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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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州安置,恐怕于理不合?”
“当年的宰相寇准都可被父皇贬为衡州司马,枢密使为节度副使又有什么奇怪?”我漫不经心地问。 母后微微地眯起眼看我。
我恭谨地看着她:“那母后的意思,让孩儿收回成命?”
她又转头去看其他折子去了,说:“那倒不必,况且这也是吏部的考虑。现在东京兵马的枢密使,该是范雍顶替?”
“是的。”范雍很得母后的心,所以她点了下头。
我让伯方去召了赵从湛来,告诉他,她过不惯这里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她说对不住他了。
赵从湛眼里居然泪水夺眶。
我本想问问赵从湛是否已答应,但是也罢了。
不如不知道。
几天后,曹利用在去房州的路上自杀。
知道消息的时候我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怔怔好久,不过是失势而已,何必如此?
想来这个人是因我而死的。心里抑郁良久,不知道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人。
仔细一想的话,似乎赵从湛的爷爷也是自杀的。
我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打了个冷战,忙把它压下去。
官场上的人,似乎常常会比寻常人脆弱很多,一点风浪就能摧折一生。
再到安福巷,发现她在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里?”我诧异地问。
她停下手,转头看我说:“我要回去一趟……我只要走个十来天再回来,这里就一切人事皆非了。所有都全过去了。”
我没料到她又要离开,失声叫出来:“可是……可是你走了,我……这些兰花怎么办?”
她冷淡地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办,还管什么兰花?”
她的表情漠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在她那天在我胸口歇斯底里的哭泣中。
原来,让她留下来的原因,始终只有一个。
我不是那一个。
我低声说:“你走吧,到三十年后,我们都已经忘记了,你还只过了一个月。赵从湛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可三十年前的事你却还在念念不忘,到时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刻骨铭心。你总是要熬过这一段的,逃走了后,又能如何?”
她如突然明白过来,第一次用了心神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什么,但,她好象在看着卑微的乞求一样。
然后,她把所有的东西一一放回原处。
我开始跟着她学习照顾她的兰花。
虽然没有很多时间,但也学会了兰花浇水不可以用井水,要把雨水养到泛绿,不可从上面洒下来,要从盆的边沿浇起。有病害的叶片要及时除掉并烧毁。兰花喜欢朝阳,却不可以照到夕晒。泥瓦盆要在水里浸七天败火才可以用。她用的肥料是发酵豆饼,我一开始将腐烂的豆饼在水里揉搓过滤时,会因为受不住那气味而要逃走,但后来也习惯了。
夏天,打起芦帘遮阴,晚间撤走让兰花受露水。
冬天移入室内,在屋下地道生小火,减水量。
那个仆妇老是爱打听:“那个笨手笨脚的年轻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他不是少爷。”她说。
然后我就听到那个仆妇在背后悄悄告诫她说:“姑娘要小心啊,我是过来人。看这人没有来历,似乎又没正事,常常穿这么光鲜到这里来,大约是个败家子,来骗小姑娘的。”
她第一次笑出声。
所以,我倒有点感激那个仆妇。
赵从湛的婚事在那年冬天,恰好高丽、占城、邛部川都蛮来贡,我拣了几样东西送到麓州侯府邸麓州侯是赵从湛父亲去世时的封赠为贺。天下都知道赵从湛受太后皇上的圣恩甚隆,我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冠盖云集。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她并不知道今天是赵从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赵承拱家里去了。算起来承拱是赵从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晓,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却已经出来了,神情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到了车上,她才说:“我本应把上好的那叶红葶拿出来的……可惜,从湛一直说红葶最得他心。”
原来承拱买兰花是送给赵从湛的。她在这样的日子,替别人准备自己喜欢的人与另一个女子百年的贺礼。
她一直转头看着外面,良久,才说:“这世上,哪有称心如意的事情啊……”
说着对我一笑,而眼泪却夺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
那粉色圆栾的指甲,终于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当时我以为一切都已经顺理成章。
那日回到宫中,伯方提醒我,母后对我的频频出宫有点不安。我才想到她,然后到母后那里想陪她叙叙话。 母后却不在。
我在那里喝了盏茶,然后随意踱到内殿去。
内侍似乎有点着急,但是我那天心情不好把他挥开了。
到里面一看,空荡荡,死寂。什么也没有。
只有屏风内挂了一幅画。
我近前去看。居中的女子戴了衮冕,穿青衮服,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红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升龙红蔽膝,金鈒花钿窠,装以真珠、琥珀、杂宝玉。红罗襦裙,绣五章,青褾、襈、裾。配鹿卢玉具剑,系金龙凤革带,蹬红韈赤舄。下面是匍匐的朝臣。
原来是武后临朝图。
我盯着图看了一会,不置可否,当着内侍的面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后怒喝小臣方仲弓出来,将一本折子掷在地上,厉声说:“汝前日上书请依武后故事,立刘氏庙,但吾不作此负祖宗事。”又命当众烧毁《武后临朝图》,我才知道画是程琳所献。
这两个人趴在地上不住磕头。
母后才转向我问:“这两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后与皇儿不善。皇上看,要如何处置?”
既然母后说是一念之差了,我还要说什么呢?我把眼看向宋绶,问:“那么众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绶出列说:“皇上,以臣之见,这两人区区小官,怎么可能敢上书挑拨?背后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点头。
群臣一阵波动。
只是上书还没有什么,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谋,又是一场大风浪。
母后的脸色异常难看,去年六月宋绶上《皇太后仪制》要端正太后朝礼时,已经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枢密副使赵稹力保才大事化无。
我料想宋绶大约会有段日子难过,立即把苗头转向:“母后看此事该交付于谁?”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说。
王随恭身道:“遵旨。”
母后下朝后,对我说:“皇上,母后有件事,要和你商议。”
我以为是今日朝事,随口道:“母后请吩咐。”
她迟疑了许久,才说:“从守永定陵的李顺容,近日生了大病,大约不行了,皇上要为她进个名号吧?” 我说:“她为先帝诞下的皇女虽早早已经去世,但守陵十年也是功劳,母后按自己意思办就好了。”她伸手将我衣上几根头发理正,然后问:“就封为宸妃,皇上认为如何?”
“好。”我漫不经心地说。
母后叫身边人着手去拟诏。那人刚走,后面就有人来禀:“永定陵快马加急来人,李顺容去世了。”
“宸妃薨了。”母后对我说。
我想到她对我说的那一句,我才不会和三千个女人争一个。
心下不觉竟为那李宸妃凄恻起来。
清明
寒食节。飞花,东风,御柳。
赐了烛火下去,天色也快要沉暮了。去安福巷与她一起替兰花分株,我什么也不行,只能帮她剪窗纱,铺在盆底。
觉得自己与她象普通的养花夫妇一般,所以心里满满都是幸福感。
她将花盆移到角落,洗了手对我说:“寒食没有动火,为了感谢你帮我这么久,我请你去樊楼吃饭吧。”
“我可象上次一样没有钱。”我笑。
“现在是我比较有钱。”她换了衣服,脸上也难得微笑了一下。
就如明珠在烛火下生出晕润光芒一般。
我想到这样的笑容从此再不是赵从湛的,而是自己的,脸上红了一红。
我真是小人。
但是,做小人让我这样开心,再让我选择,我还是宁愿做小人。
雅间的名字叫玉露桃,刚一落座她就警告我说:“喂,你可不要点太贵的东西啊,宫里那些我给你吃不起的!”
我乖乖地笑:“知道……”
看看菜牌子,什么新法鹌子羹、群仙羹、白渫齑、两熟紫苏鱼、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虚汁垂丝羊头、金丝肚羹,全都是宫里没有的,忙点了好几个。
那伙计陪笑:“客官,今日寒食,这些都没有。”
“那你们店里有什么?”她问。
“莴苣生菜、西京笋,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还有昨日蒸的各式馅的胡饼。凉拌菜各色。”伙计说。
我低声问她:“你是不是故意今天请我的?”
她吃吃地笑出来:“自己都不知道习俗,还怪我!”
伙计在旁问:“客官,要喝酒吗?”
“不要,上茶就好了。”她说。
“今日喝冷茶不适宜,一定要酒。”伙计说。
她看看我,点头:“好,不过少来点,小孩子不能多喝。”
谁是小孩子?我诧异地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在心里狠狠哼了一声。
毕竟是樊楼,上来的饼是千金碎香饼,撮高巧装坛样饼,还有乾炙满天星含浆饼。我看见最后这个就没了胃口,伙计还在说:“这是当今皇后郭家传出的新法,不是以前的做法。”
她含笑看着我,我把头转向一边去了。
听到旁边一阵喧闹。
我刚好在板壁边,就把耳朵贴上去,对她笑道:“有人发酒疯。”
那边隐隐有人叫:“谁……谁说太后了?我说李顺容……”
“少喝点!大哥!”酒杯落地的声音。
我听出那是承寿的声音。那么大哥是承庆了。
“她死了……官家到现在也不知道真相,你说太后厉不厉害?皇上年纪长了,识时务的都知道以后是他的天下,可……太后的势力……根……根深蒂固……你说,他要知道了这事,不又是一片风浪?我们……要怎么混下去?哪边是活路?”
议论个什么真相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多了。我本想一笑置之,旁边却还在说:“大约封个什么妃就完了吧……官家也真可怜。承庆,你给我少讲点话。”听声音是他们的五叔德文。
我诧异地放下酒。李顺容关他们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里讨论我可怜?
她问:“怎么了?”
我随口说:“没什么,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声,用异样的神情看着我,迟疑地问:“李宸妃?”
“对啊。你也知道?”我奇怪地问。
她看了我良久,说:“没有……”
我皱起眉看她。
她低头撕了一块饼,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几口,却出了神。
“到底什么事?”我忍不住问,“我和李宸妃,会有什么事情连你们那里的人都知道?她生前也没有什么大事,现在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了吧?为什么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怜?”
她默默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吗?……后宫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为自己争宠,她唯一的女儿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支在桌上和她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异样的湿光。
我问:“难道她还有孩子吗?”
她站起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象以前一样,然后说:“对,她有个好孩子。”
“没长大吧?”我问。
“长大了。”她叹了一口气,放开我,把脸转向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着她,打了个冷战。
好象有什么东西要来临。
“那个孩子……是……”
她终于悲悯地看我,说:“你现在去的话,大约还能见到她的遗容……她是你母亲。”
嵩山之北为阴,黄河以南也为阴,夹在中间,巩义是龙脉之地。
从开封连夜离开。大约我是任性。随便了,反正他们要乱就让他们去好了。
我们雇的马车越近嵩山,我心里越害怕。到后来,随着车子的颠簸在黑暗中一路战抖。
她似乎知道了我很冷,伸手来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天空没有星月,只有风声荒凉。道上的树枝横斜,打在马车竹编的车身上,战栗咬牙一样的喀哒声。在车窗边,偶尔经过野店或城镇的灯火一闪,我刹那间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一直沉默中。只有我在黑暗里,慢慢地泪水流了满面。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蒙蒙地可以影出她的轮廓,看到她用了安静的眼睛看着我。
于是周围的风声全都退到千里之外。
太室山主峰峻极峰东侧是万岁峰,西侧是卧龙峰,两峰对峙,犹如永定陵的两个门阙。
我们下车,遥遥望到神道最前端的华表,象和驯象人,随后是瑞禽瑞兽,往下是马和控马官,再往下,是手捧宝物的客使,共三对,是参加先帝葬礼的邻国客使模样,客使的后面,是武将文官,按朝拜顺序排列。再向后,是镇陵将军,头戴盔甲、手持斧钺。
这长长的一条路,走得我几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握着我的手。我像溺水时抓紧一根稻草一样,抓着她的手。
与我十三岁时一模一样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验看了我的令信,放我们进去了。
打开平时紧锁的神门,荒凉的一片黄土地,站立四个内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寝地宫。围绕地宫四周的是陵墓宫城的神墙,神墙方正,四隅有角阙。
父皇在这里十年,我却到现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样子。
我跪下,朝陵寝三跪九叩。
她侧身站在旁边,等我结束,伸手扶我起来。
到侧殿,里面冷冷点着几枝白烛,挂了白幡,敷衍一些果品。
大约封诰还未到,所以还没有妃子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