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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恶魔奏鸣曲-第15部分

小说: 恶魔奏鸣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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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随和地笑了笑,一边抚摸自己的秃顶。“您的案件是有些蹊跷。一般人也不会下飞机就被抢劫,……不过既然已经是这样了,我觉得您还是不要多想这事了。一切交给我们来办好了。我只希望今晚的遭遇没有使阁下对巴黎的好感有所减弱。”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警官给我开证明身份的文件,让我明天去中国驻巴黎领事馆重新办理护照。

  “就这样了?”我问。

  “你在巴黎不会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吧?”他也问。

  他这么一问倒提醒了我,我是必须先找到过夜的地方才行。我思索一会,借了巴黎市区的电话簿,按字母顺序翻到到R序列,有两个拉韦尔律师事务所的电话,后一个与我印象里的数字大致吻合。我照后一个号码拨去,电话铃响了一遍后接通,然而却是录音电话。我没有留言,直接挂断了电话。

  警官在开证明文件。我则翻遍衣兜,清点身上现有的幸存物品,希望能够发现遗漏在某个角落的纸币。现在身上的全部家当是:一个连钥匙圈的指甲剪(原来还有一套折叠式瑞士军刀,上飞机时被没收);一枚十法郎硬币;上海至巴黎的法航机票;一支油墨消耗过半的蓝色圆珠笔;机组送的一包未拆封的航空饼干;小说《礼拜五及太平洋上的虚无飘渺境》;外加腕上的老式手表。没有发现纸币。

  我把桌上的琐碎家当放回衣袋,拆开航空饼干的包装袋,嚼起了饼干。饼干是草莓夹心口味的,味道还不错。刚吃了两块饼干,警官也放下了手里的笔。

  “有办法了?”他问。

  我摇头。

  “想喝咖啡么?”

  我点头。

  警官去倒了两纸杯咖啡。我们一边喝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一边吃那一小袋草莓夹心饼干。不一会儿咖啡喝光了,航空饼干也吃完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深谋远虑地判断说,“您总不至于想在警局里过夜吧?”

  “当然不想。不过,随便问问,这里有没有睡觉的地方?”

  “想睡在拘留室?这可不行。这样好了,到零点我才下班,您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好吗?”

  现在是差不多是九点钟,离警官下班还有三个多小时,我盘算了一会,实在想不出解决什么特别管用的办法,便从外套口袋里取出图尔尼埃的小说,翻到折起的页数继续看下去,借以消磨时间。忘了是哪个自以为是的作家说过,好的小说都有启示现实的作用。这句自以为是的断语此刻看来也不无道理。我只看了不到半页小说就省觉自己和鲁滨逊的处境是何等的相似。也许地点略有不同——鲁滨逊流落荒岛,我身在巴黎。然而太平洋上虚无缥缈境无须金钱,我却连个过夜的地方都成问题。不过,总体来说,我可以被看作是流落巴黎的现代鲁滨逊。

  流落巴黎的现代鲁滨逊……

  啪啦啪啦。

  下意识地,我提着书脊抖动书本,希望能够抖出几张救急纸币,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曾有过把纸币当书签用的富裕日子。

  一张纸片飘落地上。我弯腰将其拾了起来。

  这不是纸币,而是飞机上认识的邻座女子所留下的写有联系电话的法航名片。

  斟酌一番后——其实也算不上如何斟酌,仅仅是犹豫了片刻,我便按名片上的手写数字拨打了电话。

   。 想看书来

第二乐章 巴黎 第一节 遗嘱 三


  拨打电话后的半小时内,我接连喝了三杯咖啡。心里不踏实,只有继续看书。

  第二杯咖啡时,有一对老年夫妇因为爱犬离家出走而来报案,据说已经出走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看样子警官十分为难,但还是受理了案件。他推测那对夫妇的爱犬因为进入发情季节而暂时离家寻找性伙伴。推测显得极有见地。劝走了寻犬夫妇后警官陪我喝了第三杯咖啡。

  咖啡难说好喝,杯底满是咖啡残渣。看来即便是巴黎也有味道糟糕的咖啡存在,我硬着头皮喝完了咖啡。无论何种情况发生——就算是那位斯堪的纳维亚司机用左轮手枪顶着我的脑袋,我也不想再喝一口了。一肚子劣等咖啡哐嘡作响,和着胃酸顶到喉咙口。我勉力压下胃里翻上的一阵阵恶心。

  恶心感稍去后,尿意接踵而来。去洗手间释放的与其说是尿液,不如说是过滤后的咖啡。喝下去的咖啡几乎丁点不剩,腹中空空如也,似乎能听见回声。

  我毫无办法,只得返回办公室继续读书,与荒岛上的鲁滨逊感同身受。小说剩余部分已经所剩无几,大部分文字估计已经转化为饥饿意识潜入腹中。当饥饿意识超过身体所能容纳的感觉上限后,不知不觉间与原来的各种感觉同化为一种全新感觉。身体如同被注射了镇静剂,头脑明晰空洞,世界纤毫毕露,但是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像是从凹凸镜反射回来般的微微扭曲、变形。听觉也灵敏了许多,各种声响汇聚耳廓内形成嗡嗡耳鸣。

  在饥饿感带来的敏感状态里,我读完了小说最后一页。

  我慢慢合起了书本。几乎与此同时,薇奥莱特·罗兰也来到了警局的办公室。她仍旧围着紫色长丝巾,外面的银灰色泡棉外套换成了一件合体的黑色风衣。她朝我稍微笑了笑。我赶紧站起身来。

  与警官告辞后,我随薇奥莱特走出了呆了将近三个小时的警署,夜空飘下零落的雨点。一辆亮红色的欧宝吉普停在警署路边。吉普车高大方正,魄力十足。我们坐上吉普车。

  “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我说。

  “不用放在心上。我出来一趟也很方便。”她说,一边发动吉普车引擎,“给车加油耽搁了一会,路上又走了弯路。是不是等得有点着急了?”

  “没有觉得,刚才我一直在看书。”

  有几点雨滴落在了车窗上,她把手伸往车窗外试了试雨,试完雨又将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细长柔韧,非常适合弹奏乐器。

  吉普车开动上路。

  “这是你的车?”我问。

  “不是,是房东的车。我是半个环保主义者,只考了驾照,没打算有自己的车。”她侧过面孔看了看我。“对了,电话里没有听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遇到了抢劫?”

  “北欧海盗的抢劫。”

  “北欧海盗的抢劫?” 

  我如实向她讲起抢劫的经历,如同刚才在警署里面对秃顶法国警察那样把自己的经历复述了一遍。我一边叙述抢劫的经过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况,抢劫好像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起来。为了抵抗这不真实的感觉,只能在叙述里增加了许多细节,这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吉普车驶过塞纳河,我大致说完了经过。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一无所有了。”

  “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损失。”我说,“被抢走的包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旅行支票和现金数目有限。信用卡已经挂失了,只要去银行重新补一张就可以了。就是护照没了有些麻烦。”

  “我有点不明白。”她把垂发拨到耳后,说。

  “不明白什么?”我问。

  “那个出租车司机好像并不是要抢你的钱。”她说,“他不像是要抢钱。抢钱有更好的方式和地点,不必等在飞机场抢初到巴黎的旅客。”

  “可是不是为了抢钱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想了想,说:“会不会是恶作剧?”

  作为恶作剧进行抢劫好像过于恶作剧了。我觉得也不像。没人会为恶作剧而专门等在机场抢刚下飞机的外国游客。我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可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太走运。” 

  “好像是有点。”

  “说实话,我没想到会接到你的电话的,更没想到你会被人抢劫。”

  “我自己都没想到。”

  “好在我是一个人住,公寓虽然很小,但多一个人睡觉的地方还是有的。”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抱歉说。

  “不用说对不起,”她笑着摇了一下头。“没什么麻烦。”

  她的寓所位于圣日耳曼区,一幢六层的临街公寓。她把吉普车停在楼下,我们走入公寓。上楼有部拉铁栅的老式电梯,仿佛在哪部描写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影片中看到过。电梯上升时昏黄的顶灯闪个不停,锁链绞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到顶后我们拉开铁栅门步入走廊。走廊长而阴暗,但没有阴暗的潮湿感。几扇紧闭的木门依稀带来二十年代的繁华气息。走到位于廊道中段的一个青色木门时,她停下来从风衣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门。亮光从屋里泻出来,柔和而舒适的橘色亮光。

  “请随便坐,”她说,“我先去把车钥匙还给房东。”

  公寓地方不大,墙壁上贴的都是红色花纹红色图案的壁纸,因此一进门便让人觉得暖融融的,客厅中央是一张桔色沙发,正对沙发的自然是电视柜,几幅简练的风景画挂在四周的墙上。客厅的壁角有一个小小的书橱。我走到书橱边。书架上多半是些法文书籍,还有一些关于绘画艺术的专业著作。服装化妆美容之类的休闲杂志整齐地排在上层。一本书反扣在书架上,我拿起来看了看,是弗朗索瓦·萨冈的《你喜欢勃拉姆斯吗》。有人说人到中年才能理解勃拉姆斯的音乐,可我确实喜欢他晚年所作的几首钢琴小品。孤独,怅惘,犹如月光下一条默默流淌着的溪流。

  薇奥莱特回来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放关于松鼠的宠物食品广告。看到松鼠吃宠物食品的镜头,不知为什么我也觉得很饿。松鼠吃的东西看起来味道很不错的样子。

  “晚上吃过饭没有?”她问。

  “吃过一包饼干。”我站在书橱边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我去弄点吃的,马上就好。”

  她解去丝巾脱去风衣,转身进了厨房。

  我挑了本乔治·奥威尔的《巴黎伦敦落魄记》,看完简介又放回原处。书是好书,但以我目前的情况看下去只能使心情更为晦暗。再度浏览,找到了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夜巡》,伽利玛出版社的小开本丛书。我抽出袖珍小说,选择远离风衣和丝巾的沙发一端坐下读了起来。莫迪亚诺小说的语言简洁如诗,故事却宛若寓言。我相当喜欢。

  读了两页不到,她从厨房转了出来,把两个白色碟子放在沙发前的磨砂玻璃茶几上。一个碟子里面装着五份三角形的三明治,另一个里面装着水果色拉。三明治是何口味看不出,但色拉是猕猴桃片做的。

  “今天刚回家,没来得及出去采购。因此就用手头原料凑合一下,希望能合你的口味。”

  “哪里,”我慌忙说,“已经很感激了。谢谢。”

  “想喝点什么,甜酒还是咖啡?”

  我回答说酒好了。今天我实在不愿再喝咖啡了。

  她取出酒瓶酒杯斟了两杯酒。我去卫生间洗过手回来,直接取过一块三明治嚼了起来。三明治是熏肉和猕猴桃的意外组合,面包也白软新鲜,与猕猴桃熏肉合在一起分外美味。我转瞬消灭两份三明治,猕猴桃色拉也舀吃了一半。

  “觉得味道怎么样?”

  “非常好吃,谢谢。”

  我拿起第三块三明治,发觉只有自己在动手,于是有点尴尬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吃点。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她仿佛鸟儿展开双翅般淡淡一笑。“如果不觉得我做的难吃的话,就请全部吃完好了。”

  我默默地吃完了三明治和色拉,一杯葡萄酒也喝光了。这期间她一直托腮看着电视二台的深夜访谈节目。

  “饱了没有?”她问。

  “饱了。”

  她收去盘子,回卧室抱了天蓝色的被褥和枕头放在沙发上。

  “委屈一下,睡沙发可以么?”

  我点了点头。沙发足够宽大,睡我一个绰绰有余。

  “晚上盖这个。现在夜里还是挺冷的。”

  “谢谢你。”我说。

  “不用谢。”她随意地拍了拍被子。“我要去洗个澡。如果你累了的话,就把电视关掉睡觉好了。”

  薇奥莱特离开客厅进入浴室后,我先看了会电视。访谈节目讨论的内容大致是现今世界女权的兴起与男权没落的相关问题,也许是法语听力还有障碍,我只听懂其中一个女性知识分子的论点是随男性生殖欲望的下降导致女性自主权的必然上升。我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究竟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同时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耐性。插播关于夏奈尔品牌的香水广告时我关掉了电视。

  浴室里传出细雨般淅淅沥沥的淋浴声。说我没有因此而胡思乱想显然是自欺欺人。然而我想的不是十分清楚。能够在头脑里幻想出清晰画面也是一种非凡才能。可惜我并不具备这种才能。我使劲制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打开沙发一侧的落地灯,认真读起莫迪亚诺的小说来。此种情形下阅读小说使人联想起古希腊人关于艺术功能的理解。古希腊人,大致是从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的时代的古希腊人认为,艺术的功能便是精神的宣泄,即感情的净化。

  感情的净化。

  我跳过头脑里关于希腊的回忆,专心看起《夜巡》。不久,又仿佛是很久以后,她洗完澡进了卧室,关上了房门。我仍然接着读自己的小说,直到一口气将整本小说读完。

  我把小说放回书橱。眼睛有些吃力,躺在沙发上按摩了一会眼睛,随即铺被解衣,关上落地灯。客厅在黑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四周陌生而静谧,只有卧室的门下泄露出一点柔和灯光。过了一会儿,那点亮光也消失了。黑暗里我慢慢回顾今天发生的一切,但一切仿佛是隔夜的梦一样再也想不确切。Ma fatigue rongeait ; me un rat ; tout ce qui m’entourait 。 我确实有点疲惫了,不管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注:法语,疲惫像只老鼠,把我周围的一切啃咬得模模糊糊。这是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在《夜巡》里的原文)

  刚一合眼,睡眠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将我吸入其中。我在巴黎的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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