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云歌-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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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来,迎向他:“为什么?”
“不要问。”他避开她询问的目光,火光虽映红了他毫无血色的面颊,却烧不尽他淡到透明的眸光中冷冷的冰雪。
半晌,“我累了。”他转身,像是要走向内室。
“……那我先出去了。”她强忍住在眶中打转的泪水,从他身边走过,有种熟悉的离愁别绪在心中悄悄地升腾,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
走出寝宫,轻轻地掩上殿门,她终于忍不住背倚着殿门,将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化为珠泪颗颗,尽情宣泄。却不知道,并未移动脚步的云倦初其实就站在门板那面,聆听着她的呜咽,也让自己最后一滴惦念的眼泪,无声地坠落在心田……
“丞相,你让我去?”苏挽卿为难地轻蹙黛眉,要不是正午艳阳高照,她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是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纲向她连连拜托,“皇上执意要放弃皇位,无论我们怎样劝阻,他也不听。”
“可既然二位陛下即将归来,皇上他要归还皇位也是理所应当的啊。”
“话虽这么说,可天下人却都清楚皇上的卓绝才智,他才是统领皇舆周天的恰当人选。”李纲说,却隐藏了某个最重要的缘由——功高盖主。
“可他既然想放弃,那自有他的道理,我又如何能劝得他回心转意?”她仍是摇头,不想让身心疲惫的云倦初再卷入朝政风云。
“可你了解他!”李纲坚信:能开启那扇关了七天七夜的殿门的女子,绝对不是个普通人,至少对于云倦初来说,她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只有你,或许能劝阻他不要抛下江山,不要轻易离去!”
离去?大脑敏锐地抓住了李纲话中令她心悸的字眼,她想起了那份被云倦初扔进火里的上书,终于点点头:“那我去试试!”
“你为何带我来这儿?”云倦初不解地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苏挽卿,糊里糊涂地发现自己竟身处宫外的街市之上。
“让你这个皇帝也体验体验百姓生活。”苏挽卿向他狡黠地微笑,眸光闪烁。
云倦初皱眉暗忖她的目的,他知道李纲正午时曾找过她,于是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待她这个说客的出现,却不料她直到天黑才露面,还硬将他拉到了宫外。
他深锁的双眉烙在她的眼底,她叹了口气,伸手想抚平他皱起的眉峰:“别皱眉嘛。我说实话就是了。”
“说吧。”他一面凝神期待着她的答案,一面伸手想移开她大胆逾越的小手。
苏挽卿向他苦笑:“你三哥就快回京了,我也……也该回去了。”
本来在阻止她逾矩的手指却在瞬间僵直,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柔荑,哑着嗓子问道:“回去?”
这回逾礼的倒换成了他,苏挽卿的心中漾起阵阵甜蜜:原来他还是在乎她的。她坦然地凝睇他的眸子,回答:“是的,我要回去了,难道你想让我留在宫里吗?——宫里真闷,你就不能陪我出来会儿吗?”
没有人能够拒绝她水眸之中漫溢的期望,虽然怀疑她仍是另有目的,云倦初还是露出了微笑:“好,我陪你。”
他想松开握住她柔荑的手,她却反手握住了他的大掌,将水葱般的纤指紧紧地扣在了他的十指里,牢牢地,不肯松开。
他只得放弃徒劳的“挣扎”,任自己被她拽着,在人潮中乱跑,将随从的侍卫远远地甩开。
和平重归的汴梁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心头的疑惑也似乎随着太平祥和的气氛渐渐飘远,云倦初紧跟上苏挽卿的脚步,流转于市井之间,从街边的古董店,到桥下的首饰摊。一路上,苏挽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买,只洋溢着灿若星辰的笑容,将每一处热闹的景致都一一看遍。而他,则在不知不觉间默默地捉紧了掌中的小手,生怕彼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意失散。
终于,苏挽卿在一座人来人往的小桥上站住,望着波光粼粼的汴河,倒映出天上的一轮明月,感叹道:“今晚的月亮真圆!”
云倦初与她并肩站在桥上,听到她的话语,这才想起今日又是十五月圆之夜。不由的,他想起了去年上元之时,觉通大师有关“逢一进十”的结论,惊异地发现算到今日刚好是一年。
整整一年,他终于用尽他最后的辉光换来又一次的月圆。心中涌起一阵轻松,更浮出万般不舍,他知道这次已真的是时候让他抛下这烟火人间。下意识地,他看向身边伫立的苏挽卿,并在她明媚的眼波里,找到了自己最大的不舍来源——
“去年月圆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月圆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她有意无意地在他身边柔声吟诵着这阕关于月圆的名篇,仿佛是在问他:今年此刻他与她同看明月,明年此时,他会不会与她天人永隔?
他从不知道,世上竟会有人如此地贴近他,他的人,乃至他的魂——虽然他从不开口,她却总能剥离他所有的伪装,让他的心思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她的清瞳之下。难怪不管他表现得有多绝情,多冷漠,她却从不曾放弃,原来她早就看透了他的真心,他为她心跳的满腔爱意。
感动的眸光不觉流泻出他的眼角,她却忽然逃出他目光的笼罩,重新将明眸的焦距移向了桥下的流水——她也是聪明人,她懂得这一放一收将会怎样强烈地牵动他的心绪,而要让他肯留下,必须得先让他自己明白他对她、对这方红尘,究竟有多么眷恋。
夜色越来越浓,水上船家的灯火照亮了潺潺的流水,也照亮了水波之中二人的倒影,她凝视着水中彼此随着波光摇曳的身影,忽然转身朝向他的侧影:“月到十五,分外明亮,尤其今年,你可知为何?”
他转头向她了然地微笑,她却不等他答话就告诉他答案:“因为今年的月圆是你带来的。”是他挽救了这片河山。
终于明白了她拉他东走西逛的目的,她是想用人间烟火挽留住他的脚步,可他真的去意已决,于是他小心地挑拣着字眼:“你错了,没有人能改变月亮的圆缺。该圆的时候,它自会是一轮银盘;而新月如钩之时,你也无须担忧,因为只要经历不长的等待,便又能见满月清辉,洒满人间。”
“也许……”失望的神色瞬时灰了她的明眸。
他有些歉然,于是真心地说道:“谢谢你今晚拉我出来,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眼波闪烁着想从他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溜走,却被他下面的话语吸引住了双眸——
“今晚是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市井繁华。”云倦初看进她水波荡漾的眼底,“今晚的每一件事物,我都看到心里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怀。”
隐约地,双眼有些滚烫,视线也变得模糊,她怔怔地看着他,也分不清心中究竟是喜是忧。
“咳咳……”耳边传来云倦初轻声的咳嗽,她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他虚弱的病体怎经得起刚才的一番人海穿梭。她忙扭过头去,悄悄拭干夺眶的清泪,掩饰着担忧的情绪,建议道:“要不咱们去那边的茶楼坐坐?”
“好吧。”云倦初又一次被她执紧了手,跟上她轻巧的脚步。
苏挽卿仿佛在逃避着什么,脚步格外得快,终于一不留神,在茶楼门口与一个飞奔而出的小小身影撞了个满怀。
“小弟弟,没撞坏吧?”苏挽卿慌忙扶起摔倒在地的男孩,急切的询问。
“没事。”男孩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脸的不在乎。他抬起头来,看着“肇事”的苏挽卿,童稚的眼睛忽然对她的容貌感上了兴趣,“这是什么?”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摸上苏挽卿额上的“红梅”。
苏挽卿笑笑:“好看吗?”
“好看。”男孩认真的回答,转念又想起了什么,关切地问道,“疼不疼?”
有根敏感的心弦被悄悄地触动,苏挽卿摇摇头:“不疼。”
“那我长大了也要弄一个!”男孩调皮地笑着,一眨眼便消失在人海。
“小孩子真有趣。”苏挽卿喃喃道。
“还疼吗?”却不意,云倦初在她身后轻轻的问。
“孩子都不疼,我会疼吗?”她装作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转身看着他,给他一个“请你放心”的夸张笑脸。
在看见她的笑脸之后,云倦初竟展颜笑了。
他突如其来的笑意让她好生疑惑,他则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轻轻擦拭着她的眉心,然后递到她面前,上面是脏兮兮的一片。
“一定是那个小孩!”想着自己方才的“花猫”模样,她红了脸,羞赧地抢过丝帕,用力地擦拭着眉间。
云倦初仍然在笑,轻浅的光彩映照着面颊,俊美如画。
他从未这样笑过——苏挽卿看着云倦初的笑容,几乎看呆了:认识他五六年了,他几乎无时不在微笑,可优雅的笑容下深藏的悲哀却总是让她心碎。但今天他的笑容却只让她感到轻松,因他笑得是如此洒脱,如此纯粹,完全地发自内心,而不是仅仅因为习惯。
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她忽然扑入他的怀中,将螓首埋入他的胸膛,轻轻的呜咽。
“你……怎么了?”被怀中突来的软玉温香吓了一跳,云倦初红了面颊,低声询问。
“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这样笑。”她抬起头来,迎着他探询的目光,“你不是为掩饰而笑,不是为安慰而笑。你笑,只是因为你快乐。”
快乐?听到她的解释,他怔住了:这个词离他好远,他甚至已经忘了什么叫做快乐。他已经习惯了尘世给他的悲哀,却从不知道尘世也会带给他快乐。陌生的感觉让他的心莫名地疑惑,他又问道:“可见到我快乐,你又为何要哭呢?”
傻子。她在心里低低地叹息,又一次将挂满珠泪的玉颜埋进了他的怀里:“因为这么多年,这竟是你第一次快乐。我……好难过。”
她竟是在为他心疼呢!一种绵绵不绝的暖意刹那间充溢了他的心胸,原来他的生命竟然会在她的心中扎根扎得如此之深——她的欢喜忧愁竟都牢牢地系于他身。既然她为他的忧伤犯愁,那么她又几时真正的快乐过?云倦初忍不住用力地将她抱紧,附在她耳边轻柔地保证:“别哭了。今晚,我也要让你快乐。”
苏挽卿一生中从未领略过这样一种快乐。
站在熏风殿外的回廊上,手握着用薄如片纸的白玉制成的酒杯,杯中盛着宫廷中最甘甜的御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京畿的夜景,沉醉在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她仰头喝下杯中的佳酿,想到江山温柔的曲线此刻就平静地延伸在她的面前,一种炽热的快感便刹那间涌遍全身,她甚至仿佛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声声都像在询问,询问远方起伏的山峦,静卧在她脚下时,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情?
酡颜上浮出明媚的笑意,她终于明白了世上原还有这样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快乐:手握重权,俯瞰天下——这便是九五之尊。
“原来这便是当皇帝的感觉?——真好。”微醺的她问身边的云倦初。
云倦初随意地笑笑,给她又斟上杯酒。
他一直不曾舒展的眉心,让她心里泛起种种疑惑,于是她走向他,看进他的波心:“怎么,你不喜欢?”
“江山如此锦绣,如何会不喜欢?”他不露痕迹地避开她其实想问的内容——他是不是不喜欢做皇帝?
他的言辞闪烁又怎会逃过她的细心,于是她将计就计地继续着由他引起的话题:“是啊,如此多娇的江山,必须得配上一代英主才行。”
想不到她仍没有放弃劝他留任的打算,他苦笑:“什么叫一代英主?”
“英明睿智,爱民如子,胸怀宽广……”她开始列举她所知道的他的一切优点。
“你错了!”云倦初打断她,“身为一代英主,甚至是一个普通帝王的最先决条件,是他必须拥有一片雄心,一片比疆土还要广阔的雄心。”
苏挽卿怔住:“你难道没有?”
“没有……或者说它已离我远去。”云倦初给自己也斟了杯酒,仰首喝尽,轻咳数声之后,他看着苏挽卿疑惑的眼眸,开始讲述他长久不愿忆起的曾经,“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第一次跟随父皇走上这处可以俯瞰整个京师的回廊,我也曾像你刚才一样兴奋。而在宫廷中耳濡目染的我,很快便懂得了这份激动的含义,于是我便开始运用我的天资,出人头地,引起父皇注意,并在内心里悄悄地向权力的顶峰探出手去。”
“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雄心的——就像是当一个人仰头看天的时候,他总是看不到天的尽头,于是他便想比天空更辽阔;当一个人俯瞰大海的时候,他又总是看不到水底,于是他便想比大海更深远。”苏挽卿插口。
“这样的想法,却不应存于宫廷。”云倦初摇头,“因为在宫廷里做梦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只可惜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早熟的心智和张扬的锋芒,最终只让我看到了血光,带给我终生的悔恨。所以,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如果不是三哥的事,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站在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眼中流泻出淡淡的无奈。
“可你现在又站在了此地,难道也不会有当年的梦想了?”她问,想知道既没有了雄心的他,如今又是靠什么在统御天下。
云倦初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静卧的山峦,轻笑:“其实我的梦想很小,我只想在这片河山中寻一个可以生存的位置……却怎么也寻不到……”
“这便是你的全部悲伤吗?”她直直地看向他多年积郁的双眸,询问着他浓重哀愁的真正原因。
她亮得炫目的眼眸像是要看穿他最后的秘密,可他又怎有和盘托出的勇气?他掩饰地喝下一杯酒,然后点点头,避开对此话题的深究:“其实帝王之位对我来说,就像个花瓶……”
“那是什么?”
他缓缓道:“摆得越高,摔得越重……”
竟有这样的说法?皇位对他来说竟意味着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