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米-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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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沿着江岸慢慢地走,他想地上应该有血迹,宰了人总归会留下痕迹。他低头寻找着,除了满地的煤渣、油渍和纸屑,什么也没有。五龙奇怪为什么看不见阿保的血,也许没用刀子,他们可能把他绑上石头扔进了江里。他想我漏过了一个最渴望的场面,没有看见阿保临死前是什么模样。他会跪下乞求吗?他会想到是谁在杀他吗?
你在找什么?一个拣破烂的老女人从货包后而探头问。
一个死人。你看见昨天夜里那个死人了吗?
江边每天都有死人。老女人说,你说谁呢?
阿保。码头兄弟会的阿保,我来给他收尸。
是这个吗?老女人从箩筐里拎起一件黑绸褂,又拎起一条黑裤子和一顶黑色圆帽,她对五龙说,你要是出钱,我就把这些卖给你。
五龙注视着老女人手里的衣物,他认出那就是阿保平时戴的帽子,那就是阿保敞着襟的黑绸褂子,还应该有一双皮鞋,它曾经在这里残忍地踩住我的手。我的手里抓着一块冰冷的卤猪肉。五龙突然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呈现出一半红色和一半蓝色,那道强光依然直射他的眼睛,他觉得脸颊上有冰凉的一滴,是眼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了这滴奇怪的眼泪。
漫长的冬夜里五龙经常无端地惊醒,在空寂中侧耳倾听人体从院墙上跳落的声音,那种声音沉闷而带有阴谋的形式,它已经随着阿保的死讯而消失,可是五龙听见嘣的一声存在于冥冥之中,它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米店的院子里。
织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放纵和快乐,她的红唇边永远挂着迷惘而谄媚的笑意,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生活的内容和情趣。冬天她学会了风靡一时的探戈舞,有时候独自在院子里练习,她的嘴里响着舞曲清脆的节奏,嘭、嚓 。
五龙曾经偷听了织云和绮云的谈话,话题的中心是阿保之死,那会儿织云正站在水池边刷牙,五龙看着她辱边牙膏的泡沫和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对女人有了一种深切的恐惧。想想吧,她一手葬送了一个男人的性命,到头来却无动于衷,两种肉体的紧密关系随时会像花一样枯萎吗?
街上人都在说你,说你是条不要脸的母狗,绮云对她姐姐说,你害了阿保,你把他逗得鬼迷心窍才惹的祸。
关我什么事?织云朝地上吐了一口水,她说,他早把六爷得罪了,也不光是为我,他瞒着六爷捞了一大笔钱。
你没见他们对着米店指指戳戳的?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绮云怨恨交加他说,这下好了,你倒像个没事人,害得我都不敢出门。
别对我说这些鬼话,我不爱听,织云猛地把牙刷摔在地上,她提高嗓门说,谁都容不得我,你们巴不得我也被六爷扔江里去。我要是剁成一盘肉杂碎,你会吃得比谁都香。
我看你是疯了。崎云冷冷地回敬了一句,你迟早要害了自己,到时候看谁来管你。
谁也别想管我,我自己管自己。哪天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挨家挨户送喜糖去。织云说着突然噗哧笑了,她说,真有意思,都来教训我,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对于米店姐妹俩的关系,五龙同样难以把握,他知道织云和绮云是一母所生的亲姐妹,但她们更像两只充满敌意的猫,在任何时候都摆出对峙的姿势,亮出各自尖利的爪子,米店沉寂的空气往往彼姐妹俩的斗嘴所打破:五龙想怎么没有人来打她们的臭嘴?冯老板不敢,冯老板对两个女儿的畏惧多于亲情,碰到这种场面他就面无表情地躲开,并且把气出到伙计们和五龙身上,他推搡着五龙说,你干活去,这儿没你的事,你要想听说书也该买张门票。
五龙忍住笑走到店堂里,米店这家人在他眼中的形象是脆弱而可笑的。他以前没有见过这样乌七八糟的家庭,也许这就是枫杨树乡村与瓦匠街生活的区别之一。五龙用簸箕装米,一次次地朝买主的量米袋里倒,他的心情变得晴和而轻松起来。在这个多事的冬天里,他初次发现了城市与瓦匠街生活的种种薄弱环节,就像一座冰冷坚固的高墙,它有许多漏洞,你可以把身体收缩成一只老鼠穿过去,五龙想我可以像一只老鼠穿过去,吃光墙那边的每一颗米粒。这样想着五龙像个孩子般地兴奋起来,他突然朝店堂里忙碌的人们吱吱叫了一声,然后自己也笑了。
你在学狗叫?冯老板仍然绷着脸,他说,我看你今天高兴得就像一条狗,这年头什么事能让你高兴得像一条狗?
不。我在学老鼠叫。五龙认真地回答。
你就像一只大老鼠。冯老板又说,我的米会被你偷光的。我已经看出来你在想什么坏点子。
五龙脸上的笑容蓦然凝固,他偷眼瞟了下冯老板的表情,冯老板端坐在柜台后打算盘,五龙觉得他说那句话是半真半假的。那么他会防备一只老鼠吗?他会感觉到某种危险而把我逐出米店吗?这还是一个谜。五龙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忧虑,事实上他已经做过离开米店的准备。现在他不怕没有饭吃了,他深知自己的本钱是年轻和力气,这个城市的工业和后铺作坊日益发达,他可以在任何一个需要劳力的地方谋得一条生路。
瓦匠衔的石板路上洒着冬日斑驳的阳光,不断有穿着臃肿的人从米店走过,在车水马龙的市声中可以分辨出一种细碎而清脆的叮咚声响。那是古塔上的风铃。在城市的各种杂乱的声音中,五龙最喜欢听的就是古塔上的风铃声。!
第四章
冯老板首先发现了织云怀孕的冷酷事实。多年来他已养成了一个不宜启齿的习惯,每到月末的时候,他会跑到织云的房间里偷看马桶。二月里他始终没有见到被血弄污的草纸。以后的几天他不安地观察织云体态的微妙变化,有一次他看见织云在饭桌上干呕,脸色惨白惨白的,冯老板突然怒气冲天,他抢过织云手中的饭碗砸在地上,大声说,你还有脸吃,想叶就滚出去吐个干净吧。织云也不作声辩,跨过地上的碗片和饭粒冲到院子里去。厨房里吃饭的人都听见她哇哇类似打嗝的呕吐声。五龙也听见了,五龙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他不知道这样的细枝未节意味着一件大事即将来临。
冯老板把绮云从店堂拉到后面,愁眉苦脸地跟她商量对策。他说,你姐沣有身孕了,你知道吗?
我早就料到了,那贱货早晚会出丑。绮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她用手指弯着辫梢说,别来问我,我管不了她的脏事,说来说去都是你宠着他,这下好了,米店又要让人指指戳截的啦。
不知道是谁的种?要是六爷的还好办些,就怕是阿保那死鬼的,冯老板喟然长叹着,突然想起来问,绮云,你知道她怀的谁的种吗?
我怎么知道这脏事?绮云气得跺脚,她尖声说,你不问她倒来回我,我又没偷过汉子,我怎么会知道?
她不肯说。我昨天逼了她半夜还是不肯说,这个不知好歹的小贱货,这事张扬出去你让我怎么见人?
你早就没脸见人啦。绮云瞟了眼父亲冷冷他说,她将长辫往肩后一甩,径直跑回店堂里去。店堂里只有五龙和两个伙计在卖米。他们听见绮云在说,快过秤,马上要打烊关门了。五龙疑惑不解地问,怎么现在就打烊?还会有人来买米的。绮云已经去扛铺板了,她说,不要你管。我们一家要去吕公馆吃饭,今天的生意不做了,关门。隔了很久,五龙看见米店一家从后面出来,冯老板换了一套崭新的灰色福禄棉袍,戴了礼帽,拿着手杖,后面跟着姐妹俩。绮云拉着织云的手往外走——准确他说是拖拽,五龙看见织云的身体始终懒懒地后倾着,织云好像刚哭过,眼睛肿得像个核桃,而脸上例外地没有敷粉,看上去病态地苍白。
五龙追出门外,看见那一家人以各自奇怪的步态走在瓦匠街上,冯老板走得沉重缓慢,因为佝偻着背新棉袍上起了许多褶皱,绮云始终拽住织云的手下放,脚步看上去很急躁,最奇怪的是织云,织云被绮云拽着跌跌撞撞地走,织云的嘴里不停地骂着脏话,你拽着我干什么?我操你爹,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喂,他们怎么啦?铁匠铺里的人探出头对五龙喊。
我不知道,五龙困惑地摇摇头,他转身回到米店问另外两个伙计,他们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谁知道呢?伙计老王表情暧昧地冲五龙一笑,他说,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不能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五龙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迟早会知道的,什么事也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吕公馆的仿明建筑在城北破陋简易的民居中显得富贵豪华,据说六爷修这所园子花了五百两黄金。那次空前绝后的挥霍使人们对六爷的财力和背景不胜猜测,知悉内情的人透露,六爷做的大生意是鸦片和枪支,棉布商、盐商和码头兄弟会只是某种幌子,六爷传奇式的创业生涯充满了神秘色彩。到过吕公馆后花园的人说,在繁盛艳丽的芍药花圃下面藏着一个大地窖,里面堆满了成包的鸦片和排列整齐的枪支弹药。
米店父女三人站在吕公馆门前的石狮旁,等着仆人前来开门,绮云仍然拉住织云,她说,你在前面走,见了六爷你就向他讨主意,你要是不说我来说,我不怕他能把我吃了。织云烦躁地甩开绮云的手,说什么说什么呀?你们见了六爷就会明白,这是自讨没趣。
仆人把他们领到前厅,看见六爷和他的姨太太站在鱼缸边说话,六爷没有回头,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把饼干剥碎,投进鱼缸喂金鱼,那个姨太太冷眼打量米店一家,猛然又不屑地扭过脸去,六爷,你的小姘头又来了,这回怎么还拖着两条尾巴?
织云也不理睬她,自顾朝沙发上一坐。绮云却敏捷地作出相应的回敬,她对织云大声他说,她是谁?是不是刚从粪池里捞出来,怎么一见面就满嘴喷粪呢?绮云说着看见六爷用时狠狠地捅了姨太太一下,那个女人哎哟叫了一声,气咻咻地步到屏风后面去了,绮云想笑又不大敢笑。
六爷仍然站在鱼缸边喂鱼,目光始终盯着缸里的金鱼,直到一块饼干剥光,他才转过脸看着冯老板,又看绮云,脸上浮现一丝隐晦的笑意。他拍拍手上的饼干碎屑说,冯老板来找我了,不是谈大米生意吧?
我这小店生意哪里敢麻烦六爷?冯老板局促不安,他的眼睛躲闪着,最后落到绮云身上,让绮云说吧,女孩子的事我做爹的也不好张口。
说就说,绮云咬着嘴辱,她的脸上突然升起一抹绯红,织云怀孕了,六爷知道吗?
知道,六爷说,什么样的女人我都见过,怀孕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不知道还算什么六爷呢?
说的就是,我们就是向六爷讨主意来了,六爷看这事该怎么办好?
怀了就生,这很简单呀,母鸡都知道蹲下生蛋,织云她不懂吗?
可是织云没有嫁人,这丑事传出去你让她怎么做人呢?绮云说,六爷你也该替她想想,替我们家想想。
我就怕想,我这脑子什么也不想,六爷突然发出短促的一笑,他转过脸看了看横倚在沙发上的织云,你们听织云说吧,她肚子里的种是谁的,只要说清楚了,什么都好说,就怕她说不清楚呀,那我就帮不上忙了。
织云半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已经很久,这时候她欠了欠身子,弯下腰又干呕起来,绮云又怨又恨地盯着她的腰背,猛地推了一把,绮云尖声叫起来,贱货,你说话!你这会儿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当着六爷的面,你说孩子是谁的就是谁的,你倒是快说呀!
织云从来不说谎,六爷弯起手指弹了弹玻璃鱼缸,他对绮云挤挤眼睛,你姐沣知道我的脾气,她从来不敢对我说一句谎话,织云,你就快说吧。
织云仰起苍白的脸,她的额角沁出了一些细碎的汗珠,嘴边滴着从胃里返出的粘液。织云掏出手绢擦着嘴唇,她偷眼瞟了下六爷,很快又躲闪开,眼睛很茫然地盯着她脚上的皮鞋,然后她小声而又清晰他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的。
绮云和冯老板在瞬间交流了绝望的眼神,他们再次听见六爷发出那种短促古怪的笑声。爹,那我们走吧,绮云站起来,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她把冯老板从羊皮沙发上拉起来说,谁也怨不得,让这贱货自作自受吧,以后我要再管她的事,我自己也是贱货!
他们朝门外走的时候从背后飞过来一块什么东西,是一条红色的金鱼,正好掉在绮云的脚边,金鱼在地板上摇着硕大的尾巴,绮云惊诧地捡起来,回头看见六爷的手浸在玻璃鱼缸里,正在抓第二条金鱼。六爷说,我这辈子就喜欢金鱼和女人,它们都是一回事,把我惹恼了就从鱼缸里扔出去,六爷说着又抓住一条,扬手扔来,绮云低头看是又一条红金鱼,她听见六爷在后面说,我现在特别讨厌红金鱼,我要把它们扔光。
织云终于从温暖的羊皮沙发上跳了起来,她踉跄着冲到前院,抱住一棵海棠树的树干,织云一边大声地干呕着一边大声地啼哭,海棠树的枯枝在她的摇撼下疯狂地抖动,从两侧厢房里走出一些男女,站在廊槽下远远观望。男人,男人,狗日的男人。织云不绝于耳的哭骂声使廊檐下的人们发出了会意的笑容。
回家去,还没丢够丑吗?绮云在织云的身后叱责她。
织云紧紧地抱着树干哭。偶尔地抬头望望天空,即使在悲伤的时刻,她的瞳孔里仍然有一圈妩媚的宝石色的光晕。
听到六爷的话了吗?他只是把你当一条金鱼,玩够了就朝地上一扔。你以为你了不起,不过是一条可怜的金鱼,云说着朝厅堂的窗户张望了一眼,看见六爷正搂着他的姨太太上楼梯去,后面跟着一条英国种狼狗。绮云愣了一会,突然厉声对冯老板说,走呀,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这就回家?冯老板难以掩饰沮丧的表情,他说,话还没说完,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家了,不向他要点钱吗?
你还想要他钱?绮云拉着父亲朝铁门走,她说,什么也不用说了,这苦果就捏着鼻子咽进去吧,他是什么人,我们家是什么人,斗得过吗?
冯老板和绮云在仆人们诡谲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