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五味-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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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无不令钟景庭一见为之倾心。却不料事隔经年,今日竟能有幸在此处得见。
他心中又惊又喜,径自先是向后退了三步,望范祈一揖到地,长施一礼,而后说道:“今日能得见先生,实可谓钟适三生之幸事。”
这样的情形,范祈却是自成名不知见过多少,是以只是矜持地一笑,将身子向左侧移了几步,并不去受钟景庭的大礼,随后又近身相扶,“钟兄言重了,莫深在外的那些,只是虚名而已,不过是徒增天下人一笑罢了,钟兄何必当真。”
徐少长则抢在钟景庭之前开口,执扇笑着向裴邺、申屠秀说道:“怎样怎样,如何如何,可是我说的不错,银子拿来。”说完笑嘻嘻扔了扇子,将一双手伸向二人,便要讨要赌资。
裴邺惹不住低低咳嗽几声,就笑着将一旁桌几上的四、五个约有二两大小的金锞子递与徐少长,嘴里说道:“自都是愿赌服输的,你又何必这样全无体面的讨要,难道说我们还会赖了你的账不成?”
“你这里家大业大,济洲还有宅院,又有天南海北的几处庄子,自然是不会的。但是,某些人可就说不得了。”徐少长边说还边做嗜财状紧盯着申屠秀的银子,更是惹的范祈忍俊不住,轻笑出声。
申屠秀一张俊脸被他羞的通红,却还极力为自己申辩,“这个赌约根本是不公平的,你们一同受教于官中乾学,本来就占稳了知根儿知底儿的先机,这还是你自己出的赌局,又是你先选了胜率大的一方,却将那必败的赌注强加与我二人身上……天底下怕是没有这样的道理,是以我不可谓之为输。即是不输,为何要给你银子。”
至此钟景庭恍然,这个徐少长,怕是见范祈在此又得知他亦会前来,便又起了这等捉弄人的心思,耍赖强设下这样一个赌局,好看申屠秀的笑话。
说也奇怪,城中权贵子弟,只这位天柱上将军的幼子,从小便是个出了名的死心眼儿、老学究,再冥顽不灵的老先生都能被他问的吐血。于是长到八岁之后,本城便再没有一个先生肯收他做弟子,官中乾学闻迅后也把他拒之门外。无奈之下,申屠老将军只得把他带到军中,弃文从武。
没曾想这条路却是选对了,申屠秀被父亲及诸位师傅们斥之为“榆木”、“一根筋儿”的脑袋竟在这里开了窍,十五岁时便协助父亲建成了赫赫威名的北军。
升平三十四年七月,突厥外戚述律氏废达成可汗,自立为天可汗。八月,述律氏率其所辖两部共计约五万人出黑山,长途攻袭西齐位于西北的重镇漠北。此战标志着,维系两国和平长达三百年的《庆地盟约》,被突厥单方面撕毁,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即将拉开帷幕。
然而来势汹汹的突厥人没有想到,一心要做天可汗的述律氏也不曾想到,甚至是西齐的百姓们也没有想到,驻守漠北的五万大军,早已经不是从前大家所以为的那些无良守军、酒囊饭袋之徒了,而是一支历时三年,新新铸成的锋利宝剑,骁威将军申屠耾的漠北军。
在西齐与突厥的此次战役中,漠北军军纪严明,在申屠将军的指挥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被漠北百姓称颂为“护**”。
少帅申屠秀自请为阵前先锋,率领他的三千银袍铁骑横扫突厥的中军,在此役中一战成名,进而位列中州四公子之一。
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战场上杀伐决断,果敢无比的申屠秀,一回到中州这个繁华帝便显得木讷、迂腐。此时身边又没有得力的下人跟着,便又管不住自己的固执和学究来,只他的这幅样子,裴邺与范祈仅是有所耳闻,并无缘亲见,现下被徐少长这样挑拨出来,一时之间他二人便都被他惊住,半晌无语。
徐少长见了那二人的表情,便知此番目的达成,于是装作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罢了罢了,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申屠秀薄薄的唇紧紧地抿着,嘴角微微翘起,含蓄而腼腆地笑了,“我是兵,你却不是秀才。”再一次语出惊人。
裴邺等四人闻言都先是一怔,随后便哈哈大笑,众人皆是一般的心思,这个申屠,真是没救了。
几个人重新落座,门外侍候的下人便悄莫声儿的进来为他们换上新茶。
裴邺端起茶杯,示意众人道:“诸位请,这是新贡去年上好的龙井。”待四人浅尝辄止放下杯子后,才又说道:“因为水患,新贡全郡上下的茶树,仅裴某的庄子里的得以保全,才采摘到了这十筐新茶。八筐上贡皇家,余下两筐,庄上的下人们送到了这里。”他话此处,便停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确是底下人不知道,我自幼身弱体寒,并不喜凉性……”
他这样突兀的又是讲茶、又是讲自己的庄子,其间还带着说了身体如何。骤然听来,似乎什么紧要的话都没有说,但是在座的这几个人,却无一不是人精,早就敏锐的捕捉到“水患”、“皇家”这等重要的字眼儿。
这座中的五人,虽有四个被世人称之为“中州四公子”,但他们彼此之间,却是不相熟的。
徐少长因与钟景庭都曾就学于官中乾学,虽说前后相差了几年,倒也可以勉强算得上是有过同窗之谊的。而申屠秀却是因着他自己做下的那些个奇闻轶事,早年间便在帝都传得众人皆知,是以几人之中,倒是他最是让人耳熟能详的,亦能轻易地给别人以亲近之感。
他们三人虽同是长于中州,但哪一个的家中不是府门森严,便是昔日风流少年之时,也不能自由随意的出行,更不要说成年之后,一言一行皆是代表着家族的体面,愈加不能行差步错,以免让他人耻笑。
倘若彼此间想要亲近,也只能借着京中权贵之间的往来走动,在一大群人中远远地看上几眼,不过是神交罢了。却没有一次能有像今日这样的机会,得以如此近距离的促膝交谈。
既谈不上相知相惜,那么遇到难题也只能自己解决了。于是一个个都再次端起了茶杯,笑而不语,各品各的茶。
反而是有关裴邺的一切,于他们来说,才是一个真正的谜团。
能让有着“无双国士”之称的颖川范祈,如此倾心折节相交的,究竟得是一个怎样的人。而如今,这个人将他们请到一处,摆下这场席宴,又会是所为何事?
众人都没有想到,第一个开口的,竟是一向以玩世不恭著称的江宁侯徐少长。
徐少长放下茶盅,仍将自己那把做工考究的香竹扇拿在手中,随后才正色道:“难得裴兄有慈悲心肠,可叹一人之力终是有限,不能救尽天下苍生。”
钟景庭低下头,脑中不由浮现出徐少长的身世。《庆地盟约》之后,始有江宁侯的尊宠,几百年的功勋世家,待传到徐少长时,却是已然的没落,全无昔日之繁华、显盛,徙留下一个又大且空的虚架子。
上代江宁侯虽是年纪轻轻便一命呜呼,却为府中留下了数房妻妾并十几个子女,因为长房无子,一群沦为寡妇的女人们使尽了手段欲推自己的儿子上位,最后赢得胜利的,便是徐少长的母亲。
时至今日,因着江宁侯府的没落,已没有人会去关心那一段往事。而那个女人的心机和智谋,也已经随着她的身死以及时间的推移,被沉封在了历史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然而,这一刻,钟景庭却似乎又在徐少长的这几句并不怎么显山露水的话中,看到了曾经的那个女子的锦绣心机……
显而易见的是,这几句话的背后,所掩藏着的,必然是一个机智圆滑皆不曾被世人所知道的江宁侯。
钟景庭并不惧怕别人的聪明,相反,他怕的,从来都是别人的不聪明。
“徐兄所言,恕范某不敢苟同。”范祈从容地说道,“殊不知,一人可以救天下,然天下不能救一人。”
钟景庭眸光一闪,随即又了无踪迹。就凭范祈这一句话,不要说是九族,便是家有十族都不够诛的,果然是宴无好完宴。
徐少长却是作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愿闻范兄高论。”
钟景庭没想到这个徐少长竟是如此上道,人家只是在嘴里说说,想要在高处放上一果子,他这就巴巴的找了果子给人送去。他不禁在心中失笑,有些时候,这戏若是演的过了,倒会让看戏的人生出几分怀疑,到那时,只怕是真的也要变成是假的了。
范祈却在心中暗赞了一声“孺子可教也”,亦装作探讨学问的样子,反问道:“有言曰,天下皆系于一人之身,这岂不是天下归于一人,自己的东西,难不成自己还不能救吗?”
“不然,”申屠秀在一旁淡淡地开口,“范兄此话虽说不错,但今上非是心忧天下、仁爱至诚之主。”
满室惧惊。
人家还都在藏藏掩掩、欲遮还盖之际,申屠秀一语道破机关不说,偏又要再一针见血地直指重心。只是如此一来,倒显得别人没有他那般地光明磊落。
倒是在他这样的误打误撞之下,室内的沉闷气氛被冲散了不少。
见话说开了,徐少长也没了顾忌,气得拿扇子直拍申屠秀的脑袋,“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是你说,如若换个人,准教他横尸当场。”
申屠秀撇了撇嘴,这才哪到哪,他还有更大逆不道的话没说呢。这些话,平日在他心中也憋的太久了,实在是不吐不快。
“你也太小心了,这里是洪息王府,又不是你常去的那些市井勾栏,我说这几句心里话又能怎样。想洪息王经营数年,若是连外言不入,内言不出这样御下的小事都做不到,岂能四十年里还依然安全无虞。”
裴邺心中喜欢他这样的粗中有细,直言敢当,便也大大方方地说道:“正是,申屠兄、徐兄、钟兄暂请宽心,有话但说无防,邺这里虽易惹人耳目,但是下人们还没有胡乱传话的本事,却也还算是个安全的所在。”
几个人的交谈仍在继续着,但钟景庭已然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他的眼前,只是不停地闪现着四个大字,成王败寇。
波澜起伏地历史长卷在钟景庭的脑中一一浮过。
一朝功成,便是横刀立马的不世之功,更可位极人臣,荣宠身后,即便是在他千秋万代之后,**与灵魂都不复存在,但是钟景庭这三个字,却依然能够永载史册……一个声音在心中欢呼雀跃,他几乎就要弹压不住,忽听见徐少长问道:“钟兄以为如何?”
钟景庭强自压抑住满心的欢喜,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方说道:“适幼时受教于宋公,专习孔孟之道,时常闻先生感言,天子之责,在于抚万民,度四方。又曾言,天下之道,至则反,盛则衰,适亦深以为然。”
看着座上的四个人,一个个似是听得认真,钟景许却知道,其实他们的心里也都在砰砰地打着鼓,“我辈读书,所为皆是求得大道。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然当今天下,诚如申屠兄所言,自上而下,道已不存,理义皆灭……重建道义,再感人心,乃读书之人平生之所愿。唯今而后,适愿以裴兄一人为首,倾尽全力直至身死,以复北裴昔日之盛世。”
钟景庭说罢起身,便要向裴邺行大礼参拜,徐少长见状亦起身施礼,倒是申屠秀还端坐在座中,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钟兄以为,天下乃是一人之天下吗?”
“若不知贵为天子,则富有四海,难道申屠兄不曾听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既如此,天下岂不是一人之天下。”这样的文字游戏,钟景庭若干年前便不屑于再玩。
“钟兄原来是只知其之一,不知其二。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试问钟兄,以天下万民之重,人君以一力能担乎?”申屠秀一口一个钟兄,但这问题显然不是钟兄该回答的,于是钟景庭停下动作,也看向那人,沉默不语。
裴邺了然一笑,道:“前所闻申屠少公子乃粗人武夫,今日一见,实在令我等汗颜,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
“秀常于军中,固知将士之心,乃是重振我大国之风,此乃秀平生之所愿。”申屠秀并不为之所动,他有他的理想,他也有他的底线。
“此亦今日在座诸人之愿也,”裴邺看着众人,语气坚定地说道:“唯愿倾你我毕生之力,以固此大国之雄风。苍生在上,裴邺以此为誓,愿与诸君共勉!若违此誓,天下可共击之。”
重振昔日大国雄风,这确实是再冠冕堂皇不过的理由了。
于是钟景庭释然,他这点小小的心机,怎么能斗得过他和他两个人的深沉,而那个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如今想来十分荒唐可笑的“夺妻之恨”,从此以后更是想都不要想起,提都不能再提……
那个夺的人,日后可能贵为一国之君,天下共主。而那个被夺的,到了那一日,则将会母仪天下。
他们两人的世界里,根本容不下第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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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景庭与徐少长、申屠秀于洪息王府分别之后,便一个人站在正门前的大石狮子旁,怔怔地目送着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山路文学
五月清凉的晚风里,隐隐还能闻到青草的味道,钟景庭在这样的黑暗中伫立良久,半晌方回过神来,步履蹒跚地上了自家停在角门的马车,却并没有回贡寺胡同的公爷府,而是径自去了自己的青台官邸。
才到书房,尚未来得及坐下喝上一杯热茶,便听到门外传来胡安泗的声音。
这是自己的奶哥儿,身上就是再累再乏,也断没有不见的道理,于是钟景庭便一面招呼胡安泗屋里说话,一面叫范喜儿拧个帕子过来,给他擦把脸。
接下来,胡安泗所说的一番话,让钟景庭彻底无语。
他不禁怀疑,难道说今天竟是传说中所谓千年一遇、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如若不然,那又怎么解释白天发生的这两件事,总不能是大家不约而同的都选在了今天办事吧?想必,无巧不成书这句话,就是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