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奏鸣曲-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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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自己好像浮沉于海水之中。这是一片音乐的海洋,透明的音符在海水里上下起伏,四周的声音低沉和朦胧,如同深海一般既重且厚。向上看去,光明的海面无比遥远,那里的音乐依稀可闻,似乎是有人喃喃低语“Sous le ciel de Paris……”(注:法语,巴黎天空下。法国著名歌手爱蒂特·比亚芙在一九五三推出的唱片)我想游向海面听清楚些,可是四肢无比沉重,身体不断沉向幽深黑暗的海底。海水变得越来越冷。我精疲力竭,不禁裹紧了衣服。冷,身体哆嗦个不停……
蓦地,我恢复意识,醒了过来。
出租车好像已经停下,香颂却不知所终。由于车内没有开灯,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司机开着前窗吸烟。烟头的红点忽明忽暗。往车外看,四周一片漆黑,巷道的尽头有盏路灯亮着光。从那点亮光看来,现在所在之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心脏就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攥着一样难受。冷风吹来,身上肌肉哆嗦个不停。的确很冷。
“到了?” 我转了转酸痛的脖颈,问。
他既像是否定也像是肯定地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在哪里?”
“巴黎。”
好消息。我用手掌按摩了一会眼睛。
“为什么停在这里?”
“在等您睡醒。”
“等我睡醒?”
他吐一口烟圈,把烟头弹出车窗,红色的光点在黑暗里跳了几跳,如同死去一般暗淡了下去。
“您必须在这里下车。”他说。
“我必须在这里下车?” 我一下子没有能明白他说的话。人刚醒过来,思维比平常慢了不止一拍。 “为什么?”
“因为这个。”
斯堪的纳维亚人从外套里掏出一件东西晃了晃,看上去形状像枪。仔细一看,是把左轮手枪,而且不像是玩具模型。枪?出租车里怎么突然出现把左轮手枪?尽管思维慢了不止一拍,我还是隐隐觉得事情不妙。
“明白了么?”
“有点明白了。”我说,“你持有武器。”
“好像还是不太明白,您。”
“可能是刚睡醒的关系。”我谨慎对答,“我只明白你向我展示手枪这一点。其它的还没有全弄明白。可以提示一下吗?”
“D’accord(注:法语,可以),那就给点提示。”北欧司机一直没有转头,只是偶尔从镜子里瞟我一眼。“比方说,去一家无名餐厅吃饭,结帐时付了相当于米雪兰三星的饭钱。对此您怎么看?”
“看法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例如饭菜是否可口,服务是否具备三星水准。”
“饭菜一塌糊涂,侍者好比聋子,小费超过饭钱。”
“那样的话,简直就像……”我稍微考虑了一下,在头脑里搜索恰当的法语单词加以形容,“……就像是抢劫。”
“对了,”他点点左轮枪,“就是抢劫。”
出租车的引擎停止了空转,车厢内彻底沉默下来。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对于我来说,抢劫是第一次碰到,没有任何人生经验可供参考,以前我只从历史书里了解过北欧海盗的猖獗。
“您知道什么是抢劫吧?” 北欧司机开口问。
“知道。”我勉强笑了笑,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从常理来说人遇到抢劫是不该笑的。“我正在考虑应该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
“现在恐怕不是我想怎么办,而是阁下想让我怎么办。”
“您很冷静。我喜欢和冷静的人打交道。”
我黯然看着司机手里握的左轮枪。情况大致可以这样描述:一个初到巴黎,法语讲得磕磕绊绊的旅行者,在一条即便叫喊也不会有人听见的黑暗小巷里,遇到手持先进热武器的强壮司机兼抢劫者。——我觉得不管是谁处在旅行者的位置都会十分自觉地保持冷静。
“就被抢者而言,您表现完美。”司机不动声色地说,“不过抢劫还是要抢劫的。不然就不是抢劫了。希望您能配合,不要节外生枝。我讨厌额外劳动。”
“当然。一定配合。”我说,“应该怎么做?”
“把包留下,您,下车。”
我瞅瞅放在一旁的背包,鼓鼓囊囊的看着也的确像装了不少好东西,可是其中真正够得上抢劫标准的恐怕少而又少。
“留下包没问题。不过……”
“什么?”
“背包里其实没有什么贵重物品。”我说,“我并不怎么有钱。”
“这个自然。”他不为所动地说,“背包里放什么是您的事。我只负责抢劫。”
又沉默了一会。
“提个建议好么?” 我用谈判桌上弱者常用的商榷口吻问。
“您打算反对?”
“不是反对,只是想商量一下——希望能留下护照。没有护照非常不方便。”
司机仿佛在考虑我的建议,枪筒轻轻磕打方向盘。磕打了五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既然是抢劫,就要抢得彻底,否则就称不上是真正的抢劫。”
这个回答十分有说服力,我因而无话可说。
“请下车。”他说。
我再无异议,打开车门,空手下车。下车后掼上车门。
“Au revoir。”斯堪的纳维亚司机重新发动汽车,“Bonne chance。”(注:法语,再见,祝您好运。)
我伫立在漆黑而陌生的巴黎小巷。听着雷诺车的引擎转动。出租车开动起来后,悄无声息的潜行在夜色里,连车前灯也没开就驶过了巷角,就此消失无踪。
斯堪的纳维亚司机和他的出租车离开后,我沿着同一方向朝唯一的路灯走去。唯一的路灯让我想起十四世纪的巴黎只有三盏街灯,平均每晚有十五个人在昏暗的街上被谋杀的史实。好在一走出小巷,路灯渐渐多了起来,街道亮堂了许多。往前转过街角,路上终于可以看见一两个戴犹太式黑色高帽的行人。我一时找不到路牌,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是在哪里,不过应当是在巴黎市区的某个地方。
翻起手腕看看幸免于难的腕表,已经十九点过五分,算起来在出租车上竟然睡了个把小时——在这个把小时里司机居然没有把我上下洗劫一空丢在路上,想一想也觉得不可思议。遇到如此通情达理的抢劫者也许应该开香槟庆祝。当然,如果他能够直接送我到旅馆的话,我会更加感激的。车费还是照旧好了,一个内装若干杂物的美国品牌的旅行背包。
再走一阵,街道豁然开朗起来,路上也有了车流。找到街牌,现在所在之处是比拉格街,位于老马莱区。按着过去阅读书籍得来的印象,我沿着比拉格街一直走到灯火辉煌的孚日广场。孚日广场四周环绕的红砖楼房,在夜色和灯光的掩映下更显气度不凡。同样气度不凡的大概还有那些在拱廊里设座的有着华丽装饰的法式餐厅。据说维克多·雨果和阿尔封斯·都德都曾寓居于此。不知他们当年的寓所如今是否被改成了美食餐厅。不过此刻我既没有拜访作家故居的雅兴也没有光临美食餐厅的钱,所以无论作家还是餐厅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夜晚的空气里飘荡着的咖啡和葡萄酒的丝状香味。异国的欢声笑语从似远实近的地方断断续续地传来。我手插衣袋坐在广场边的菩提树下,远远地欣赏位于广场中央的路易十三雕像。三百九十年前,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在长矛比武中因意外事故被刺身亡,继承人路易十三和他的奥地利公主在皇家广场的落成典礼上举行盛大婚礼。三百九十年后的今天,身为外国游客的我在同一地点面临窘境束手无策。这样一联想,心里仿佛稍微好过了一点。可是安慰只限于精神层面。我没有钱,没有有效证件,什么都没有,和非法入境者没什么区别。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
正一筹莫展地枯坐沉思时,一个警察模样的法国男子穿着轮轴旱冰鞋溜进广场。穿旱冰靴的警察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不由抬头看了会。从滑行的姿势来看他显然技艺纯熟,其风范与职业选手相比也相差无几。欣赏一会后,我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旱冰警察一个姿势优雅的大回转,溜到我的跟前。
“请问如果遇到抢劫应该怎么办,警官?”我问他。
“抢劫?您遇到了?”
“就在半小时前。”我回答,“护照也被抢走了。”
他同情地耸耸肩。
“先报案好了。”
旱冰靴警察叫我跟着他走。我们走了不到十分钟就来到了两条街之外的马莱区警署。他领我进到警署里间的办公室。办公室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穿警服的人坐在办公桌前埋头阅读什么,其余人大概已经下班回家了。法国人下班非常守时,警察应该也不例外。
旱冰靴警察把我托付给靠办公室里唯一的当值警官后随即滑行离开。被托付者中年秃顶,面貌同好莱坞演员尼古拉斯凯奇有些相像,不过人显得随和许多,顶也秃得厉害些。
秃顶警官合起正在读的书,抬头露出公务员式的微笑,右手伸出示意请我坐下。笑容明显亲切友好。我在桌子对面坐下,瞥了一眼书的封面——《三十口棺材岛》,莫里斯·勒布郎著。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先生?”他问。
“是这样的,四十分钟前我刚刚遇到抢劫。”我说。
“哦,抢劫。请等一等。”警官慢慢地从一沓文件下找到案件登记表,拿起一支水笔试了试还有无墨水。“您不是法国公民吧?”
我说自己是来法国旅行的中国游客。
“请给我看看您的护照。”
“护照也被抢走了。”
“嗯,这就有些麻烦了。”
尽管有些麻烦,却也并非好毫无办法可想。警官打电话给机场确认我的身份,又从电脑上核查到我的入境登记。我看着他一一记录下来。
“那么,接着请叙述一下事件的经过好吗?当然,过程越详细对我们越有帮助。”
我从下飞机开始说起,如何上的出租车,如何在车上瞌睡,睡醒后如何发觉身处不知名的黑暗小巷,司机如何拿出左轮手枪,如何不慌不忙地告知我抢劫事实,如何拒绝了我要回护照的请求,我如何下车,如何遇到穿旱冰靴的警察来到这里。被抢的包里杂物也一一列出。现金、旅行支票、信用卡的数目也大致告知。秃顶警官停笔,善解人意地拿纸杯倒了杯矿泉水给我。我一口气把纸杯里的水喝完了。
“您有没有注意到出租车的车牌号?”
“没有。上车前没有想到,下车时没有看到。”我说,“我只知道出租车的司机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人。他说自己来自奥斯陆。”
警官补上这点,又问了司机的面貌特征。我回答说是典型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特征,金发碧眼,高大强壮。他低头记上。
“衣着呢?”
“他好像穿着一件黑色夹克。”
“您确定他拿的是真的手枪么?”
“不知道,大概是真的。”我说,“是左轮手枪,就是西部片里大多数牛仔用的那种左轮手枪。”
“西部片左轮手枪……口径清楚么?”
“不清楚……应该不大也不小。”
“不大也不小?嗯……”他为难似地发出鼻音,“那枪管长短呢?”
“长短……不长不短的样子。”我比划着说。
“不长不短……”
“……”
“您对周遭事物可真够关心的。”警官摇头一笑,停笔不前。“不是我怪您,先生。但是从您的叙述里能够提炼的有价值的线索基本为零。综合起来就是巴黎有个年轻的北欧司机,开黄色的雷诺出租车,持不大不小的左轮手枪,用不怎么典型的亚森·罗平方式温文尔雅地洗劫了您。仅此而已。”
“我不是军火专家,也不是作家或画家,缺乏那种职业观察力。”我为自己辩解,“所以疏忽某些细节在所难免。”
警官以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着我。
“您的世界观类似萨特——他人即地狱?”
“这和萨特的世界观无关。”我强打起精神说,“相比看而言我更注意听到什么。比方说,车上当时放的是爱蒂特·比亚芙的香颂。”
“真有您的。”他低头补上一笔,“您有别具一格的幽默感,先生。”
不是我具有什么幽默感,应该是生活本身就非常幽默。我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我并不热衷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巴黎秃顶警察讨论世界观。
警官从文件柜找出巴黎地图,铺在桌面上,同我一起寻找案发地点。我们以比拉格街为起点,逐条排除街道。二维平面地图与三维现实场景的转换令人头疼。当他确定案发巷道时我不由吁了口气。虽然我拿不准出事地点是否是他指定的地图坐标。
“本来应该警车带您去现场勘察一番的。”他就地图一事解释说,“可是巡逻车正在检修。不是说你的案件我们不重视。您能理解吧?”
“理解。”我说。
他递过笔录让我过目。该笔录誊写清楚,语法正确,遣词造句别有风味。看完后我在指定处用中文签上姓名。警官拿回记录后好奇地研究了一番我的签名。
“中国的汉字很奇妙,既有实用性又蕴涵艺术性。回头我想让我的小女儿去学中文。说句实话,我一直对中国怀有好感。《图兰朵》看过三遍,还喜欢吃中国炸虾。”
我只能点点头。我不喜欢歌剧,《图兰朵》一遍也没有看过,何况目前我有比歌剧和炸虾更为关心的问题。
“我想问一下,大致上什么时候会有消息,关于抢劫案?”
“不好说。”警官将表格归档,爱莫能助地看着我。“抢劫案通常都很棘手,特别是针对外国游客的抢劫案。来巴黎旅游的人太多了,我们管不过来。当然,我不是说巴黎不安全。事实上巴黎十分安全,只要您能稍微注意点。”
“注意别上错出租车?”
他随和地笑了笑,一边抚摸自己的秃顶。“您的案件是有些蹊跷。一般人也不会下飞机就被抢劫,……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