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小说·第三辑-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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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反锁起门，静静收回眼泪。丫环在外面拍门不迭。浣纱并其余三位从闵家来的丫环陪她一起抵抗。　　　

　　终于听见福晋母亲幽幽说，既然大少奶奶今儿不愿意，那三姑娘，你就明儿再过来。　　　

　　秋桓绝望地闭上眼。　　　

　　浣纱低声说，小姐不着急，等晚上大少爷回来了，跟大少爷说。你们，你们索性搬出去好了！　　　

　　可是这一晚，岚崎并没有来到秋桓房内。也无人通报为何。秋桓勉强吃了几口饭，从福晋母亲那里回房时，在路上听见背后有女眷指指点点，那就是南京来的闵小姐。模样儿可真瘦，脾气听说还挺硬，敢顶撞大夫人呢。我看啊，是硬不了几时。哪里是大夫人的对手。嘘，小声一些，仔细听见。　　　

　　次日，秋桓不得不去福晋母亲那里请安，果然，三姑娘也在。今天她换了一身白衣，身边是一只红十字的医药箱，秋桓毛骨悚然之际，才发现浣纱几个丫环竟然都不在身边。还没开口问，福晋母亲就笑，你在找你那几个丫头吗？别急，给调到我身边儿了，她们从南边来，不知咱们的规矩，我给调教调教再说。我也会给你多拨几个懂规矩的过去。　　　

　　秋桓看见三姑娘已向自己走来，知道此劫难逃，却还喃喃低语，岚崎，岚崎在哪里？你们应该问一问岚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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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秣陵歌　文/苏枕书（5）　　　　　　　　　

　　福晋母亲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们少年夫妻竟这般多情，很好。岚崎么？还在忙。老爷如今在西洋游历，一切都交给老大担着。你也要懂规矩明事理，万万不可纠缠岚崎，要辅佐他，知道吗？　　　

　　秋桓也安静下来，望一眼窗纸上摇曳的树影，缓缓回头，再不挣扎。三姑娘引她到旁边屋子，打开药箱，按部就班为秋桓检查。　　　

　　秋桓盯着屋顶角落一丝蛛网，惊奇于自己的视力，连那样细小的蛛丝都能看见。同时也奇怪，这样窗明几净的院落，居然也会有蛛网啊。想着想着居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眼前出现梅花山的花海，母亲的笑靥，闵家花园芭蕉树下的阴凉。也便不觉得一切有多么屈辱。　　　

　　三姑娘后来的答复叫秋桓自己也一惊。三姑娘淡淡说，大嫂身体孱弱，血气不旺，将来生育恐有危险。　　　

　　等这一消息传到金陵闵家，金家大少爷岚崎的二姨太已经进了门。　　　

　　闵老爷亦是无奈，安慰夫人道，这是阿桓的命。现在已是人家的人了，我们做父母的又能如何？还是看她自己造化罢。　　　

　　闵夫人不忍，私下哭了好几场，知道女儿已不可能再回到身边，也只有写了一封祝福的信，并自己抄的一本曲谱，托人带到了京城。　　　

　　后来闵夫人一直奇怪为什么女儿不曾回信，翘首许久也不见来。老爷就安慰，都是嫁出去的女儿了，大概是没有心思给你写信了罢。　　　

　　等再后来，秋桓省亲回宁，母亲问及书信一事，秋桓才明白，又是那位福晋母亲把信件扣押。但生怕母亲担心，便称说是自己不孝，未曾回信，要母亲原谅。　　　

　　5　　　

　　秋桓见到了金家为岚崎娶的姨太太，那是城南寻常人家的女孩，团团脸，盘着滚圆的发髻。低头为秋桓敬茶时，秋桓看见她的粉色团花旗袍在小腹处起了一条一条的褶皱，便轻轻笑了，心想，的确是个宜男相的女子。　　　

　　秋桓的房里从此冷落下来。漫漫清夜固然难消，而夜夜看书抄曲，也便不十分难捱。只是经常，会想起岚崎的微笑，岚崎的白色晨衣，岚崎的背影。　　　

　　却恰似诗中所写，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京城的春天来得晚。然而瓦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悠扬的鸽哨，摇曳的风筝，甜腻的槐花香，却也自有故乡没有的清嘉朗阔。　　　

　　秋桓的心情也比往日好了许多。　　　

　　农历三月出城看花放风筝，是金家旧俗。福晋母亲心情大好，说府上的小辈都可以出去玩一天，又吩咐管家带孩子们喝豆汁儿，吃焦圈。孩子们很欢喜。老二岚峻笑眯眯说，我还没成家，我也算是小辈罢？老二也是福晋母亲所生，因为上面有个诸事得力的哥哥，所以家里对他看管亦不甚严厉，他也乐得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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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秣陵歌　文/苏枕书（6）　　　　　　　　　

　　福晋母亲笑道，死猴儿崽子，去罢，看回头叫哪家的姑娘来收服你！　　　

　　岚峻一面和弟弟妹妹们笑闹一面回母亲，我啊，就免了罢，省得人家姑娘成天在家哭！　　　

　　岚峻说着，目光却有意无意飘到秋桓眼前。秋桓脸突然烫起来，回过身，一心一意拿小钳子夹核桃，又把桃仁一点点剔在碗里。福晋母亲也转过来看她，用难得的温和语气说，你在家里也闷得慌，不如和他们一道出去踏青？　　　

　　岚峻喜道，大嫂怕是还没有看过北平春景罢？这时节花开最好，西山的景也是没话说。要去后海划船，怕是风凉了些。但后海有家船斋，做的素菜最好，大嫂一定会喜欢。　　　

　　秋桓顿了顿，微笑，我还是在家里陪母亲罢。　　　

　　岚峻有些失望，继而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笑嘻嘻领着孩子出门，扔给秋桓一句，那我们回头给大嫂带些好吃的。　　　

　　说不愿出去，其实也有和自己赌气的意思。真的府上人都出去了，唯有自己空落落留在房里刺绣看书，便觉有千万般的无趣。　　　

　　姨太太已有身孕，岚崎常日不在家，不知是在外面操劳还是玩乐。姨太太也跟岚崎吵过几场，哭着到福晋母亲面前告状，说岚崎在外面养了戏子。还时常到八大胡同里逛。福晋母亲不屑道，要摆在过去，公子哥儿养戏子，是派头，是风潮。上得了台面的人家才有这份儿资格。你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知？说着故意拿烟杆指指秋桓，你啊，要跟你闵姐姐多学学。到底是大家闺秀，从来不会争风吃醋，知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妻妾成群才是福分。　　　

　　秋桓一哂。　　　

　　福晋母亲虽是这样对姨太太说，而私下里还是狠狠将岚崎教训了一顿，和戏子这样卑贱的东西往来，也不怕跌了自己的身份，跌了我们金家的颜面。　　　

　　但毕竟父亲不在家，这老大也渐渐管不住了。他不过唯唯应答，出了金府的门，又不知到哪里去了。　　　

　　6　　　

　　姨太太怀孕的日子，岚崎到秋桓房里的次数也多了。有时候不说话，只是秋桓烹茶，又静静把茶盏奉上。岚崎画画，叫秋桓来看。有一晚，夜雨淅沥，岚崎写了一篇字给秋桓看。秋桓笑，你这篇写得并不高明。原以为他会不高兴，不想他却哈哈大笑，继而扶住秋桓的肩道，都说金家大公子书画双绝，没想到却被自家夫人说不高明。你说得很是，我的字毕竟没到火候。秋桓也微笑，你不是最喜欢东坡的诗文吗？他的字也好。她说着，忽然发现岚崎正定定看着自己，一时脸红，抚摸脸颊轻道，我脸上有墨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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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秣陵歌　文/苏枕书（7）　　　　　　　　　

　　岚崎握住她的手，微笑，没有没有。只是我觉得，我们不像夫妻，倒像……　我也说不出来。岚崎呵呵一笑。　　　

　　一股从未有的温情忽然涌上岚崎心头。他凝视着自己的妻子，自己从前不冷不热对待的女子，又是歉疚又是新奇，仿佛是从未见过的。一时无法按捺，用力揽住她的身，大步向纱帐内而去。　　　

　　秋桓用力从他身下伸出手，摸到了电灯开关，用力拉下。还有床头灯不曾熄灭，他按住她的手，不许她关，嘴角衔一丝笑意，再度俯下身去。　　　

　　那仿佛是秋桓记忆里第一场盛大的欢愉。　　　

　　后来再想起，也仿佛，只有这一夜，与岚崎有关。　　　

　　姨太太顺产下一个六斤重的男孩，福晋母亲特地为孩子办百日宴。后来全家又去吉祥剧院看戏。福晋母亲最爱程砚秋，对荀慧生却颇有微词，一直不认有荀派一说，唱梆子戏的，怎么能唱京戏？唱得再好，还是一股梆子味儿。但那日偏偏就有一场荀慧生的《红娘》。福晋母亲很大的不愿意，谁想一场听下来，竟点头叹，难怪原先老爷子说荀慧生娇而不媚，我一直不愿听，真没想到是这样好。　　　

　　秋桓对京戏并不太热情，细听戏词，总觉得不如昆曲的绵丽文雅。自然昆曲本子亦有俚俗之句。但京剧《红娘》里的〃这冷露湿透了我的凤头鞋〃比之昆曲《佳期》里同样意思的一句〃教我无端春兴遣谁排，只得咬，咬定罗衫耐〃，则逊色远矣。　　　

　　离开吉祥戏院，一家又去全聚德。馆子里很暖和，从冷天冷地里进去，又闻见油润润的香气，本是一件叫人通体舒泰的畅快事，而秋桓却一阵眩晕，头疼欲裂。还是三姑娘在后面扶住她。秋桓吃了茶，觉得舒服一些。勉力撑了一会，却一头昏倒。　　　

　　金家大少奶奶闵秋桓，怀有了身孕。　　　

　　被断言不可生育的秋桓突然怀孕，这叫金府上下一瞬间竟还措手不及。还是福晋母亲回过神，叫三姑娘带秋垣再去检查，回来后说胎儿已有两个月大，但秋垣身体孱弱，生育将会十分困难。　　　

　　秋桓坐在妆镜前，左一梳子右一梳子拢发髻。福晋母亲在一旁吩咐了许多，她依旧不作声。瘦瘦的浅青丝绵旗袍裹着她，腋下的纽扣坠了一枚刺绣香囊。薄薄的阳光照进来，福晋母亲离开，秋桓依旧在玩弄那把梳子。　　　

　　大概所有怀孕的女人都会变得娇痴，并显出脆弱。秋桓开始想念岚崎，但那一晚的温情，却似乎再不重来。岚崎淡淡的，过来坐一坐就走。偶尔留宿，也是背向外面，凌晨便离开。他也轻手轻脚，仿佛怕弄醒了秋桓。但秋桓一直都醒着。她听见丈夫静静离开的声音，感到彻骨的寂寞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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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秣陵歌　文/苏枕书（8）　　　　　　　　　

　　秋桓坐在春风渐起的园子里看海棠。有人从后面过来，开口道，这株海棠还是金家太祖在世时种的。　　　

　　秋桓没有回头，淡淡说，难为开了一树好花。　　　

　　岚峻笑，你不该坐在风口。　　　

　　秋桓也微笑，你该称我嫂子。　　　

　　岚峻绕到秋垣面前，好，嫂子听见了吗？还要听吗？　　　

　　秋桓轻轻一笑，你怎么还像个孩子。　　　

　　岚峻突然说，我大哥是不是，对你不好？　　　

　　秋桓波澜不起，这样的话，恐怕不是你该说的罢。　　　

　　岚峻负手而立，转作严肃，的确不该说，但说了也只是希望你不要恨他。他之前我是说在你嫁到金家之前，喜欢过一个小姐。后来那小姐家里出事，小姐一家都迁到别处去了。他们告别时也不曾见上面。你看，也挺可怜的。　　　

　　秋桓愣着，从未想过自己的丈夫，竟也有这样的故事。不由唏嘘，这人世间的种种悲哀，也不过生离死别。自己虽不在这悲哀里，却永远不曾理会过爱，也不曾被爱理会过。　　　

　　岚峻一如往常的逍遥姿态，哼着秋桓辨不出的调子，优哉游哉走了。　　　

　　身怀六甲的秋垣被丫环扶着在庭院里散步。忽然看见园子里有个熟悉的人。他背对她坐在花下，指间捏着酒盏，无比惬意。秋垣很想和他说话，仿佛这偌大的金府，也只有这个人能够说上两句。但她又看见，他身边坐着两个年轻女子，举止形容皆很摩登，烫着一色的波浪卷，一着黄裙一着绿裙。他转身，含笑喊，大嫂，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演文明戏的小姐。这是密斯孙，这是密斯安。　　　

　　两位密斯款款起身，温温柔柔跟秋桓握手。秋桓小坐了片刻，丫环说大少奶奶该回去了，不能劳累。岚峻也不起身，点头道，大嫂慢走。　　　

　　秋桓上台阶的时候，感到了陌生的眩晕。丫环也没在意，无非是手里扶着的大少奶奶，似乎重了一点。　　　

　　7　　　

　　三姑娘的话很有远见，秋桓果然是身体孱弱，不适合妊娠。纵然万分小心，最终还是在暮春时节，没有保住那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三姑娘似乎很为自己精准的预言而骄傲，她嗤声道，我早说过了，不适合就是不适合，偏生拼命要怀孕，还不是流掉了，反而更伤身。说罢又叹，这样的女人，也真可哀。　　　

　　话也许传到了秋桓耳中罢，她也无力多管，只恹恹地从夏挨到秋，身体慢慢好起来，岚崎来看她的次数一如既往，少得可以数过来。她从原先装修华丽的房里搬到书房隔壁的朝西房间，反而比之前安心，金府有人小心翼翼猜，大少奶奶怕是心灰意冷，下一步要出去做姑子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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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秣陵歌　文/苏枕书（9）　　　　　　　　　

　　岚峻来见她，随手翻一翻书桌上的曲谱，笑，我怎么忘了你喜欢这个。赶明儿我给你找个人，你一定喜欢。　　　

　　岚峻给秋桓介绍了一位笛师，说是北平昆曲研习社最好的笛师，也是江南人。　　　

　　岚峻笑，你就称呼顾先生好了。　　　

　　说罢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秋桓想谢他一声，他却已逗着鸟走远了　　　

　　顾先生沉默寡言，每日清晨六点准时在庭院内等候。秋桓也准时掀帘，一身素淡衫子，捧着手抄的曲谱同顾先生面对面坐下。　　　

　　笛音宛转抑扬，清洌如润水声，高昂处如遏云裂石，低缓处若眠云落花。秋桓随着笛声，照着工尺谱唱曲。偶尔顾先生会纠正字音，又提示换气。　　　

　　秋桓与顾先生的清曲吟唱，叫金府人耳目如洗。时间一长，连岚崎也驻足微笑，静听良久。　　　

　　府上人都说，从来没看见大少奶奶这样欢喜过。　　　

　　又有人报告福晋，说大少奶奶成天跟个穷笛师在一起，像什么话。福晋拿水烟杆挑开帘子，瞥一眼园内的秋桓，鼻子里哼出一声，也没有说什么。　　　

　　顾先生有一天忽然没来。秋桓百无聊赖立在阶下。午后，顾先生来了，道歉后即开始拍曲吹笛，不言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