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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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跟她说以后赵允嘉要是还不用功,尽管罚抄名字,两百遍起抄,而且必须一行空一行,一定不能并在一起。”
“啊?!”允嘉叫了起来,“那只烂苹果最喜欢整人,这下你害死我了!”她把脚在地上拖着,发出闷闷的沙沙声。
“什么话什么话?你出息一点,人家老师干嘛整你?”鉴成转过个弯。
“其实我数学本来可以起码多考十分,我漏做了一道题目…”
“还狡辩?”
允嘉不说话了,夜风里,只听见她把脚在地上拖着发出的“沙沙”声。
“把脚收起来,不要卷进钢丝里去。”
沙沙声没了。
出了校门,鉴成要转进小路,允嘉却坚持要他走大路。家长会结束,很多家长都带着孩子回家,大路上车流滚滚。一路上碰到好几个允嘉班里的女同学,她兴高采烈地和她们打招呼,“这是我哥哥。”
“鉴成哥哥,我们班好多女同学都说你长得好看。”
“噢?”
“嗯,她们说你比我们班的男生都长得好看。所以我让她们多看两眼。”
鉴成觉得滑稽,心想谁要和你们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孩比,难怪刚才允嘉那么起劲……搞了半天自己是她的展品。
“嘉嘉,你怎么考那么糟糕?”自行车轮胎劈里啪拉踩过路边一大片梧桐树叶,鉴成清清喉咙,“人家全是八十几分九十几分,你门门功课都那么低,我说你,你倒是怎么考出来的?”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数学考试假如不漏做那道题目,可以多十分的。”
“怎么无缘无故会漏做题目?”
“不是无缘无故,他们自己把题目印在考卷反面,我没看见。”
“那别的同学怎么都看见了?”
“我不知道。”允嘉一双脚伸到梧桐叶里稀里哗啦拨弄着。
“那还有语文呢?历史呢?地理呢?自然呢?你也都漏做题目了?”
允嘉不说话了。
“你妈问起来,你叫我怎么跟她说?”
“我们趁他们回来之前就睡觉,等到明天,她忘都忘了,根本不会问。”
“想得美,你妈专门关照我要好好听听老师怎么讲的。”
“哼,那她自己不去听。”
经过一家杂货店,允嘉叫他停车,“你等我一下。”
允嘉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盒光明牌的三色冰淇淋。她把一个扁扁的小勺子递给鉴成,“鉴成哥哥,我请客。”
“干什么?”
“谢谢你帮我去参加家长会。我知道你也很喜欢吃三色冰淇淋。”
“想买通我?”
“什么叫买通?”
“是不是吃了你的冰淇淋就要帮你说好话?”
“不是,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允嘉把冰淇淋托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吃啊吃啊,要化了。”她自己先一勺下去,挑了一大块巧克力冰淇淋送进嘴里,抿着嘴唇,眯起眼睛,“嗯,甜。”
“真的没条件?”
允嘉摇摇头,“你怎么这么罗嗦。”
鉴成拿起勺子,突然又想起什么,“你哪儿来的钱?”
“我自己的零花钱啊,”允嘉的勺子停在嘴里,歪着头瞪他一眼,“你爸给我的。喂,你到底吃不吃?你不吃我一个人吃了。”允嘉速度惊人,一会儿功夫,她已经把三色冰淇淋里巧克力的那一块吃光了,开始向粉红色的草莓冰淇淋进攻。
鉴成这才和允嘉一人一边,把余下的草莓和香草冰淇淋吃光。吃完后,两个人都有点意犹未尽,允嘉把勺子舔得干干净净,随后开始舔嘴唇,看看手里的空盒子,“真好吃,”然后抬头望着鉴成,“就是好像太少了点噢。”她拉开书包夹层,摸出几张皱巴巴的角票,展开来拼在一起数了数,朝鉴成扁扁嘴,“要是多五毛钱,就可以再买一盒了。”
鉴成也扁扁嘴,“对啊,要是多五毛钱,就可以再买一盒了…可是上哪儿去找那五毛钱呢?”
他到底没有扛住允嘉水汪汪、眼巴巴的目光,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两毛钱给允嘉,“算了算了,再去买一盒。”
允嘉拿了钱,高兴地咧嘴一笑,“这回给你吃两块。”
第二盒三色冰淇淋吃光的时候,他问允嘉,“你们老师有没有跟你说过爸爸妈妈的事?”
允嘉点点头,“烂苹果还问我和你哪个跟爸哪个跟妈,我告诉她我们都是爸爸妈妈生的,你跟爸姓,我跟妈姓。烦死了,关她鸟事。”
“你哪里学来的‘关她鸟事’?”
“乌克兰大白猪说的。”允嘉嘴里的“乌克兰大白猪”指的是汤骥伟。他受伤期间,汤骥伟来家里看过好几次,允嘉见了他总是客客气气,“汤哥哥”长“汤哥哥”短,给他端茶让座盛绿豆汤倒桔子水哄得他开开心心,一转身却叫他“乌克兰大白猪”。仔细想想,汤骥伟皮白肉细、身材高大加上胖嘟嘟的,也确实对得起这个雅号。汤骥伟暑假里在看水浒传,开口“洒家”闭口“嘴里淡出鸟来”,没想到允嘉连这些也学会了。
“以后不许说‘鸟’。”
“那你们不老是说吗?”
“我们可以说,你不可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可以。”
“好,不说就不说。关她屁事。”
鉴成想到允嘉说的“你跟爸姓,我跟妈姓”和他在老师办公室里随便应付的话居然吻合得天衣无缝,不由笑了起来。
到了楼下,家里已经亮着灯。鉴成叫允嘉先上楼,自己把车锁进车库,回头一看,允嘉还站在楼道里黯淡的灯光下。
“怎么不上去?”
“你会不会跟我妈说我考了最后一名?”
“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允嘉低头看着自己的白球鞋,“那样,你爸爸大概又会说‘马莉,我看这个女儿你要好好管管了’,然后我说不定又要吃一记耳光……”
鉴成摸摸允嘉的脑袋,“上去吧,我有数的。”
那天正巧有人送了允嘉妈妈一条香港带回来的18K金项链,手工很细,她眉花眼笑,一整晚对着镜子比试来比试去,并没有把允嘉的家长会放在心上,加上鉴成含糊其辞地只是交待了大致分数,隐瞒了名次和老师训话的事,她一听门门都有七十多分,也就没有深究。
那以后,鉴成做完自己的功课也会督促着允嘉做作业。他吓唬她,“你最好用功点,王老师说你要是期末考试还那么差,她就会来家访,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
允嘉吐吐舌头,点点头,也的确发愤图强了一阵子,大部分科目都有了提高,可就是语文总也不见起色,因为她功底太差,别字连篇,句法基本不通,鉴成读过她一篇写清明祭扫革命烈士墓的作文,里面一句“‘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黑呼呼的大字在太阳里发出刺眼的金光,亮啊亮得我眼精都争不开”,笑得差点肚子疼,心想她真是一点没继承诗人爸爸的文艺血统。
允嘉经常请他帮着修改作文,开始他很乐意,后来逐渐发现这里面的“猫腻”,原来允嘉怕写作文,拿个大纲来让他“修改”,改着改着,文章就写完了。后来他就逼允嘉自己写,没有个像样的初稿不替她改。
不过,他也破了一回例。那是寒假前最后一篇作文,允嘉写到了那个小学语文老师迟早都会布置的题目……“我的家庭”。她来找鉴成求援,鉴成想了想,钻到床下,从一个旧纸箱里翻出自己从前的作文薄,在四年级上学期的那一本里找到自己当年写的那篇“我的家庭”。写那篇作文的时候,正值鉴成父母关系跌到冰点,两个人客客气气但形同陌路,见面说不上三句话。为了写那篇作文,他到“小学生作文”上去找来好几篇“我的家庭”的范文,东拼西凑够了字数交上去算数。
他把作文本放在允嘉面前,“抄吧。”
“哇…”允嘉眼睛一亮,立刻埋头照抄。
允嘉抄完了,鉴成拿过来检查一遍,改掉一些字词和句式,让它看上去更像允嘉写的。文章最后一段里有一句话“在这样一个温馨的家庭里,我感到很幸福。”不知怎么搞的,允嘉把“温馨”两个字抄对了,却把“幸福”写成了“辛福”。
鉴成想了想,把“温馨”划掉。
允嘉问他,“这个温……温什么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和睦。”
“和睦是什么意思?”
“和睦就是…就是…就是一家人很快乐、很高兴的意思。”说到这里,他看着允嘉眼睛里毫无城府的疑惑,突然意识到,对於他们两个人来说,无论“温馨”还是“和睦”,其实都离得很远很远。允嘉就算能够学会用这两个词,也未必能够真正领会当中的涵义;这两个词,不过是方格纸上用来换分数的笔划。
他琢磨了一会儿,在“温馨”的旁边填上了“温暖”,觉得很满意,“这样好多了,我们家很温暖,对不对?”
允嘉穿着高领套头毛衣,抱起臂膀,又拉过鉴成的一件毛衣披在身上,看看周围,“你的房间真冷。”
“你的房间本来是我的。”
“噢,”允嘉眼睛转了一下,“那我们换回来好了。”
“你住这里能吃得消?”
“或者你可以到我那里去温习功课。”
“算了,我的参考书都在这儿。”
“那我过来做作业。两个人比一个人要暖和一点,问你问题也方便。”
“随便你。”
他接着想把“辛福”划掉,改成“幸福”,允嘉拦住他,“这个留着吧,我写的作文,没有别字,老师会怀疑的。”他想想也对,就住了笔。
寒假过后,许鉴成开始准备中考,天天都要温书到差不多十二点钟。允嘉通常吃过晚饭后拿着作业到他房间来,做到九点半左右回去睡觉。鉴成的爸爸为了表示支持,买了好几瓶“太阳神”让他天天喝,同时把家里待客用的雀巢咖啡拿出来给他提神用。他并不喜欢喝咖啡,允嘉却喝得津津有味,常常装模做样给他冲上一杯,其实暗渡陈仓都是她自己喝掉了。
允嘉的“温习功课”水分很大,主要成分有发呆、在草稿纸上涂鸦画美女图、咬指甲、偷看漫画书和不时上厕所,轮到正儿八经做作业的时间已经少得可怜了。上学期期末考试,她从最后一名上升到班里的“中下游”,已经是可喜的进步了。班主任在成绩报告单上表扬了她,所以她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
有一天,鉴成做完一张英语模拟考卷,抬头一看,允嘉趴在桌上睡着了,翻开一半的数学课本下面隐隐约约露出一本日本美少女漫画书,旁边草稿纸上有几副照着书上主人公画的漫画,再远一点,是一杯喝了一大半的雀巢咖啡。她的睫毛低垂着一动不动,嘴唇碰到书本,鼻子在台灯光下投射出一个小小的、挺秀的影子。
鉴成摇摇头:明天要数学考试,那么多公式还没背,允嘉居然一点不着急。
他看看钟,九点多钟,他想不如索性叫醒允嘉让她睡觉去。眼光转回来的时候,允嘉脸上理所当然、不以为意的神态骤然让他心里的某个角落牵动了一下:自己迟早会离开这个家,到时候,这个聪明而不懂得走正道,机灵却不知道往哪里用,明天要考试了今天喝着咖啡看着漫画居然还能睡着了的小丫头,谁来管呢?
真的,到时候,谁来管她?
鉴成定定地看着允嘉在明亮的灯光下睡着的样子,这个时候她显得很乖。稿纸上的小女孩,同她一样有着长长的睫毛、圆圆的眼睛、窄窄的双眼皮,不过,看上去比允嘉要安份。允嘉的眼睛里好像总闪着一点忽悠不定的光,时亮时暗,让人猜不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前一分钟还嘻嘻哈哈,后一分钟说不定会突然蹦出一两句叫人心酸的话来,不等人回过神来,她又自顾自回头去嘻嘻哈哈了。
他发了好一会呆,一转念想起她那个忙着打扮跳舞打麻将的妈和那个忙着写朦胧诗签名售书的爸,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又不是没有爹妈,该管的人不管,我操什么心?真是自寻烦恼。
那一年,汤骥伟狠狠努力了一个学期,最后两个月,连树林都是许鉴成一个人扫的;会考时,分数和向晓欧一模一样,他大受鼓舞,志在必得,决心要在中考时“直捣黄龙,与君痛饮耳”。
考试结束,两个人感觉都很好,尤其是物理,汤骥伟那位出身大夏大学、退休前是特级中学物理教师的奶奶宝刀不老,猜中了两道刁钻得出人意料的综合题,加起来足有二十五分,许鉴成也跟着沾了光。走出考场,他们找老师对过答案,一点没错,汤骥伟得意洋洋地把书包往肩膀上一摔,跨上自行车,“洒家这回可要对不住那个娘们儿了。”
分数出来,他们都远远超过了报考的那所市重点中学的录取线。可惜的是,汤骥伟的愿望没有实现,向晓欧居然还压着他三分,仍是年级第一兼全区第二名,保住了晚节。
汤骥伟躺在许鉴成小房间里地上的凉席上捶胸顿足,“既生汤,何生向,既生汤,何生向,唉,老子这口气真咽不下去啊”,然后狠狠地一拍席子,“不行,进了高中我也同她没完。”
许鉴成笑他,“你知足吧,不就差三分吗,跟个女生计较来计较去,累不累?”
“不累,”汤骥伟一本正经地回答,“男女平等,我不信我就真的一直不如她。”一面看看桌边一边吹风扇一边自己和自己下跳棋的允嘉,“嘉嘉,你说对不对?”
允嘉眼睛也不抬,手里一面继续扎棋子,嘴里却背书一样地流出来,“那还用说,汤哥哥读书最好了,将来肯定考第一,那个谁,算什么里个东西?”
汤骥伟被她捧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席子上跳起来,“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妹妹觉悟就是比你高,知我者,赵允嘉也。”
鉴成想起“乌克兰大白猪”,扁起嘴角用力忍着笑,心想你这话一点不假,除了赵允嘉,没人想得出这么折损的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