根柳条之后,杏说出了萧的名字。邻人被杏的哭叫声惊醒,已是子夜时分。他们拥进了那堵红墙的院内,里屋的门上了闩,他们从门缝里看见杏赤裸的身体被吊着,就开始砸门。门是新银杏木做成的,他们砸扁了门上两个巨大的铁环,门上裂开了一道口子,有人想从门上的豁口伸手进去拨动门闩,但他们突然停住了。从门缝中和裂口朝里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人群圈外的人根本不知道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三顺用一把劁猪用的小刀在油灯上淬了淬火,在杏的下腹处迅速地剜了一下。动作熟练得像从木瓜中往外掏瓤。杏已经无力叫喊了。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就昏过去了。
马三大婶的水烟早已吸完了。她像是被自己的叙述惊得目瞪口呆,又像是对这位一向老实巴交的年轻人荒唐的举动感到永远的意外。今天清晨,好心的几个女人将昏迷不醒的杏用小船送到了她娘家——榆关。对于这件事,村里人并不感到新鲜,将不贞的女人阉了送回娘家是常有的事。马三大婶没有告诉萧更多的实情。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已经在村里失踪的三顺曾四处扬言要杀死他。

第六天
尽管萧知道了三顺已经在村里失踪了,昨天下午,他还是拎着手枪到杏原先居住的红墙内转了一圈。院内依旧空阔。就在他准备离开这幢散发着奇异果香的红屋时,他发现有一个人影在竹林里闪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枪。枪内共有六发子弹,他现在变得异常的暴躁,直想找个人将这六发子弹射出去。竹林的稠密的叶子像是打了个寒噤似的动了一下,警卫员从里面走了出来,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当他们回到家里时,警卫员极其小心地提醒萧是不是该回棋山了,因为大战即将开始。萧愤怒地将手枪的枪柄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母亲被屋里的声音惊动了,推门走了进来。她已经知道了村子里发生的一切,她想找个机会和儿子谈一谈。她惊恐地看见萧愤怒地瞪着警卫员,她走到桌边将手枪抓过来顺手塞进离她最近的一只抽屉内。
萧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母亲小心翼翼地跟出来。她觉得一定得和儿子谈一次,因为她相信:既然三顺扬言要杀死她儿子,他一定会做到的。她深知这位异性家族后代的秉性。三顺的父亲原来也是一个本分的打鱼人,他曾经为一次微不足道的口角挑起了一场三四十人的格斗。萧没有意识到母亲跟着他。他走进父亲生前的书房,就将房门关上了。
在父亲葬仪之后,从来没有人走进这间阴暗的尘封的屋子。萧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挑亮了灯芯,灯芯上积满了灰尘。萧坐在父亲的写字桌前,凝望着父亲的那张挂在墙上的半身像。画像的边缘糊上了一圈黑框。黑框是用一方幔布精心剪成的。他仿佛看见了母亲在油灯下细心缝制的身影。这个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世上早巳发明了照相术,他父亲的像是请一位卖膏药的郎中画的,这位江湖画师把父亲的眼眶画得浅了一些。另外那套马褂也似乎太不合身。他能够从这张走了样的画像中看出画师在他父亲的眼神上耗费厂匠心。这种深邃而坦然的眼神是他曾经非常熟悉的,他在离家出走的前夕,父亲正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阅读一个姓梅的古行吟诗人的诗抄。父亲的后半生几乎天天都要捧起这本诗抄。他知道哥哥去黄埔军校曾得到父亲无言的赞许,他渴望父亲能像往日一样看穿他要从军的意图,从而给他指点。那天他围在父亲的身边踯躅了好久。父亲没有注意到他。这时,他从庭院的门中看见了远远的被太阳照得炫目的涟水河,河滩赭黄的沙地,沙地上搁浅的小船,和他一起去投军的一个同伴正在向他招手。那是黄昏时分。他一直没有弄清他给孙传芳的一个部下当勤务兵的时候,父亲也是否表示了默许。后来在频繁的战事中,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无意之中违背了父亲的意愿。
父亲的褐红色的坐椅被磨成了浅黄,雕花红木制成的高大的书架依然明澈得能照见人影。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本父亲临终前的手稿翻着,那手稿压在一柄刻有“涟水糯墨”的砚台下。在他翻阅的一瞬间他突然看到这本父亲用来临摹汉魏碑帖的毛边纸簿中抄录了父亲写给兄长的一封书信。由于毛笔吸墨不多,字迹显得过于苍劲、粗砺。萧在这封信的最后几行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至于萧父亲写到;我不再奢望能见他一面,他的军队不久就要覆没,我现在不像以前一样担心,担心听到他的死讯。
萧觉得自己的脊椎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尽管他的父亲在字里行间并没有多少责备他的意味。他还是感觉到了耻辱。他在父亲的桌前呆呆地坐着。下午的时光像沙子一样流走了。他天生的高傲和倔强使他强迫自己镇定起来,他像是第一次从小河的这些天浑浑噩噩的梦魇中苏醒过来,本来他已不再期待什么了,现在,强烈的好胜的欲望使他想立即赶回部队。他回忆起不久前看到的一份前线的战报,孙传芳的部队在北伐军的攻击下已濒于彻底崩溃的边缘。72师、31师的不战而降在本来就军心涣散的将士中投下了无法消除的阴影。萧似乎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向他袭来,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的任性和醉心于幻想的秉性使他寄希望于不久后开始的战役。他想,既然自己已没有其他出路,他只有铤而走险。他不知道这种荒唐的愿望是出于对父亲的怨恨和嘲笑,还是乞求父亲的在天之灵对自己的错误抉择给予原宥。他决定立刻赶回棋山。
就在他站起身准备离开父亲书房的瞬间,他意念深处滑过的一个极其微弱的念头使他又一次改变了自己的初衷。
他想到了杏。
他的眼前出现了杏那温柔而迷惘的目光。像是一阵清冽的果香在他面前飘拂而过。他回忆起在榆关过的那个炎热的夏天,临水而筑的药房竹楼。他想起了在纷飞的战火中她影子重重叠叠地闪现的时刻,想起了他来到小河的这些天给她带来的灾难。一种深深的原罪感在他的心头暗暗滋长了。
傍晚的时候,萧告诉母亲他今夜将去榆关。母亲对儿子的话没有感到意外。她知道自从萧去榆关学医的时候起,他的灵魂就被那个表舅的女儿悄悄地偷走了。她坐在桌边没有说话,无神地看着萧,身体有些颤抖。警卫员喝得酩酊大醉,他像是朦朦胧胧地知道了萧要去榆关,他挣扎着伸直了双腿,准备从床上坐起来,但他刚刚微微抬起了头又重重地摔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榆关离小河有二十里水路,一个晚上来回足够了。萧走出院门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走过村子中间的空空荡荡的扇形晒场,看到了上灯时分涟水河边零星的渔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加快了步子,他的耳畔传来了渐深的夜色中舂米的木桩敲击石臼的声音。
他来到涟水河边,正要去那片洒满夜露的晚茶花丛解开船缆的时候,黑夜中像是有几十个黑影迅速地在他身后闪了一下。萧回过头,看到了三顺和几个他不相识的人手持杀猪刀朝他逼过来。
黑影慢慢地朝前挪动着步子,九寸长的刀子在他们手里跳跃着。萧已经退到了河边,他能够清晰地听见涟水河静静地流淌的水声。他徒然地将手按在腰中空空的手枪皮套上。由于一阵忙乱,他出门时竟忘了带手枪。那支装有六发子弹的手枪此刻正关在卧室桌子的抽屉里。三顺没有走上来,他倚在一棵刺树下,嚼着树叶,冷静地看着他手下的人将萧围起来捅死。突然,他吐掉了嘴里嚼烂的碎叶,迅速地朝萧走过来,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的那个警卫员呢?
围着萧的几个黑影也像是猛然醒悟过来,他们立刻撇下萧钻入丛林,四下小心地搜索起来。他们现在相信,警卫员似乎应该就在附近。三顺用刀尖支起萧的下巴:
你的那个警卫员在哪儿?
他喝醉了——萧平静地说。三顺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不一会儿,钻进丛林里去的人又一个个闪了出来,他们身上沾满了蛛网和露水。这时,月亮从云层里出现了,他们彼此能够看清对方的脸,三顺知道他手下的人没有搜出什么。
他满心犯疑地打量了一下萧,他对萧回部队不带警卫员感到茫然不解。他的目光紧盯着萧的脸,忽然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神色:
你是去榆关看那个婊子吧?
萧没有答腔。他安详地看着眼前已经发生的一切,同时,他也明白那个阴冷恐怖的将来已经悄悄地来临了。
沉默又重新包围了他们。过了许久,萧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长叹,三顺已经将手里的那把杀猪刀扔进了涟水河,转过身径自走了。他在进入丛林前又回过头来朝他手下的几个人摆摆手:
放了他。
也许是萧对于一个已经废掉的女人的迷恋感染了他,也许是他内心深处莫名其妙的喜怒无常,三顺放弃了杀死萧的想法。
当萧朦朦胧胧地想到了这一切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在夜幕中消失了。
第七天(结局)
萧从榆关赶回小河已是次日凌晨。在天边泛出的紫红色亮微的光亮中,他依旧在那片晚茶花丛拴好了小船。迷蒙的水雾遮住了村子的轮廓,水牛在河边的柳树林里喷着响鼻。这是一个凉爽的黄梅天。萧轻轻地穿过弄堂的时候,狭窄的深巷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蜷缩在村里竹篱旁的狗没有吠叫,它们显然把他当成了熟人。萧不禁回忆起第一天来到这个村子时几乎是完全相同的清晨。昨晚的河边幸免遇难使他在黎明的和风中感觉良好。
萧来到自家的院门前,母亲已经起来了,她正在清扫院子。萧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径直朝里屋走去。
他跨进房门的时候,警卫员坐在桌边等他。他正在感叹这个一贯贪睡的年轻人第一次起得这么早,警卫员迅速地拉开抽屉,抓起那支手枪对准了他。
萧起先还以为警卫员在和他开玩笑。但是他立刻从警卫员嘴角的一丝冷笑中感到了情况的不妙。接着他听到了这位一向不善言谈的警卫员迄今为止最冗长的一段话:
31师弃城投降后,我就一直奉命监视你。攻陷榆关的是你哥哥的部队,如果有人向他传递情报,整个涟水河流域的防御计划就将全部落空。在离开棋山来小河的前夕,我接到了师长的秘密指令:如果你去榆关,我就必须把你打死。
萧似乎已经闻到了火药硫磺的气味。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由于连夜奔波的疲惫和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造成的紧张,他的双腿失去控制地剧烈颤动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所有神经都绷紧了。喉咙几乎像被一团棉絮塞住了,他要说的话全被堵死在意识深处,这无异于是自己承认了背叛。最后他用不连贯的声调说了一句:
你可以把我押回去,让师部审问我。
警卫员狡黠地一笑:在你的军营里枪毙一个旅长会扰乱军心的。再说,大战即将开始——已经没有时间了。
萧没等警卫员说完.敏捷地蹬翻了那张桌子,一侧身跳出了里屋。他冲到院子里的时候,他的母亲正在把院子门关紧准备抓鸡。萧像是一只疲狼窜到了院门外,已经来不及拔闩了。他无可奈何地转过身。
警卫员握着手枪走近了他。
天已经突然亮了。黎明的暗红的光消失之后,天空飘飘洒洒地下起了小雨。面对那管深不可测的枪口,萧的眼前闪现的种种往事像散落在河面上的花瓣一样流动、消失了。他又一次沉浸在对突如其来的死亡的深深的恐惧和茫然的遐想中。他回忆起道人闪烁其辞的忠告,现在,迫使他跨入地狱之门的似乎不是盛满美酒的酒盅,而是黑乎乎的枪口,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丝遗憾。他看见母亲在离他不远的鸡埘旁吃惊地望着他。她已经抓住了那只母鸡。萧望着母亲矮小的身影——在抓鸡的时候她打皱的裤子上粘满了鸡毛和泥土,突然涌起了强烈的想拥抱她的欲望。他在听到枪声的一刹那,感到有一股湿乎乎的液体贴着他的肚皮和大腿往下流。
警卫员站在离萧只有三步远的地方,非常认真地打完了六发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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