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米-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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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毛衣,就算做姨的一点心意。
绮云朝桌上溜了一眼,很快认出那还是织云离家时从家里卷走的东西,那捆毛线最早是压在母亲朱氏的箱柜里的,绮云忍不住讥讽的语气,也难为你了,这捆毛线藏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被虫蛀光。
织云尴尬地笑了一声,她搂过孩子们,在他们脸上依次亲了亲,然后她问绮云,五龙呢?米生做寿辰,怎么当爹的不来张罗?
他死了!绮云大声地回答。
五龙在南屋里佯咳了一声,仍然不出来。直到掌灯时分,孩子们去厨房端了米生的寿面,五龙才懒散地坐到圆桌前。他始终没有朝织云看过一眼,织云也就不去搭理他,只顾找话跟绮云说,桌上是沉闷的吸溜吸溜的声音,米店一家在黯淡的灯下吃米生的寿面,米生挨了父亲打,小脸像成年人一样阴沉着,他十岁了,但他一点也不快活,米生和小碗则经常把碗里的面汤溅到桌上,绮云只好不时地去抓抹布擦桌子。
前天我看见抱玉了,五龙突然说,他仍然闷着头吃,但显然是冲着织云的,我看见他在街上走,人模狗样的。我看他长得一点不像六爷,他像阿保,连走路的姿势也像阿保,我敢说抱玉是阿保的种。
织云放下碗筷,脸色很快就变了。她仇视地盯着五龙油亮的嘴唇,猛地把半碗面条朝他泼去。织云厉声骂道,我让你胡说,我让你满嘴喷粪。
孩子们哇哇大叫,惊惶地面对这场突然爆发的冲突,他们无法理解它的内容。五龙镇静地把脸上的面条剥下来,他说,你慌什么?我不会去对六爷说,我只是提醒你,假的成不了真,就像我一样,我是这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还在枫杨树的大水里泡着,我也不是真的。
你满脑子怪念头,我不爱听。织云哑着嗓子说,我已经够苦命了。谁要再想坑我我就跟他拼命。
米生的十岁寿宴最后不欢而散,孩子们到衔上玩,五龙照例捧着冯老板留下的紫砂茶壶去了对面的铁匠铺,多年来五龙一直与粗蛮的铁匠门保持着亲密的联系,这也是他与瓦匠街众人唯一的一点交往,绮云愤愤地冲着五龙的背影骂,你死在铁匠铺吧。你别回家。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碗,动作利索而充满怨气,这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绮云突然对织云感慨他说,一眨眼米生都满十岁了。
织云洗过脸,对着镜子重新在脸上敷粉,镜子里的女人依然唇红齿寒,但眼角眉梢已经给人以明日黄花之感。织云化好妆用手指戳了戳镜子里的两片红唇,她说,我今年几岁了?我真的想不起来我到底几岁了,是不是已经过三十坎了?
你才十八,绮云拖长了声调挪揄织云,你还可以嫁三个男人。
没意思。做女人真的没意思。织云跟着绮云到厨房去洗碗,在厨房里,织云用一种迷惆的语调谈起吕公馆深夜闹鬼的事情,织云说得语无伦次,她没有撞见过那个鬼,只是听吕家的仆人和老妈子在下房偷偷议论,绮云对此特别感兴趣,在这个话题上追根刨底。织云最后白着脸吐露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那个鬼很像阿保。
他们说那个鬼很像阿保。织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惧,她说,这怎么可能?阿保早就让六爷放江里喂鱼了。
不是说没见阿保的尸首吗?也许他还没死,他到吕公馆是要报仇的,你们都要倒霉。
不可能。织云想了想坚决地摇着头,你不知道阿保的东西都割下来了,他就是当时不死以后也活不成,我懂男人,男人缺了那东西就活不成了。
那么就是阿保的冤魂,反正都是一回事,绮云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咬着牙说,他六爷张狂了一辈子,也该倒点霉了。有鬼就闹吧,闹得他家破人亡才好,凭什么别人吃糠咽菜的,他天天山珍海味大鱼大肉?
你心也太阴毒,织云不满地瞟了妹妹一眼,怎么说那还是我的夫家,你这么咒他不是顺带着我和抱玉吗?吕家若是出了什么乱子,我们娘俩跟着倒霉,你们米店的生意也不会这么红火。
这么说他六爷成了我们家的靠山了?绮云冷笑了一声,把手里的一摞碗晃得叮咚直响,她说,什么狗屁靠山?他连你也不管,还管得了我家?码头兄弟会每月上门收黑税,一次也没拉下。难道他六爷不知道米店是你的娘家?
织云一时无言以对。她在厨房里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走到院子里看看天色很晚了,织云简短地回忆着在米店度过的少女时代,心里异常地酸楚而伤感。她没有向绮云道别,拎起布包朝外面走。她记得每次回米店的结局总是不愉快的。也许她们姐妹的宿怨太深太厚,已经无法消解了。
她在门口看见五龙从铁匠铺出来,下意识地扭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她拎着空空荡荡的布包向前走了几步,听见后面响起五龙响亮的喊声:你千万当心。织云回过头望着五龙,他的叫声突兀而难以捉摸,织云说,莫名其妙,你让我当心什么?五龙的一条腿弓起来撑着铁匠铺的墙壁,他的微笑看上去很暖昧,当心鬼魂,当心阿保的鬼魂!
你才是个鬼魂。织云迟钝地回敬了一句。她想他是怎么知道吕家这条秘闻的,吕家隐秘而奢华的生活与瓦匠街的对比过于强烈,瓦匠街的人们永远在流传吕家高墙内的种种消息,想到这些织云感到了虚荣心的一点满足,感到了一点骄做,她走路的步态因而变得更加柔软和妖娆了。
瓦匠街两侧的店铺随岁月流逝产生了新的格局和变化,即使有人在观望夜灯下的街景,看见织云娉婷而过,年轻的店员也不会认识织云,更不知道曾经流传的有关织云的闲话了。
米店兄妹三人经常在尘封多年的北屋里捉迷藏,那是他们外祖父外祖母生前居住的地方,高大粗笨的黑漆箱拒上方挂着外祖父外祖母的遗像,像片装在玳瑁框子里,已经发黄,像片上的两个人以遥远模糊的目光俯瞰着他们的后代。孩子们从未见过他们,死者的概念对于他们有时候是虚幻的,有时候却使他们非常惧怕。
米生钻到了外祖父的红木大床下,让柴生和小碗来找他,米生尽量地将身子往里缩,他的手撑到了潮湿发霉的墙砖上,咯嚓一声,一块旧砖掉落下来,米生的手伸到了一个洞孔里,他好奇地在洞孔里掏来掏去,掏出一只小木盒和一本薄薄的书册。
米主抱着这两件东西爬出来,他首先打开木盒,看见里面放着许多各种形状的金器,在幽暗的房间里熠熠发亮。米生把柴生和小碗叫过来,指着木盒对他们说,知道吗?这是金子,我们不捉迷藏了,我们把金子拿到杂货店换糖块,偷偷地去,别让爹娘知道。柴生说,这点东西能换几块糖呢?米生把木盒关好了掖在怀里,能换一大堆,我分你们一半,但你们千万不能告诉爹娘。这时候小碗在抖动那本纸片缝缀的书册,纸片已经发脆,噼啪地响,小碗说,这是什么?上面有好多字。米生朝书册打量了一眼,抢过来扔回床底下,他说,这是一本书,书不值钱。
他们悄悄地溜到了瓦匠街口的杂货店,米生踮起脚尖把木盒放到柜台上,他对杂货店的老板娘说,里面是金子,我知道金子就是钱,你要换给我们许多糖块才行。杂货店的老板娘打开木盒吓了一跳,半天才缓过神来,她走出柜台把门关上,然后轻声细语地对孩子们说,你们要是保证不对大人说,我就给你们一大包糖块,你们敢发誓打赌吗?米生不耐烦他说,我绝不会说,他们也不敢说,他们要是敢说我就揍扁了他们,你就换吧。老板娘对兄妹三人扫视了一圈,最后犹犹豫豫地从柜台上执出一包糖块,塞到了米生的怀里。
连续几无米店兄妹三人从早到晚地嚼着糖块。米生上小学堂时书包里也装着糖块。有时高兴了就分送几颗给别的孩子。米生还用那些糖块换来了许多弹弓、玻璃弹子和香烟壳,米店夫妻整天忙于店堂的事务,无暇顾及孩子们的反常表现,直到有一天小碗又打碎了一只茶杯,绮云狠狠地骂着小碗,小碗哭哭啼啼地申辩说,娘老骂我,怎么不骂米生?米生偷了家里的金子换糖吃。
绮云如雷击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杂货店的老板娘。正是早晨街上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听见了绮云在杂货店里疯狂的哭骂声,他们挤进杂货店看热闹,听绮云和杂货店老板娘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所有人都认为这事对于米店一家来说可笑而又残酷,后来他们看见杂货店老板娘朝柜台上摔来一只小木盒,绮云清点的时候用身体挡住众人的视线,最后她咬着牙齿对杂货店老板娘说,少了一副耳环,你想留就留着吧,就算老娘送你进棺材的陪葬。
这天米生放学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气氛的异样,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五龙抱住了他。一根麻绳唰唰几下就捆住了米生瘦小的身子。米生被吊到了后厅的房梁上,他在空中痛苦地旋转着,看见父亲的脸充满恐怖的杀气,手里操着一根担米用的杠棒,柴生和小碗畏缩在父亲的身后,抬脸望着他,谁告的密?是谁说出去的?米生突然挣扎着狂叫起来,他看见妹妹小碗受惊似地跳起来,跑到母亲那边往她身上靠。米生听见柴生在下面小声说,我没说出去,不关我什么事。
绮云坐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即使在屋角黯淡的光线中,仍然可以看出她苍白的嘴辱不停地颤抖着,她推开小碗站了起来,突然躁怒地对五龙喊,打呀,打死他不要你偿命,这孩子我不想要了。
米生看见父亲的杠棒闪着寒光朝他抡过来,呼呼生风,起初米生还忍着疼痛,不断重复一句话,小碗我杀了你。后来就不省人事了。杠棒敲击身体的沉闷的声音像流沙,在他残存的听觉里渐渐散失。米生经常挨打,但没有一次比得上这次。米生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绮云坐在灯下衲鞋底,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绮云过来抱着米生的脑袋,哽咽着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那盒金器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你怎么能拿去换糖块吃?米生的眼泪也流了出来,他从绮云的双臂中挣脱了,转过脸看着布帐上的几个孔眼,从孔眼里可以看到后面的一张小床,柴生和小碗就睡在那张小床上,米生说,是小碗告的密,她发誓不说出去的,她说话不算数,我要杀了她。
米生这年刚满十岁,米生的报复意识非常强烈,这一点酷似他的父亲五龙,妹妹小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米生复仇的目标。
米生看见小碗在院子里跳绳,头上的小辫一摇一摆的。小碗已经忘了几天前的事,她对米生喊道,哥,你来跳吗?米生站在仓房门口,阴郁地望着妹妹肮脏的挂着鼻涕的小脸,米生摇了摇头说,我不跳,你也别跳了,我们爬到米堆上去玩,小碗一路甩着绳子跳过来,她发现米生的眼神极其类似暴戾的父亲。小碗怯怯他说,你不会打我吧?米生继续摇着头,他说,我不打你,我们到米堆上捉迷藏。
米生牵着小碗朝米垛上爬。米生把小碗用力地朝米垛下面摁。你藏在米堆里,别吭声,我让柴生来找你。米生喘着气说,这样谁也找不到你,爹娘也找不到你,小碗顺从地缩起身子往米堆深处钻,最后只露出小小的脸孔和一条冲天小辫。小碗说,快让小哥来找我吧,我透不过气来,米生说,这样露出脸不行,柴生会看见你的,米生说着就拽过半麻袋米,用力搬起来朝小碗的头上倒去,他看见雪白的米粒涌出麻袋,很快淹没了小碗的脑袋和辫子。起初新垒的米堆还在不停地松动坍陷,那是小碗在下面挣扎,后来米堆就凝固不动了。仓房里出奇的一片寂静。
他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但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把仓房的柴门反扣上,拎起书包跑出了家门,经过店堂的时候,他看见父亲和两个伙计正在给一群穿军装的士兵量米,母亲则坐在柜台后面编织一件桃红色的毛衣,他知道那是替自己打的,他根本不想穿这件颜色的毛衣。
下午五龙和伙计老王去仓房搬米,铁铲挥舞了几下,米垛上露出了一根冲天的缠着红线的小辫,随着米垛沙沙陷落,小碗蜷缩的小巧的身体滚了下来,小碗的脸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五龙把小碗抱起来摸她的鼻孔,已经没有鼻息了,他看见小碗僵硬的手里还抓着一条绳子。
意外的灾难使绮云几乎要发疯,她竭力支撑的精神在一天之内成为碎砖残瓦。绮云抱着小碗冰冷的遗体坐在米店的门槛上,她在等待米生放学回家,街上的人对小碗之死一无所知,他们看见绮云抱着小碗坐在米店的门槛上,以为是小碗生病了,绮云抱着她在晒太阳。他们没有听见绮云的哭声。
但是米生却没有回家。米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第三天五龙把小碗装进了一口匆创打就的薄皮棺材,在钉棺的时候五龙听见伙计老王说,米生在江边码头上,我看见他在拾烂桔子吃,喊他他就跑,他还朝我扔石块,绮云嘭嘭地拍打着薄皮棺材,边哭边喊,把他找回来,让他跟小碗睡一起,让他们一起去,把柴生也捎上,我一个也不想要了,我再也不想跟着你们受罪了。
五龙吐出嘴里的长钉,抓在手上,他冷冰冰地审视着绮云说,你喊什么?狠心的女人,干脆你也进去吧,我来给你们盖棺钉棺。
后来五龙在江边的一只空油桶里捉住了米生,米生当时正熟睡着,他的脸已经被油污弄得乌黑难辨,梦中的神情显得惊悸不安,五龙把儿子紧紧地抱住,端详着米生的整个脸部,五龙喃喃他说,你真的像我,可你怎么小小年纪就起杀心?你把你的亲妹妹活活闷死了。
打断米生的一条腿骨是绮云的主张,当五龙再次把米生吊到房梁上时,绮云哭着说,打吧,打断他一条腿,让他以后记住怎么做人,五龙掂着手里那根油光银亮的杠棒,他对绮云说,这可是你让未打的,米生若是记仇该记你的仇了。绮云的身体颤了颤,她背过脸低档地呜咽着,打吧,我背过脸不看,你就动手打吧,绮云用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但她还是听见了米生的一声惨叫和胫骨断裂的声音,咯嚓一声,它后来一直