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 姊妹篇:暗火-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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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俩小子就这么走了?他知道这些东洋人,认定一条道,不撞墙不停步。日本人自己的军火也不弱,从关外运进来,不过一两天的工夫,干么费这么大劲,盯着他这批货?这里边必有猫腻。
让东洋人这一搅和,金善卿有点倒胃口,刚刚下肚的煎饼果子跟耳朵眼炸糕在胃里边开了战,一股子一股子地往上泛酸水,带着绿豆面的味道。按医道上说,怒伤肝,忧伤心,而焦虑则伤胃。小日本儿的出现,对他还真是有些影响。他跟日本人打过不少交道,若说对他们临走时撂下的威胁一点也没往心里去,那是吹牛,这帮家伙只认目的,不管手段,危险得紧。
原本今天他打算顶门到家里去找桑德森,让小日本一耽搁,就有点晚了。推开门看看天,艳阳高照,没有一丝风,春节一过,确是大地回春的样子。这种天气穿不住大毛皮袍,他便让仆人拿来件银鼠袍子,暖帽也换上同样质地的,这是身份,没这份讲究,谁知道哪个关节眼儿上的人物看你像个“老赶”,就此小看了你,事也就办砸了。
这些日本小萝卜头儿要德国军火干什么?坐在洋车上,金善卿又犯开了寻思。日本人的心思最难琢磨,他们喝个茶还得打狗洞般的小门钻进去,何况干别的事?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没有英雄的日子(6)
等洋车跑上法国桥,他还没有想明白。不过,金善卿有一个非常自得的习惯,凡事要是想不清楚,他绝不跟自己较劲,放一放再说。就这么一走神的工夫,他没有注意到,洋车下桥后往南一转跑进俄租界的时候,一辆洋车变成了五辆,四个年轻人坐着洋车把他的车夹在中间。最后面还跟着一辆马拉轿车,不紧不慢,拉开一丈多远的距离。
他的车夫许是觉出不对劲,想从车队中摆脱出来,但刚一扭车把,后边的洋车当即撞了上来,把金善卿的车子撞翻,他便从车中飞了出来,结结实实地扔在了菜市场的大门口。车上的四个年轻小伙子上来,七手八脚地抬起拼命挣扎的金善卿,嘴里叫着:“借光,借光,救人要紧。”一喊号,将他丢进马拉轿车。啪的一声鞭响,车帘放下。一枝手枪顶在他的额头上,凉丝丝的,还挺受用;接着,有人拉起他脖子上围的智利骆马绒的大围巾,把他的头包了个严严实实,像是五月节上供的大粽子。
金善卿听到,马蹄嘚嘚地敲击着条石路面,马脖子上的串铃丁零零清越得很。他心道,绑架他的肯定不是日本人,日本人办事精细得紧,没这么毛躁。听起来,马脖子上的这串铜铃,铸的时候至少也加了一成半的金子,要不,声音绝没这么清脆。这是咱中国爷儿们的讲究。但也不会是巡警道的人,一来那些暗探用不起这么华贵的马车,二来他们刚抓过他,才放出来没几天,不会这么快又抓他回去。
不知这又是哪路神仙摽上他了。也罢,自从跟革命党打上交道,冷不丁被人绑了去的事情时有发生,他早就习惯了。他把头靠在旁边那人的肩上,说了声:“劳驾,到地界叫一声,咱先迷瞪一会儿。”
这叫拿分。让他们也知道知道,天津娃娃,不怕事。
3
镇反干部:根据急进党的成员回忆,急进党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么个人。你自称是急进党的人,有什么目的?
岳秋亭:(自称是清初大将岳钟琪的后人,是个南市迷,无乐忧,无业,吃祖产为生,家业已败)革命党的事有混充字号的么?这不是糟改么?是谁说的这话?我得找他出来问问,不兴这么损的,麻子不叫麻子——这不是坑人么?就算我不是劳动人民,成分高点,可也不能不让我参加革命党啊!你当那会儿闹革命是好玩的?掉脑袋的事,不是玩的。要说玩,我还不如到南市听玩意儿,看顶幡的好玩,干么拼着性命跟革命党一块熬膘?
镇反干部:你着什么急?问你话好好回答就是了,急扯白脸的干什么?
岳秋亭:这个您老还得多原谅。我这不是急扯白脸,我天生说话就这样。我们那个党为么叫做“急进党”?就因为我的脾气急,想赶紧打倒反动派,推翻清王朝……
镇反干部:绑架金善卿的事你参加了么?
岳秋亭:这种小事我不亲自动手,有手下人去干,我就是给谋划谋划,安排好前后场,别唱错了词,抓乱了行头……
金善卿这一觉醒来时,眼前一亮,方才想起来是被人绑架了,想必是因为马脖子上的铃铛不响了,车到了地界,把他惊醒了。
蒙在他头上的围巾给边上那人的肩膀顶到额头上,放眼望出去,轿车帘子早给打开了,外边望得见三间青砖起脊的瓦房,山头对着院墙,墙外相连的房子比这边高三尺。明白了,想必这是家大宅院的跨院。突然车边闪出一个人来,脸还没看清楚,就把金善卿的围巾往下一拉,蒙住眼睛,揪着衣襟把他从马车上扯下丢在院中。有一个本地口音的声音问了一句:“枪在哪?子弹在哪?快说。”
第一章 没有英雄的日子(7)
这“说”字的音儿还没落地,金善卿便感觉到有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噼里啪啦,给他来了一顿臭揍,打得他混身剧痛,忍无可忍,便一把拉下围巾,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们是撞丧了,还是发疟子?上来就动手么意思?想玩玩儿?金大爷陪着,谁含糊谁是蹲着尿尿的。”金善卿知道不能以常理来对待这些人,便拿出当年做狗少时的混劲。虽然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他最怕的是遇上一帮混人,比他当年还混。“也不扫听扫听,金大爷是谁?太岁头上动土,你们不要命了?”这时他才看清,四下里站着五六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有的穿着紫羔马褂,有的穿着大麦穗的羊皮袍,空手没拿家伙,却都是练家子模样,两个肩膀扎煞着,脖子上的筋肉亚赛十八街麻花,一股儿一股儿的。院中一棵龙爪槐上垂下两根皮条,地上扔着石锁、石担。
“哟,几位爷,少见少见。在下眼拙得很,认不出来,自己报报字号,咱们也好论论。”说着,他作了个四方揖,左手压右手,大拇指翘着,守着本地的规矩。只要是见着人儿,说得上话,金善卿的心就放在肚子里,脑瓜也灵活了。
“就你这小模样儿,还盘道问字号?”为首的小伙子脸上有块青痣,从左侧颧骨绕过眼角,爬向额头,恶狰狰的,好似青面兽杨志。“咱答理他么?”他回头问同伴。
“不答理。”众人齐声应喝,气儿冲得很,带着膛音。
“说话,你那批枪和子弹都藏哪了?”青面兽又问。
“么枪?”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麻烦又来了。
“还么枪。”青面兽冲上来,劈头盖脸又给了金善卿一顿巴掌。
“慢动手。你们是谁?”
“告诉你怕么的?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推翻大清朝的急进党就是咱爷儿们。”
金善卿立刻爬起身来,低声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你们就是急进党?我是金善卿啊!同盟会让我一过年就跟你们联系,你们接着信了?”他不是在说谎以求脱身,同盟会确实曾给他来过指示,让他相机联络急进党,争取把他们扶植成北方第一大党,以此牵制那些不听指挥的各小党。
两边坐下来一叙这才弄明白,原来急进党诸位只从私贩子圈里听说他姓赵,全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急进党众人也确实接着同盟会的信了,此时倒是有些歉意,为首的青面兽搓着两手,脸涨得通红,额上竟冒出汗来,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一撩皮袍,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一片。
金善卿也连忙跪倒在当院里,还礼不迭。见礼之后,进到屋里重新叙话,彼此都说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金善卿这才知道,为首的汉子叫杨志强,绰号果然是“青面兽”,家里开了家斗店(批发粮食的粮行)。
“得罪,得罪。”杨志强再次执手为礼道,“我就这天生的毛包脾气,要不怎么叫急进党呢。没办法,您老别往心里去。”
此时金善卿要想替同盟会收服这些人,必不能再提挨打的事,还要显出自己外场,够义气,方能打动眼前这些人。不用问,看也看明白了,这几位,性子够粗。“杨大哥这说哪的话,都是自家兄弟,不打不相识。咱又不是闹过结儿,一不是争脚行,二不是强设摆渡,中间没事,咱们就好交了。就算是中间有事,事有事在,你们这几位朋友,我也得交交。”放出本地娃娃套交情的手段,也许对这些人的脾味。
第一章 没有英雄的日子(8)
果然,杨志强几人被感动得险些落泪。金善卿心中有底了,这几位也是天津卫的娃娃,说话办事懂得本地的规矩。跟他们交往,容易。
“至于说枪的事么,”众人眼中一亮,“几位念叨念叨,要来有么用?能帮忙咱绝不含糊。”
“还能有么用?打江山呗。孙文在南边闹得挺欢实,临时政府也成立了,军队也有了。可北边这袁世凯不是个好东西,别看孙文把大总统让给他了,我们哥们就是气不愤,非跟他碰碰不可。有了枪就能拉队伍,拉队伍自然就能打江山,打下江山来谁坐都没关系,金大哥你也可以当两天大总统不是?”杨志强两眼放光,挥动着树干般粗壮的胳膊,话说得挺顺当,不像方才道歉时那般嘴笨,显然这些意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天津卫的革命党,近半年金善卿接触了一大半,有少爷羔子闹革命,也有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的穷人闹革命,但只有急进党这几位最有意思。听杨志强这话头,他根本就没什么革命理论,话里的意思倒有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味道。
不过,越是这种粗人,越容易接受新东西,越好调理,正好给同盟会拉出一班北方的队伍。心中一高兴,金善卿道:“在下明白众位的意思了。这么着,枪的事就交给我了,没多有少,总不会让哥儿几个落空,你们看怎么样?”
他们自然是欢呼雀跃,临分手,杨志强非得守着本地老年间赔情的规矩,要把金善卿背到马车上去。
金善卿只略一推辞,他知道,只这一背,两边的交情就算是结下了,比拜金兰稍差一点儿也有限。他两手扶着青面兽宽如门板的肩膀,刚走到当院里,院门外晃进一个穿缎面皮袍,戴獭皮暖帽的小个子,鼓鼓的小胖脸,一脸的油,叫了句:“三哥,背的这是哪位爷,给我也引见引见……”
来人正是岳秋亭。
叫急进党众人这么一绑架,金善卿又耽搁了一阵子,只能下午到福寿汤馆去见桑德森了。好在事先没有约定,要不,洋人的臭毛病,因为迟到了一袋烟的工夫,他能跟你翻脸。要不怎么慈禧老佛爷说他们是狗变的呢,还真是狗脾气。
桑德森这人跟别的英国人一点也不一样,不住在英租界,却在俄租界俄国领事馆旁边租了套房子,用他的话说,每天早晨到津海关上衙门,得特意坐摆渡过海河,每次还多给船家一个大子,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他在中国十来年了,专门喜好中国玩意儿,最爱的是小脚女人的小鞋和抽大烟的烟具,最喜欢的是坐四人大轿,也闹不清他这是哪路癖好,大约是因为这些玩意西洋没有。
福寿汤馆在南市芦庄子,前门在南市,后门对着日租界旭街,与隔壁大混混儿袁八开的芦庄子宝局一个格局。这地界,在南市玉清池没建成之前,算是最好的澡堂子了,每天下午来泡澡的人多半是常客。早上人少,晚上来的都是生脸,常是没钱住店的外地人,在这里将就一宿,还顺便洗个澡。要说常客,多半是有钱无事的大闲人,天津卫这一百年来不知怎么的了,这路人越来越多,许是这地方钱厚,挣钱容易,祖上不知怎么三弄两弄地发了财,子弟们就变成了这路闲人。
桑德森每天下午四点半准时到福寿汤馆,要不就不来,只要是来,刮风下雨从没错过时候。于是,每到柜台上那个大座钟快走到申时三刻时,看箱的浴倌王九便候在二门口的二蓝布棉门帘后边,只要是桑德森的大皮鞋一露头,他便一挑门帘,直着脖子一声高叫:“九号一位,桑大人,里请……”因为每天桑德森临走,准赏他一毛钱的银角子。
第一章 没有英雄的日子(9)
今天,他最后的“请”字除了往常的高腔以外,还特地挽了个花儿,因为,十号榻上坐着位爷,进门就赏了他一块龙洋——大关金家的大少爷金善卿来了,正候着桑德森。
金善卿与桑德森相对拱了拱手,没讲话,便动手*服。旁边的浴客虽然不像当初那么吃惊,但仍有不少人向这边张望。
“有事找您商量。”金善卿不爱在澡堂子里洗澡,最厌恶的是这里的滑腻腻的木制趿拉板儿(拖鞋)。只有出来应酬时,没办法,才不得不来,谁让天津老爷儿们谈大事最常去的就是澡堂子和小班呢。
“汤里边说。”桑德森近来在学说本地话,数这一句讲得最地道,还外带挑着大拇哥。
浴池那间屋并不大,大点的是热水池,人不多,大流的堂腻都是午饭醉饱之后来洗,眼下在外边榻上午睡方醒,正喊茶房;小号的是焦池,里边三五个老人,有人正唱《文昭关》,汪大头的韵味十足,一见桑德森赤条条地进来,那人立马改唱《李陵碑》,把庚子年洋人拆天津城的那点悲愤都带出来了。
桑德森不可能懂这里边的深意,跳进池子时溅起一片水花,径直坐在西北角上他那老位置。每天一过四点,这个角上就空出来了。
“哪天我也要练得能泡那个池子,还得学会段唱。那老先生,看着就惬意。”桑德森跟其他人一样,把脑袋枕在池边,身子在水中半浮着,闭上了眼,“人生得意须尽欢,是这么说吧?”
金善卿没有答话,这种闲扯可以随他去,不必每句必答,这是他跟洋人多年打交道总结出来的经验。中国人跟洋人打交道,最大的缺点不是兵器不如人,而是人家放个屁咱都搭腔,那样一来就不像个大国上人,反倒像个帮闲。他这会儿心里想的是,怎么说动桑德森,帮自己把那批军火弄出来。不管这件事最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