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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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点点头——这虽然是不好意思出口的,但是,在聪明的母亲面前,她觉得掩饰是多余的。
“哦,他们也太性急了,何必要我的制书,实际上将我推倒,不就够了?何况,他们将恢复李唐社稷,我却是武周皇朝的始皇帝,那不相干的啊!”
“陛下,大约,这是太子尊重你。”
武曌摇摇头,凄迷地一笑。
“陛下,可能是——”太平公主在不安中继续说,“陛下御宇有年,天下人都崇仰圣明,如果没有陛下的传位制书,那么,可能引起混乱。”
武曌又凄迷地一笑,微带惆怅地说:
“那就是我还能活到今早的原因!”
“妈——”太平公主局促了,“我以为,哥哥不会有非分之想的,是张柬之他们保成此事,至于损及陛下,我以为他们不敢。”
“珠儿,你错了——”武曌低喟着,“他们没有什么事不敢的,只是时机未到而已,退位制书……”她沉吟着,不愿说出“他们取得退位制书之后,就会动手”,那样,是有失自己的身分的。她沉滞了一下,再说,“我自然会颁制书的,你来了也好,就交给你带了去。”
“妈——”太平公主凄然,垂下头来。
“婉儿,”武曌转向自己的女官,黯淡地说,“你为我草拟退位制书。”接着,她又转向女儿,“我的事完了,我的故事完了。”
太平公主取了大周皇朝的女皇帝的退位制书去后,掖庭令奉命来承问,同时,请求退位的女皇帝迁移居处。
“他们要我住到哪儿?”武曌抑制自己的气恼。
“上阳宫——”掖庭令小心翼翼地说。
中绝了的大唐皇朝,复兴了。
但是,大周皇朝的开国女皇帝依然活着,五十年间,武曌统治着天下,粉碎了关陇集团和山东集团在政治上独占的地位,由她栽培出来的后门寒族,出将入相,及分据郡县,这一份势力是不容易铲除的,虽然,有不少成功了的清寒子弟,与山东望族联姻,凭借外家的族望,使自己跻身贵族之林,但是,还有不少人思念着女皇帝的恩泽,他们虽然不敢造反,可是,他们却心向往事。于是,在洛阳,在长安,时时有女皇帝行将复出的谣言,而且,有许多人对这项谣言重视。
在上阳宫中的武曌,实际是失去了所有,甚至连行动自由都在内。上阳宫,在名义上是不受看管的,但在实际上,此地的出入都受到干预。
自从那一夜事变之后,武曌几乎是长期地躺在床上不起来,她的病已经痊愈了,但她不愿起来——首先,是她的双腿很软弱,起来,在地上站立不久就需要坐下来休息。以前,张易之会将她抱来抱去,此时,一想到这些,她就颓然。何况,她已失位,在心理上,自己已无立足之地,何必再离开床呢?
在上阳宫侍从的人员,看到失位的女皇帝很平静。但是,婉儿却知道,春夜漫漫,女皇帝都在失眠中过去,婉儿,也时时在夜间听到女皇帝凄惋深沉的叹息,有时,她为此而毛发悚然。
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御苑中,一片青葱的颜色。上阳宫长生殿前面,有几株由江南移植来的山茶,已经开花了。
女皇帝因夜来失眠,上午多数在熟睡中。
婉儿独立在廊前遐思——事变发生至今,有一个半月了,宫中与朝中,一般说来,是平静的,但是,她也知道市上的流言。
——在一个半月中,新皇帝并未来朝见他的母亲,可是,婉儿却和新皇帝相见了四次。那是情人的幽会,但这些幽会,都别有名目,皇帝派人来请她去,交代一些当时由女皇帝直接处理的政务,时间,多数是在午夜。
最近的两次相见,皇帝曾经问她——谣言的真相。
神龙皇帝李显(他从前名李哲,现在改了个名字),智能和母亲有极大的距离,他心中的母亲,是莫测高深的,因此,他对于屏处上阳宫的母亲,依然放心不下。婉儿,并未将实在的情况告知情人,她故作神秘,是在皇帝情人的面前提高自己的身分。未来,她要仰仗皇帝,依靠皇帝,因此,她现在必须为自己的未来打好基础,女皇帝的一页历史已经完了,而她的一页现在才开始,她自然不甘随女皇帝而没落的。
现在,她立在廊上,看着一树山茶的蓓蕾而沉思……
就在此时,一队锦衣的内侍徐徐地行来,她看到掖庭令走在最前面。于是,她迎上几步,又看到皇帝。
“皇上来朝见太上皇。”掖庭令在阶前躬着身向婉儿说。
婉儿看了皇帝一眼,她感到意外,母子关系已到了这一步田地,皇帝来朝,不应该只是一人前来的啊!因此,她只哦了一声,并未回身报告,以目光示意皇帝。
于是,李显走上来,笑嘻嘻地向婉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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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十九卷(9)
“朝臣和我决定向母后上尊号。”
——掖庭令称武曌为太上皇,皇帝却称母后,这称呼上的矛盾,也正说明了武曌在失去权位之后的身分,尚未确定。
“你不带大臣来?”婉儿悄声问。
“武三思随了来的,他就会进来,噢,还有,张柬之与桓彦范,和三思在一起。”
“我就去奏闻——陛下,上什么尊号,可以先告诉我吗?我在奏闻时,可以先对。”
“则天大圣皇帝。”李显一字字念了出来。
“哦——”婉儿对这一尊号大感意外,她又低声问,“你和她都称皇帝?”
“母后是则天大圣,比我来得大呀。”
婉儿明白了——那个尊号,是用来应付流言的,于是,她淡淡地一笑,点头说:
“我就去奏闻。”
不久,内寝的门户开了——
武曌拥被靠坐在床上。
皇帝来朝太突然,她来不及理妆——自然,她可以要皇帝等待的,但是,当婉儿报告了尊号之后,失位的女皇帝有着莫名其妙的激动,也许是失去权力的打击使她丧失了智能,也许是老病侵蚀使她松弛了人事,当婉儿为皇帝先容之后,她就支撑着坐起来,命侍女放两只靠垫在自己身后,草草地漱口和用羚羊角水洗了眼睛,就传皇帝入朝。
女子四德之一,是妇容,武曌一直是最重视的,甚至,她认为只有以妇容为基础,才能及于其他。但是,在今天,她把妇容忘掉了。
寝门开启,上阳宫监在外面高声唱报皇帝入朝。
于是,大唐皇帝在寝门之外,行了朝拜的大礼,躬身站着,由掖庭令宣读尊号。
“大唐神龙元年三月,皇帝朝母氏于上阳宫,敬上尊号曰:则天大圣皇帝。”
掖庭令念完,皇帝再拜下去。
武曌以为上尊号必会有一篇颂词的,结果却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她稍感意外,望了床边的婉儿一眼,低声:
“宣皇帝——”
于是,李显躬着身进入,直到床前,跪下来,期期地叫出“陛下”,就在此时,他一抬头,看到母亲的面目——一瞬间,李显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母亲了。
床上的女皇帝面孔,似乎由几块零碎的骨头组织起来,显得那么峻嶒和突兀,而包裹这几块骨头的皮肤,是枯槁的,晦乌的,那简直不像一个活人啊!母子的血缘关系,此时在李显的心中发酵,他脱口说出:
“儿子不知陛下惫困一至于此。”
武曌看了儿子一眼,对于这句温情的言语,并未激起她的共鸣。不过,这句话却使她联想到妇容的疏忽,她在内心谴责自己的疏忽。
至于李显,在说出之后,却为自己的大胆而惊愕,因而怔住了。
在同时,武三思、张柬之、桓彦范三人,已到了寝门之外,朝拜则天大圣皇帝。
她在懊恼中,动强地命婉儿致词慰问,并命上阳宫监在寝门之外设坐接待——她不愿三人入内寝,看到妇容不修的自己,同时,她也以不让三人入内寝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待遇,自然使张柬之感到狼狈,而跪在床前的皇帝,也因此而局促着。
武曌是曾经沧海的人,些微的不安,立刻就过去了,她望着儿子,温和地问:
“朝廷一切都正常了?”
“是的,”李显机械地回答,“一切都遵从旧制行事,并无变动。”
“天下没有一成不变之政——”她提高声音,使寝门之外的三个人也能听清楚,“治道因时制宜,古制有不合于今者,可以改,要在合时合事。”她稍顿,再问:“外郡的情形如何?我的内禅,想来不会增添你的困难吧?”
他是为了外郡谣诼纷传,才与张柬之等人商量了,来朝上阳宫和为失位的母亲加上尊号的,不过,他不能直率地说出这些,只含糊地回答:
“在陛下所建的基础上,内外皆安。”
这句话,使武曌难堪和感伤,目光自儿子身上移开,向外看着三人,庄严和深沉地说着:
“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够安泰享成,但愿你们辅弼以道义,守国使不乱!”
“则天大圣皇帝陛下,老臣竭尽所能。”张柬之离座,躬着身,朗声回答。
武曌对这个策动政变的老头子,充满了恨意,但在这一瞬,她的表现,却像很欣赏他似的,颔首,柔声问:
“张卿,你今年高寿多少了?”
张柬之错愕着,在谈国家大事的时候,失位的女皇帝忽然插入这样一句,是什么用意呢?由于疑惑,他一时像忘掉了自己的年纪,在旁边的桓彦范,连忙伸手拉了他一把,于是,张柬之定了定神,还奏:
“老臣今年八十有三。”
“哦,你比我大两岁,看来,你的精神很好。”
这样一问一答,把谈话的性质转变了,也使得其有复杂意义的朝见体,变为平和了,于是,她向婉儿低声说出一个“辞”字,随即,转向儿子。
“你还有事要和我谈吗?”
“陛下——”李显又激动了亲情,依依地叫了一声。
寝门外,三大臣已辞朝了,武曌看着他们的背影,低沉地,感伤地喟叹着,再转向儿子。
“我的时候差不多了,我不会和你争什么的,可是,你要记着,人们将你捧出来,也会再将你赶走的,做皇帝,只有自己把握权力,才是稳当的,你记着我的话。”她稍顿,再说,“你有什么疑难,可以问问婉儿,她随我这些年,学到的不少,她的智能比你强得多。”
《武则天》第十九卷(10)
“陛下……”李显几乎是呜咽地叫出。
“你去吧,提防着张柬之,他目光不正,虽然有才,却不是可靠的。”
她说着,合上了眼皮——感伤和仇恨,此刻在她的胸中交战,张柬之,是撕破她的皇朝的凶手啊,她明白自己不可能自身毁灭张柬之了,但是,她及时在自己的承继者心中栽种了一颗不信任的秧苗,她判断,这将是有用的。
于是,大唐的皇帝至诚地叩了头,退出寝门之外。
“则天大圣皇帝”的尊号,虽然使一无所有的她有了一个荣衔,但是,那是无补于实际啊!天下,已经是人家的了,当儿子退出之后,她以枯瘦的拳头捶着床。
婉儿呆立了一些时,低声说:
“陛下,可能是外面的形势迫得他们来朝上阳宫,以及上尊号,陛下,这情势是不是能运用……”
“完了!”她似是集中生命的残剩力量说出,一对眼睛,也可怕地睁大着,“我让他看到我的老,他不会再怕我了——他会相信我再也没有精力复起了,外面的形势,和我有什么相干呢?人们不会愚蠢到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出力拼命的。”她的声音抖颤,充满了凄凉的味道,“从政者,人人都为身谋的啊!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能帮助他们些什么呢?婉儿,今天以后,谣言就会止歇。”她说得很急,也很沉痛,因而,一时回不过气来。
婉儿上前,为她揉着胸口。
“从明天起,他们会在市上传说我已不久人世……”她悲怆地吐出,“给我镜子……”
于是,她在镜中看到自己,一个狰狞、形如骷骸的老太婆,丑恶无比,她恨这一副形相,她后悔用镜子来照看,于是,她骤然将镜子掷了出去……
婉儿吃了一惊,急然叫出:“陛下——”
“你记着!一个女人,千万勿让人看到你的老丑。”
“是的,陛下。”
“你记着,即使在临到死亡的时候,还是要搽粉、胭脂!是女人,到死也不可以离开脂粉。”
“是的,陛下。”婉儿看出她失常了。
“你记着,我的儿子是蠢才,他们及我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她舒了一口气,沉重地说,“我把两个聪明的儿子杀了,剩下的两个,阿旦比皇帝高明些,但是,那些从政者是喜欢一个像木偶那样的皇帝的,唉——”
“陛下,你歇歇——”
“不必,”她激动地接下去,“婉儿,看来,皇帝对你是有意思的,我的眼睛差不多瞎了,可是,我还是能看到他对你的眼色……”
婉儿以自己的秘密被发现而不安着,胆怯地,又叫了一声陛下,垂着头。
“你记着我的失败——如果有可能,利用你的智慧,把那五个人弄倒——”她咬牙切齿地接下去,“张柬之、桓彦范、敬晖、袁恕己、崔玄晖——”
“陛下,我记得,如果有机会,我将遵命行事。”
“还有王同皎,我的孙女婿,还有——”她气呃了,这一瞬,她发现自己的仇敌是那么多,她说不下去了,她也以为再报名下去,是婉儿的力量所不能及的,而且,更现实的是:此刻,她本身连憎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婉儿服侍则天大圣皇帝躺下。
也许是因为讲话太多和太急,她感到咽喉很燥,咳着——有润的感觉,也有腥的嗅觉。
婉儿用漱盂来承接——则天大圣皇帝咯出来的是血。
她看了漱盂一眼,毫无激动,合上眼皮,徐徐说:
“真的,我会不久人世了!”
这一天的黄昏之后,则天大圣皇帝发热了。
——这是她生命途程中最后一次生病。
《武则天》尾声
大唐景龙元年的秋天——李显从母亲手中夺回皇权,用神龙为年号,两年,就改为景龙。
一队羽林军的骑兵从长安出发,经过渭河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