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7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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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不再枯坐城头,因为他需要想明白一些事情。
道门出乎意料的决然,让他很困惑,但他没有什么挫败的感觉,历史的前进总是螺旋形的上升,战争向来很少一路胜利到底。
他走下城墙,在长安城的街巷里沉默行走。
他去了万雁塔,看那些尊者的像,他去了南门观,在铺着黑色地板的道殿里沉思冥想,他没有去临四十巷,最后去了雁鸣湖,坐在岸边,看着雪湖里的那些残荷,就像没有温度的雕像一样,渐渐被白雪掩盖。
当年在万雁塔里他悟过符,在南门观里他悟过道,在雁鸣湖畔,他悟出过更多道理,其间有生死,也有超越生死的东西。
现在他却想不明白,观主究竟想做什么。
观主是道门最强者,是书院最大的敌人,夫子都没能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抹掉,他还是陈皮皮的父亲、叶苏的老师,按道理来说,书院应该很了解他,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个人很陌生。
他甚至无法对这个人做出相对真实的描述,他知道观主姓陈名某,是千年难见的修道天才,却不知道他的喜好,更不知道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怎样的,他的精神趋向如何,他是想要成神成圣,还是清静无为?
他在雁鸣湖畔坐了三天三夜,还是想不明白,连线索都没有,于是他起身离开,原先坐的位置,迅速被雪覆盖。
老师和桑桑去了天上,师傅颜瑟化作一捧灰,葬在郊外的野墓里,大师兄还没有回来,应该是去寻找陈皮皮等人,二师兄还在西方与佛宗拼命,三师姐在荒原上杀人,朝小树在小镇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他走在长安城里,竟遍寻不着一个人。
一个能指点他的人。
最后他走到了一座青楼前,那是红袖招。
在这座青楼里,他曾写过一幅很著名的书帖,曾有过很多经历,而且这座楼里,有一位他真正的长辈,简大家。
走到红袖招顶楼,他对着简大家行礼,说道:“有事请简姨指点。”
简大家看着他疲惫的脸,忽然说道:“我想去书院看看。”
自从那场春风化雨后,宁缺便一直枯坐长安城,再也没有离开过城门,书院在长安城南,要去便要出城。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好。”
马车离开红袖招,驶过朱雀大道,出城向南而去,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书院,碾过草甸,经过那些耐寒的梅丛和凋零的桃树,进到后山。
简大家在后山行走,看着温暖如春的崖坪,林中隐隐可见的小院,听着瀑布的声音,神情有些复杂,始终没有说话。
绕过瀑布,穿过那道狭险的石壁,来到后山绝壁,顺着陡峭的山道,向着上方艰难的爬行,终于来到紫藤架下,来到崖洞之前。
那些紫藤是桑桑种的,那座小楼是师兄师姐们修的,宁缺站在藤下,看着那些早已被风吹干的长豆,情绪微惘。
简大家走到崖洞前,借着天光看着昏暗洞里,当她看到石壁上写着的那几个字,神情微变,眼睛变得微微湿润起来,似有些动情。
那是轲浩然亲笔写的字。
“这是我第一次进书院后山。”
简大家转身,走到崖畔,背起双手,看着远处落日下的长安城,看着那些白云,说道:“我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进来。”
当年的那些故事,是长辈的故事,宁缺不便询问,只好沉默。
简大家说道:“其实,我一直都不喜欢夫子。”
宁缺不知此言何解,他总以为像老师这样的人,可以很轻易地获得所有人的敬爱,简大家为何会说不喜欢?
简大家回头看着他,说道:“因为你师叔是他教出来的。”
是的,虽然夫子与轲浩然以师兄弟相称,但那是因为轲浩然太骄傲,事实上他是被夫子教出来的,至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他受了夫子很多影响。
宁缺隐约明白了简大家的意思。
“如果不是夫子,你师叔怎么会对天那般感兴趣?”简大家看着天穹,说道:“书院总说照看人间,实际上呢?你们什么时候真正向人间看过一眼?你们总看着天上,总想着有一天要胜天要破天,可那天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们?”
这段话很没有道理,尤其是在这片绝壁间、这方崖洞前说出来——当年轲浩然在崖洞里磨励心志,夫子在崖畔吃肉饮酒骂天,直到后来,书院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无论正确与否,都不可能是这种小混混打架的概念。
“他骑着黑驴,倒提着剑,莲生不如他,观主不如他,举世无敌,只要他没有活到不耐烦,再活个几千年没有任何问题,那他怎么死了?
简大家说道:“因为他狂妄到要去逆天,所以被昊天杀死。他为什么要逆天,因为他要那劳什子自由,他为什么要自由?那都是被夫子影响的,如果不是夫子,他会那么早死吗?所以这一切都是夫子的错。”
从结论倒着推,而不去理会在这个过程里,轲浩然自己的心意与选择,把责任都归于夫子,这段话其实更没有道理。
宁缺为了思考观主的真实想法,在长安城里行走,在雁鸣湖畔苦苦思索,精神体力已然疲惫至极,最后寻到唯一的长辈处,却没想到听到这样几段毫不讲理、全无干系的说话,不由感慨女人果然都是不讲道理的。
说完这番话,简大家直接离开了崖坪,顺着山道向绝壁下方走去,竟是再也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理会宁缺。
宁缺无语,很难理解究竟这是怎么了。
忽然,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是的,简大家说的话完全没有任何道理,说话行事全然不讲道理,只有恨意,就像桑桑离家出走、离开人间那两次,站在他的立场上也毫无道理可言。
这种不讲道理,其实也是一种道理。
简大家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当他想不明白某件事情的道理的时,不妨不去理会那件事情,也不讲道理地从结果倒推。
桑桑将二十载的情分,将棋盘里数千年的相伴,尽数抛弃,将他留在人间,无情地回到神国,这说明她依然还是昊天。
观主杀死叶苏,没有人能想的通,那么不去思考其间的道理,只看后果是什么——道门会被严重削弱,新教却不见得被压制。
这是书院最大的不解,但按照简大家的方式去思考,这却是某种佐证——再往最终的结果推,道门根基被动摇,昊天……会变弱。
这便是结果。〖TXT小说下载:。。〗
不去理会因果之间的联系,不去思考起始与结局之间的过程,不用猜测观主的用意,只要把眼睛盯着结果,便能接近真实。
观主希望昊天变弱。
这太荒唐,太没道理。
就像简大家说的话那样没道理。
但宁缺知道,这是真的。
他望着高远的天穹,沉默不语。
第59章 深渊底,潭水畔
“原来是这样,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虽然还是没有得到最后的答案,但宁缺向真实又走近了一步,距离观主的想法又近了些,或者只是一小步,却是很大的收获。
因为按照惯常的思维模式,无论是他还是余帘或者大师兄,都不可能得出这个结论,或者说没有人敢得出这个结论。
道门要让昊天变弱,甚至灭亡——这不是欺师灭祖那般简单,这是从根本上违背信仰、违背逻辑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有人会这样想!
简大家也不知道观主在想什么,但她能明白宁缺的困惑与痛苦,于是她用不讲道理的两段话,来替他指明道路。
她用的是轲浩然的剑,最直接的方式。
人们总说,旅行的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沿途看到的风景,很多时候,那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没有勇气继续向前的借口。
在目的地回头望去,路上的风景其实更美丽,也更清晰。
生活如此,思考同样如此。
宁缺回首望向山道,看着绝壁间她的背影,明白这妇人如果去修行,必然会成为最巅峰的人物,她只是对那些不感兴趣罢了。
他很感谢她的指点,就像感谢她当年做的那些事情。
从渭城到长安后,他一直受她的照顾,当年初进红袖招,她便开始管他教他,因为她看着他,便想起当年骑小黑驴的那个少年。
想着数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想着那些年在红袖招里的荒唐日子,想着简大家让全唐国的风月行都不敢做自己的生意,想着曾经的腹诽和此时的感激,他不禁唏嘘良久,脸上满是自嘲的笑容与感慨。
观主想昊天变弱。
这是宁缺现在确定的事情,至于为什么,他隐隐有所猜测只是还无法抓住最关键的那抹光,或者曾经明亮过,但他不敢相信。
即便太阳熄灭了生活也要继续。
想不明白观主的用意无法让世间的局势有所变化唐国与人间的战争再次正式开启,长安城里充满着肃杀紧张的味道,各州郡不断向边境输送着辎重粮草,军部彻夜灯火通明,不停地调兵遣将。
唐国境外的世界也有些混乱,叶苏的死讯让新教的声势陷入低落,但根据暗侍卫的情报并没有出现大规模退教的浪潮,相信再过一段时间,待舔好伤口后新教反而会暴发出更强大的力量。
战争既然已经开始那么便要胜利,这是宁缺一直奉行的做事原则,也是大唐的处世原则,只是真正要施行,必然是很艰难的事情。
京畿最精锐的羽林军被调往青峡,随时准备南下清河郡表面上看这是因为有宁缺在,长安不需要担心防御问题但也是在说明,唐国现在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就连羽林军也必须进入战场,做好野战的准备。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落雪,看着风雪里前行的唐军,想起,战争既然开始便要胜利似乎也是某个人的做事原则。
叶红鱼真的死了吗?
以观主的行事风格和智慧能力,既然叶苏要死,她必然同时死,不会给她留下任何活路,而按照他那夜感知,她确实没有活路。
知守观道人、神殿掌教熊初墨、南海赵南海。
面对这样的阵容,宁缺没有信心能够逃脱,想必她也不能。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叶红鱼没有死,因为像她那样的女人,不应该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他对她有种毫无道理的信心。
西陵神殿里一片死寂,石阶前跪着无数神官和执事,他们的脸色很苍白,恐惧到了极点,因为雷霆正在他们的头顶响起。
那道由万道光芒组成的光幕,被雷声震的不停颤抖,仿佛随时会落下,光幕后那个高大的身影正在颤抖,因为愤怒,或者也是因为恐惧?
叶红鱼跳入深渊,掌教和赵南海等人确定她必死无疑,却也没有就此放心,派了很多人下到深渊去寻找她的尸体。
绝壁下的深渊极其危险,负责此项任务的人是南海系里一位知命境的强者,还有很多道门高手,即便是这样,他们过了十余日才重新回到桃山,回来时只剩下了不到五分之一的人还活着,最关键的是,他们没能带回掌教大人最想看到的那具尸体,便只能带回一个极不好的消息。
掌教暴怒的声音像雷霆般在道殿里炸开,跪在阶前的人们恐惧不安,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惩罚,没有任何人敢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掌教终于平静下来,声音也变得沉着很多,只有真正亲近的下属,才能听出那声音里的不安。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然后杀死她。”
西陵神殿没能在深渊底找到叶红鱼的遗体,却发现了数道车辙和有人走过的痕迹,这说明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叶红鱼还活着,她从栏畔跳到绝壁里,破云堕落,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必死的情况下,她依然活着,她做到了只有昊天才能做到的事情。
她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要从头开始叙说,那要退回到半年前,当时一封信离开裁决神殿,经由最隐秘的途径送到某个地方,向对方发出了一份邀请。
如果简单一些说,那么我们可以把画面转到那天夜里——就是掌教熊初墨、中年道人和赵南海三人围攻叶红鱼的那个夜晚。
夜晚之前的白天,禇由贤和陈七在道殿里慷慨而谈,代表宁缺向叶红鱼发出邀请,向整个西陵神殿表达了书院和唐国轻蔑的态度。
因为叶苏的缘故,也因为对观主心意的推算,叶红鱼没有接受宁缺粗暴的邀请,却也没有让掌教把他们杀死,而是把他们关进了幽阁。
幽阁是西陵神殿用来关押叛教罪人和魔宗余孽的地方,戒备极为森严无数阵法随时等着杀人于无形,无数年来,除了卫光明老人从来没有人能够从这座监狱里逃走。当年陈皮皮被囚于此,即便宁缺也没有任何办法。
禇由贤和陈七被裁决司的黑衣执事押入幽阁最深处,被关进铁栅栏后方逼仄的牢房,那时候他们对离开再没有任何期望,知道最终等待自己的或者是死亡,或者是永世不见天日——无论哪种都很令人绝望。
令他们聊觉安慰的是,从白天到夜晚这么长的时间,一直没有人来审讯传闻里裁决司那些恐怖的手段,没有落到他们身上。
他们很简单地便想明白,他们没有变得血肉模糊没有被痛苦折磨到只想自尽而死只能是因为叶红鱼,只有她会这样做。
今夜或者明日,她或者会冷酷地将禇由贤和陈七杀死,但她不会对这两个人进行折磨,这已是极大的宽容。
她没有接受宁缺的邀请,看起来也不想让宁缺愤怒。
禇由贤和陈七坐在囚房里,看着石壁沉默无语,除了一桶清水,房间里没有任何事物,也没有人送来食物。
没有受折磨,没有禁受裁决司恐怖的刑罚,却也没有人理会,长时间的等待其实也是一种很残酷的折磨,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有人进来把他们杀死,这种心理上的焦虑感,直接让禇由贤变得有些不安,脸色越来越苍白。
陈七想的事情却比他要深很多,他在想没有人理会自己二人,是不是叶红鱼在等着他们撞墙自杀?安静的环境,总是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尤其是对于擅长阴谋手段的他来说,他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叶红鱼的宽容慈悲,应该便是给自己二人自杀的机会。
他告诉了禇由贤,禇由贤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犹豫片刻后,询问接下来应该怎样做——马上撞墙自杀,还是再等一个晚上?
陈七没有听到——就在禇由贤开口的时候,囚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