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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启蒙时代-第8部分

小说: 启蒙时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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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母家的住宅是偌大的一座,有无数的房间与无数的走道,她本能地选择僻静和背阴的角落过往,就好像尽力要让人觉察不出有她这个人,她觉得她是这个家多出来的一个人。三年的寄宿中学的生活,使她收缩着的身心略略伸展开,然后,进了医学院。作为教学医院,学生们有相当部分的学习课程,是在医院里临床进行。高晨穿着白衣,随老师走在病房,尤其是那种贫民大病房,几十张病床纵横排放,上面都是受苦的人。她有时候会感到奇怪,在姨母家里,身边都是享福的人,可她却是消沉的;到了这里,面对着如许受折磨的人,她则昂扬着。这是为什么呢?她想:大约是“同情”这两个字。后来,她发现,仅仅“同情”是不够的,她目睹他们忍受煎熬,挣扎和搏斗,其中有一些人最终不得不服从命运,一种敬意油然升起。于是,在她心中,充满了慈悲的心情。毕业后,她进了一所教会妇产科医院。到了文化大革命,像她这样,既是工商地主出身,又生活于有产者家庭,加上教会学校背景,总是批判和斗争的对象。还是多亏了姆姆,不管是单位的造反派,学校的红卫兵,或者里弄里的野蛮小鬼,凡是上门都是由她出去对付。要带高晨去批斗,她则跟着,一路和人辩着。门口不论来人贴了什么,她都有胆量撕掉。
  革命的初潮一过,她就被下放到川沙紫藤萝公社卫生院。此时,她被剪得七高八低的头发还未长齐呢!像南昌和嘉宝这样,经过辗转关系介绍来的莽撞男女,在高晨并不是第一对。这些男女青年,在她眼里,都是孩子。他们的惊慌、窘迫、恐惧,不期然地让她生出母爱的心情。那些中止妊娠的女孩子,一律咬牙忍着不出声,下了手术台,躺都不躺,一溜烟地跑走。那些男孩大多是孱弱的,让人不敢相信他们能对女孩负责。
  南昌坐在一边,听高医生与嘉宝问答,他发现女性的身体竟是那样复杂,他了解甚少。而他对自己,男性的身体,又有多少了解呢?时间已到正午,高医生领他们到公社食堂吃饭。食堂里弥漫了草木灰与饭蒸汽的味道,嘉宝忽又呕吐起来。高医生买来盐水虾、红烧鱼、咸菜毛豆。这两人都没胃口,南昌还吃了半条鱼,一碗饭,嘉宝只是开水泡了半碗饭,用了点咸菜送下去。
  手术时,南昌就坐在外间,听得见里面器械的响动,还有高医生对嘉宝的说话——让她数数。南昌不由也在心里跟着数起来。嘉宝一直没有出声,不知道有多少时间过去,突然间,嘉宝发出一声哀求:医生,拉拉我的手!南昌将头埋在膝间,感到了惨烈。
  终于结束了,高医生洗净手,在南昌身边坐下。嘉宝在里间,声息悄然。高医生问:今年多大?十八了,南昌回答。父亲母亲呢?父亲隔离审查,母亲去世了,南昌如实答道。停了一会儿,高医生问:中学学的是英语还是俄语?南昌说:英语。高医生念出两个英语单词:Light,True。 “光和真理”,这是我们学校的校训。说罢,她笑了,摆摆手说:好了,走吧。
  回去的路上,南昌在后,嘉宝在前。嘉宝的背影颠簸着,南昌的心也在颠簸,不是心痛,而是恐惧,恐惧这个创口会崩裂,流血,不可收拾。船到浦西,出了码头,他们都没打个照面,分别往不同的方向骑去。南昌骑过大楼间的窄街,恍惚中迎面跑来一个小孩,他急忙一个刹车,人和车一同倒在地上。这时,他看见了天空,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起高医生说的两个词:光和真理。他身上压着自行车,滚烫的地面烙着他的身体,他身体深处也有一个创口,受着抚慰。
  下午,丁宜男家的窗户上响了两下。推出窗去,见是嘉宝,一张脸小而且苍白。她进来后,站了站,说:我能在你床上靠一会儿吗?丁宜男觉得异常,想问又不知问什么,就让她躺着,回到缝纫机前继续做活。几次回头,看嘉宝一动不动,便走过去,想问她喝不喝水,却见她满脸是泪。你怎么了?丁宜男问。她侧过脸朝向墙,丁宜男看见,她身下正渗出血来,染红了洁白的床单。
  

17 其他人以及敏敏
他们和她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个短暂的复兴的时期。他们又来到舒娅家里,甚至有两次,嘉宝也来了,坐在大家中间。南昌不禁疑上心来,他和她有过什么事吗?这一阶段的话题是第四国际的兴亡。关于第四国际,他们有多少了解呢?所有的资料不过是来自批判文章里一些断章取义的概念,父亲们的理论学习文件,外加私底下传递的关于托洛茨基的小册子。在共产主义学说里面,那些拉丁文的人名和概念总是激起着科学进步的热情,还带有艺术的气质,特别能满足青年的想像力。他们将这些拗口的人名念得滚瓜烂熟,就像是他们的熟人。阐述概念也很流利,观点和论据信手拈来,因缺乏材料而断了逻辑推理,说不通的地方,他们就以思想的坚定性来克胜。他们如此的高昂,声音响亮,情绪热烈,充满着向往。她们,这些听客,很难说有什么同感,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他们的神秘感略有削减。只是,聚会,与异性相处,还继续吸引着她们。
  最近,在他们的说话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一个人,话题渐渐集中到这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小老大沙龙里的成员,那个外交官的女儿,她叫敏敏。是小兔子在音乐学院看大字报时发现敏敏的,她骑一辆小轮自行车,一张圆脸,慢慢地徜徉在校园的甬道,表情很出神,却显然与周遭大字报无关,而是在另一些什么事情上。当小兔子迎面叫住她,她惊得几乎从车座上掉下来。小兔子问:在想什么呢?她说:你听,《恰尔达斯》。小兔子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说她父母新近又派往非洲某国出使,因那里教育状况不成熟,所以她和弟弟还是留在国内——受教育。
  后来他们知道,敏敏时常来音乐学院,其实为的是听音乐。小兔子向她承诺,为她提供唱片,她不是喜欢音乐吗?这有什么难的,何必到音乐学院来听壁脚。敏敏说外婆家正有一架唱机,原先也有唱片,“文革”中,自己破自己“四旧”,全砸烂了。
  敏敏怎么知道,小兔子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不能到手的!这一天,他们按敏敏给的地址,一起去敏敏家了。敏敏的家,也就是她外婆的家,在一片杂弄中间。他们跟随敏敏,登上阁楼,木梯很陡,敏敏的凉鞋底几乎就踩在小兔子的头顶。敏敏的床掩在角落,罩着一领圆纱帐,顶上与脚下都缀有蕾丝花边,这小小的阁楼就此变得华贵,像童话里公主的房子。相对的角落里是敏敏弟弟的床,是一领普通的单人棉布方帐,床头架了一座小型天文望远镜。敏敏说是邻国一个大使的孩子送给弟弟的,后经上级批准,同意她弟弟收下。
  在敏敏的房间里,他们几个竟都拘谨起来,他们从没这么老实过,在敏敏的一一照应下落了座,然后由主人放唱片给他们听。唱机很旧了,唱针也秃了。他们带来的唱片,其中一张又有了裂纹,唱针就老也走不过去,反复打转。恰好是一张叫“狂人大笑”的唱片,于是,阁楼里一时间满是夸张又单调的笑声,敏敏关了唱机,方才安静下来。这样来往了一阵,有一天,他们来到这片庞杂的里弄时,看见敏敏推着自行车等候他们,说:我们出去玩吧!这就是这个严谨的家庭拒客的方式,温和却坚决。从此,他们与敏敏就在外面会面,公园、电影院、某一个学校的操场,等等。有时他们一行人去到外滩,听海关大钟响起。海关大钟敲奏着那俗曲野调,因是大调式的,亦有着一种庄严,在天穹底下沉沉漫开,笼罩了旖旎蜿蜒的地平线。
  这日午后,南昌往敏敏家去,是为给敏敏的弟弟送一只叫蝈蝈。自从被敏敏的外公外婆委婉地拒绝,他们不好再上门,但是偶尔的,会给敏敏的弟弟送东西去。因是找敏敏的弟弟,老人们似乎就不大好阻拦了。南昌来到敏敏家楼下,叫了几声她弟弟的名字,没有人应。他推开虚掩着的后门,径直走进去,弯上楼梯,上了阁楼。果然有人,敏敏在。她背对着门,低头坐在桌前,肩膀微微颤动,她在啜泣。南昌怔住了,站在门口,进不是,退不是。此时,他手中的叫蝈蝈突然响亮地叫起来,将他们两个都惊了一下。敏敏回过头来,只见她满脸泪光。南昌想问,又不敢问。他向前跨了一步,将叫蝈蝈笼挂在她弟弟望远镜的镜筒上,然后退回去。这时,敏敏说话了:南昌,我爸爸妈妈其实并没有出使,他们全在隔离审查,我们已经一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说话间,敏敏平静下来,泪水洗涤过,她的脸显得格外光洁。停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一口气: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转回头,眼睛移向老虎天窗外。南昌在心里重复了敏敏的问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南昌站了一会儿,终于退下扶梯,走出这幢简陋的老式民居。许久,南昌才转出这片街区。日头已经偏了,林荫道上一片蝉鸣,哗啦啦地,洒了一地碎金碎银。真像是梦境呢!
  

18 小老大之死
夏秋之交,气温变化多端,小老大不慎染了风寒。先是高烧,送进医院输抗菌素,退不下来,他从小生肺结核,早已形成肺空洞,这回又急骤发作肺气肿,最终呼吸衰竭。从发烧到死亡仅只五天时间,让家人猝不及防,他母亲都没赶上与他见一面。追悼会那日,大家都去了殡仪馆。来的人出乎意料得多,厅内挤不下就站在了门口,台阶上站不下,就退到院子里,漫开一片。来人多是年轻人,小老大沙龙里的常客,互相间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或者是间接的辗转的认识,此时彼此并不打招呼,肃穆地站着,脸色都有些苍白。这大约是他们中间头一回有人死亡,这个人于他们不是很亲昵,也不是很重要,可现在他死了,原本完整的生活忽然就有了裂隙,望进去,是一个黑洞。
  小老大本来像树一样,扎在那里。他们走开去,将他忘记,无论多久,待到想起来,再回去,他依然还在那里。可是现在,这棵树连根拔起,他们却再也忘不了他了。南昌看着人丛中他认识的人,甚至,远远的,他还看见高医生。高医生的头发已经留到齐耳,看上去还很年轻。他想到,就是这个人,小老大,将他和许多素昧平生的人联系起来。他自己从不动窝,可许多来来往往的人,却因为他而相识。当人们谈论小老大的时候,嘉宝——南昌想起她也与小老大有一面之交,可说相识于危难之际,嘉宝说:这是一个聪明人!南昌有些惊讶嘉宝说出一个简单扼要的评价,他从来没有想过小老大是聪明还是不聪明,小老大当然是聪明的,何止聪明?他其实是先知。人在家中坐,却知天下事。南昌想起与小老大最后一次谈话。
  那是从高医生那里回来以后,南昌来到小老大家。小老大家里,飘着一股药味,辛辣而清新。他一进门,小老大便说:药是草木的精华,你别看药是苦的,不是有一句老话,叫做“苦尽甘来”吗?苦到极处便是甜了。他停了一下,问道:那事怎么样了?南昌答非所问:女人真可怕!小老大轻轻“哦”了一声,换了话题——花,小老大说:花是什么?是植物的生殖器。南昌转过头,注意听了。在植物,最美丽的状态就是生殖了。蕊是花最娇嫩的部位,再卑微无名的花,都有蕊,纤巧,精致,那就是植物的生殖器的形状。这是造物的神功,就是这样纤细的器官,担负起繁衍的重任。我们要爱惜花。那么,南昌提问道:痛苦呢?小老大沉吟一下:这就是人了!人是什么?尼采说过,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痛苦是思想带来的。可是,南昌争辩:肉体难道没有痛苦?小老大说:那是疼痛,疼痛和痛苦是两个概念。南昌说:就算是疼痛,疼痛怎么办?小老大说:你以为植物没有疼痛,它们只是不叫痛,一旦叫痛就是痛苦了,痛苦是思想作祟。话再回到花上,你看,果实结成,花瓣便凋敝了,这凋敝就是疼痛,只是它不叫。要是它想叫呢?南昌问。它不会叫,它没有语言,小老大答。南昌又问:到底是语言产生痛苦,还是思想产生痛苦?小老大答:语言是思想的工具,没有语言,思想就不可能诞生!语言先于思想诞生,是吗?南昌紧逼着问。他如此急迫,小老大都有些招架不住了,略镇定一下,放缓速度:语言和思想也许就像肉体和灵魂,它们一同出世……那么痛苦呢?南昌等不及小老大阐述,打断他:痛苦是肉体的还是灵魂的?小老大给他弄糊涂了,不晓得说什么好,停下来,看着南昌。
  那是惟一一次,小老大没能说服他,更可能是他没有听懂小老大的话。然而,他还是从谈话中得到两个重要的概念:疼痛和痛苦。他应该耐心一点,好好听小老大说话,其中一定藏着玄机。以后,再不可能追问了。小老大死了,将这个玄机永远地、永远地带走,留下了疑惑,让他独自一个人去解开。
  他们一伙人送走小老大,骑车驶在马路上。这是城市边缘的马路,宽阔平展,阳光铺在柏油路面上,均匀而稀薄,已有了秋意。小兔子的车后架上坐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还没来得及向大家介绍。他和舒娅没什么了,就像南昌和珠珠没什么了,甚至,和嘉宝也没什么了。小老大说龟背叶子上面的漏孔,减轻了雨水的压力,使它能够生存和繁衍。可是,叶子和叶子不同,有一些叶子的经纬线路是直向的,呈开放的状态,不能处理微妙的转折角度,一撕就裂,而且会一裂到底。
  南昌渐渐从自行车阵中落后,车阵离他远了。南昌想赶上他们,却怎么也蹬不动似的,总是落下他们一段距离。他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和笑声,他们又快活起来,由小兔子牵的头。这是小兔子麾下的军团,快乐军团。真亏有了小兔子,才不至一片愁云惨雾。曾经南昌也加入过,如今又退出,这是小老大第几代玄机?神秘的小老大,他的蛋白质的身子里,收藏着多少纤维草木:黄环,青葙,苍耳,赤箭,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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