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梧桐-第2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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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谁?我是慕容成,慕容世家的大公子,但是我是未来的家主吗?原来我以为我是,我生来就是,我理所应当的就是!但是我错了,这不过是场梦。
我天天生活在梦里,我认为江湖的豪杰要像对待家主一样尊敬我;武林的敌人要像看见家主一样畏惧我;我说话想像着自己是家主在发号施令在联系江湖朋友;我走路想像着一个家主该怎么走;甚至我从来不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因为我担心未来的家主受到致命的威胁,所以不立于危墙,出入保镖如云。在江湖遇到折辱的时候,就像那次在沈家被他们羞辱,我到现在都恨之入骨,因为我没有受到一个未来家主应受的尊敬和对待。
但他们凭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凭我认为我应该如此?我真是太可笑了。
可笑到画饼充饥的地方,我想破脑袋去想那块饼,想几十年想几百年,我面前仍然不会有饼!”
慕容成滔滔不绝地说着。
范金星震惊之后,只能说:“您真醉了。”
“我原来醉的,直到我看到那个长乐帮的司礼。”慕容成大笑起来,“记得我见过他,在济南的时候,他那时什么都不懂的一个小孩子。但是现在他满身的伤疤,为了帮派的事情摸爬滚打,受了自己少帮主的气也能无可奈何地陪笑。”
“那也没什么,帮派里的青年人都是这样做起来的,您不同。”范金星答道。
“有什么不同?我不过是生得好而已!”慕容成反唇说道:“我在想,如果我是他,我不是慕容世家的老大,我在江湖里应该怎么做?想像一下,王天逸那样的人假如天天不做事,每天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如果得到帮派的奖赏怎么样,如果他得到江湖的尊敬怎么样,金星,你说,这样的属下你会怎么对待。”
范金星大体知道了慕容成的意思,他苦笑了一下:“当然是训诫,如果不听说革除出帮派,没人会白养不干活的。但是他和您完全是两种人,生地好说是生来幸运,不如说是生来就有责任在肩。”
“没错,每个人都是责任,但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慕容成攥起了拳头,“王天逸那种人根本不会幻想自己当了帮主之后怎么样,就像鱼儿不会想像飞鹰翱翔一样!在自己的情势下,在自己的地位下,做好自己的事才是做人的责任,不是天天幻想做事后赚来的大饼!”
“您的地位不就是……”
“不是!绝对不是!”慕容成激动地大叫起来,“以前我不想承认,我拼命躲避着梦醒,现在我要说,我绝对不如二弟做事更好!我的力量也没有他大!我在江湖中的地位也没有他高,我必须承认,现在的我不是慕容世家的传人,而只是慕容秋水的哥哥!哈哈!”
“看来我不用再安慰您了。”范金星抬起头,“你不比慕容秋水差,你醒过来可以更强!”
慕容成一把拉住了范金星,他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范金星的脸就是他这一生的生死簿,一点也不敢错过:“我现在醒过来了!我要一步一步地来!我要为家族出力做事,用我现在的地位我微薄的名声为家族做事,就像忠心耿耿勤勉有加的你为我做事那样为家族做事!我耽搁了太多时间,还来得及吗?”
“只要醒过来,只要您有这个心,任何时候都不会晚。”范金星用力地说道,“江湖等着看您做事呢!”
慕容成嘴巴撇了起来,沾满雨水的脸上剧烈抖动,范金星知道自己的这个公子在流泪,他可以看到冲开雨水的那两条透明的线,就像两条困龙从困住自己的海眼里冲出来那样,在雨中痛快地流淌。
两人凝视好久,慕容成眼里需要多少鼓励和振奋,范金星目光里就给他多少坚信和肯定。
终于慕容成放开了范金星,他缓缓地朝悬崖后退。
“您小心后面!”范金星惊愕地叫了起来。
慕容成冲他挥了挥手指,略为哽咽的嗓子里传出一声大笑:“金星,昔日那个在梦中当家主的家伙不可能做的一件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
范金星困惑地摇了摇头。
慕容成猛地转身冲到悬崖边立住,看着那广阔壮丽的虚无黑暗,慕容成挺起腰,听凭扑面而来的风雨裹去滚滚而出的眼泪身体用力朝虚空挺去,大笑着撩开袍角,一条光亮的水柱顿时从慕容成身体冲出,直往下面那黑暗浇去。
山谷传来一个男人大笑的回声:“这是见面礼!江湖,我终于来了!”
※ ※ ※ ※ ※
夜色已深。
“……崆峒的木桑道长和巫峡神派的刘雨寒,因为琐事反目,他们定于明天子夜决斗,刘三爷和他们都是朋友,但他管不了,想请您出面解决此事;……长江三虎和六合门的四杰今天午时在灵隐寺参拜时,因为上香顺序发生群殴,一人死亡,一人重伤,他们正在约集在建康认识的朋友同门打算报复,下面请求是不是立刻驱逐还是按长乐帮规矩惩戒?……最后是掮客钱大海问您,他的《通金剑法》您是否满意,可否付银?”
秦盾小心翼翼地读完今天的报告,然后大气也不敢出等着王天逸做出回应,他感觉到今天的司礼特别危险。
但王天逸半仰在太师椅上,半天也不吭声。
一时间屋里就剩下了传进来外面的雨夜风声。
好久,王天逸才开口,一开口就是罕见的谩骂:“什么狗屁通金剑法,里面经络走势一年前达摩堂就解决了,还好意思开口要一千两银子,王八蛋!要不是看他是小乙哥介绍来的,我直接把这奸商沉进玄武湖!”
秦盾赶紧俯首称是。
“别的事,你明天再来,我今天没心思管,你退下吧。”
“是。”秦盾脸色恭敬地告退,心里却在暗喜:今天看来能早睡了。
没想到王天逸却叫住了他,给他一份锦袋,说道:“这是关于章高蝉武功的报告,我刚写完,你现在誊抄一份,抄完后送到苏晓苏爷那里去,告诉他请他明天一早转交黄老。”
秦盾心里苦笑了一下,又折返回来,接过那袋子,一边在王天逸旁边的桌子上整理文具,一边笑道:“司礼,今天可知道章高蝉的底了吧?当是大功一件。没想到,您居然能刺破他的衣服!”
王天逸冷笑了一声:“只知道他武功在退步,但是作用不大,瘦死的骆驼再瘦也比马大,没有二三十个训练一流的高手怎么也拿不下来。而且他也不可能让你围着他,他要突围的话怎么办?他要游击的话怎么办?”
“要是有缚龙索就好了。”秦盾叹道。
“我又不是神仙。”王天逸咬着嘴唇,“闭嘴,赶紧做事。”
就在这时,管家急吼吼地来了:“老爷,昆仑的左爷来了,在门房等着呢。”
“这都什么时辰了?”王天逸愣了一下,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猛地站了起来,怒气扑面的他指着管家的鼻子吼道:“不见!说我睡了!今天在宋家昆玉楼,这个混蛋不帮我也就算了,竟然差点把事情给我搅黄!什么东西!还有脸找我?!王八蛋!”
管家立刻旋风般地冲了出去,老爷罕见的暴怒让他的速度快了不止半分,好像突然会了轻功。
王天逸咬了咬牙,气咻咻地坐下喘粗气,愤怒也是体力活,总是让人头胀欲裂后疲劳万分。
但王天逸没喘几口,前院陡然警钟声大作,秦盾一把扔了毛笔,“咻”地站起来就去摸兵器:“司礼,有敌人闯入!”
王天逸愣了下,挥手制止了要冲出去的秦盾,摇头叹道:“左飞,你真是个王八蛋啊。”
顶着风雨,王天逸匆匆来到剑拔弩张的前院空场,喝退了扇形围拢的值夜队护院家丁,把兵刃环伺的中间那个大呼小叫的“敌人”领进了客厅。
“你去别人家也是这般在大半夜不管不顾地硬闯吗?有你这样的客人吗?”王天逸冷着脸把一块手巾扔给被雨水淋透的左飞。
左飞木然地接过手巾,却不擦头上的雨水,一屁股坐在椅上,颓然地把手巾覆在眼上,仰头朝着房梁呼呼地喘气,好像他胸口里没有气,而是灌满了粘稠的毒液,急不可耐地要从嘴里吐出去。
“你还喝酒了?”左飞呼吸而出的那些东西立刻让王天逸皱起了眉头,“你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酒馆?客栈?”
“天逸,我心中难受啊!”左飞大叫一声。
“难受?你难受个屁?!”王天逸今天本来就一肚子火,左飞深更半夜硬撞进门来,更是在头上又烧了一把,但是王天逸从刚才起就一直忍不发,此刻见左飞如此惫懒模样,只觉怒发冲冠,再也忍不住了。他两步窜到左飞面前,指着左飞鼻子吼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你今天多光彩?哈,连慕容世家大公子都敢冷着脸灌酒啊?江湖上有你这胆量的有多少?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啊你!慕容世家的代理总管亲自赏脸询问你的底细,不知道他想把你油炸了还是清蒸了!我还替你解释替你求情替你开脱!我……我……我……我犯贱啊!”
左飞瞪大了眼睛,怔了好久,却不是王天逸想像的理亏愧疚,而是惊讶,发自内心的吃惊,左飞哀叫道:“今天是怎么了?我究竟做了什么?你……你……你怎么也这般对我?”
王天逸恨得咬牙,他猛地跺脚把心里话讲了出来:“你做了什么?我今天要和你们掌门切磋一下,你竟然横加阻挠?我说,左飞兄,你们掌门的武艺是天下第一哎,我们几百个连在一起也打不过他,想想咱俩的交情,一场切磋你至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折我的面子吗?和他比武切磋能要他掉两斤肉?有你这样做兄弟的吗?”
说着,王天逸鼻子里难以抑制地哼着,怒气满面坐下,别过脸去不去看他。
“啊!”左飞发出一声哀叫:
“不就是那切磋吗?怎么人人看我不顺眼?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天逸,你看掌门他们来之前就给我们这些出使的人说了,这次去建康,关系到昆仑的荣耀脸面,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被外人欺负了。
你没听说书的说过秦赵渑池相会吗?强秦欺负弱赵,我们来之前就说不比武不比武,但是你们这些大门派非得强要掌门比。你们让我们掌门下场比就非得比吗?你家少帮主还算客气,和掌门亲热得很,看得出是真心钦佩,但我看慕容成不地道,让掌门下场的时候,老笑嘻嘻的不知道心里想什么,我能让昆仑落下口实吗?
我知道他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是七雄,是慕容秋水的哥哥,但是那又怎么样?我们也是有骨气的,酒席娱乐就要每人都上场,不能你说比我们就乖乖地下去!”
王天逸怒极反笑,指着左飞冷笑道:“一场切磋就被你看得如此重要,左飞,你也太死板了吧?要说论江湖地位,今天我们少帮主和慕容成同时陪同出席,你们掌门已经赚足面子,你还想怎么样?还想怎么样?你们掌门外号战神,他不是神!他是个人!他不是七雄的掌门人,是昆仑的掌门人!昆仑的!”
左飞戟指大叫:“七雄怎么样?昆仑怎么样?我们是人,你们难道就是神吗?我就咽不下这口气,我站起来了灌慕容成酒了怎么着?!什么七雄,什么慕容世家,什么大公子,我觉着不公平我就敢说!我就要说!”
“你!”王天逸瞪着左飞气得气息都乱了。
“我!”带着满身酒气的左飞就对吼了嗓子,没有丝毫理亏怯软。
王天逸气得眉毛都立起来了,他猛地站起来瞪了好久,但慢慢地怒气消散了,浑身摇晃了几下,好像泄了气的蛤蟆一样歪回了凳子里,叹道:“唉,你还是这样。从我认识你那天,你就从来没变过。要不是你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寿州放我,我们又怎么会一直相见如故,唉。”
王天逸连续叹气,良久抬头有气无力地说道:“刚才我说话重了,今天我心里也不舒服,兄弟别怪我。”
“我更不舒服啊!”左飞看来根本没觉得王天逸刚刚在生他的气,他跳了起来,跑到王天逸面前,仿佛在担心王天逸不相信他的话,眼睛睁到最大,那里全是难以置信和气愤痛苦:“你知道吗?今天从我们离开宋家上马车开始,掌门马上训斥我,说我在酒席灌慕容成显得太小气,得罪了朋友,丢了昆仑的人!”
“他是你掌门,训就训了呗。我们当下属的能有什么话说?”王天逸怨妇般一叹,显然是感同身受。
但左飞激动地挥着手掌,语气都变得急速起来:“但是祺安和景孟勇对他说,今天霍无痕画像已经莫大光彩了,连慕容家从来风度翩翩没人见过饮多的慕容成都为了他喝得酩酊大醉,这更是难以想像的荣耀,掌门他笑得合不上嘴!兄弟,我用性命担保,他真的非常高兴,还一直提慕容成从来都守礼仪,谁能让他为武功喝酒?”
王天逸看着眼睛都红了的左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种事他见得多了,不过就是不受待见的下属做什么都是错的,心腹爱将做什么都是对的,但是左飞明显不吃这一套,他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这却也是他不能成为心腹爱将的原因。
“而且,回去后,昆仑所有人都对我竖鼻子横眼的!而都对慕容成为了掌门喝醉欢呼雀跃,满脸放光,到处找人去说!他娘的!你的那个小弟祺安还对我说:『要是我们得罪了慕容世家怎么办?你做事太不地道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当时上去就一拳捣在他脸上!”说到后来,左飞已经满眼发红。
“不敢打他,不是看……”王天逸这话说到半截就截住了,怎能往兄弟伤口上撒盐呢。王天逸苦笑半晌,拍着左飞胳膊说:“兄弟,你是个真性情啊。”
“这是你最大的优点也是你最大的缺点。唉。”王天逸叹了口气,突然睁大眼睛说道,“难受吗?兄弟今天也难受,干脆继续喝酒算了,连慕容成都喝醉了,我们管个屁啊。来人!给我上一桌酒馔来!”
两个心里都冒火的男人在半夜里又开了美酒对饮起来。
“今天晚上,不论公事,就是兄弟之间!一醉方休!”王天逸对左飞端起了酒杯,还没说完,对方已经干了,王天逸看着那酒杯,好像斩人那般,狞笑着也一口干尽。
酒入愁肠人更醉,两人都心里不痛快,喝了三杯后,就几乎不动筷子了,就是端、喝、倒、干,当然在这中间,是啰啰唆唆絮絮叨叨的如街坊大娘的酒后真心话。
“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